第2章 结束
再美好的梦终归也有醒来的时候。
睁开眼的一瞬间,瘦弱的男孩猛地从地上弹起,断裂的右腿因为猛烈的动作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宣告着他已不在梦中。
周围绿草茵茵,林间独有的草木芬芳和露水气息包裹着他,让他深切怀疑自己不过是从一个梦境跌入了更深层更美好的梦里。
来不及细想,食物的香气让他饥肠辘辘的胃有了反应。他撑起身子,望着身侧一个竹篮中摆放整齐的几个馒头蒸饼,因为面庞消瘦而显得格外大的双眼瞪得极圆,像只受惊的小兽。
李温蓦地扑过去,抓起一个馒头就往嘴里塞。食物下咽时磨过他干涸的喉咙口,让他晕乎乎的脑袋略微冷静了几分。
他胡乱将未吃完的大半馒头和蒸饼揣入怀中,用胸口还算完好的布条捞捞绑住。食物紧紧贴着他的心脏,哪怕已经凉了大半,仍带给他极其温暖的感觉。
此时天色未明,借着不远处的官道旁的篝火光亮,李温眯着眼四处打量,确定身侧数丈无人才心神稍定。可平白无故,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又怎么会有人给他这样好的东西?
他忍不住心疼起刚刚狼吞虎咽食不知味的半个馒头。
那可是白面馒头……从小到大,他都没有吃过这样精细的馒头,更别提那两块他还没舍得尝的蒸饼,隐约还带着肉糜的香气。
他咽了咽口水,更觉不可思议。这队伍中的百姓哪个不是在战乱和水灾中失去了家园,被迫背井离乡去讨一个生路的可怜人?哪怕是曾有几分闲钱的人家,平日里有几块干粮充饥就不错了,断不可能白白施舍这样好的吃食给他一个陌生人。他可不相信有什么舍己为人的大善人。
莫非,这世间真有妖怪?
想到这,李温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却不是因为害怕,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欣喜。从小到大,他都活在周围人深深的恶意之中。哪怕他唯一的亲人,他的父亲,都视他为克亲的灾星,没有一天对他有过好脸色。
如果是妖怪的话,就不会怕所谓人类的灾星了吧?
就算是那种吃人的妖怪,看他身上没几两肉,也得多给他来几顿好的先养养吧。如此说来,似乎也没那么可怕了。
李温舔了舔干裂的嘴唇,胸口食物的温暖好似点燃了他的心脏,让他迫切地想要见一见这位好心的妖怪先生。
至于为什么说是先生……
仅仅是因为他曾模糊地看到,一双泛着金色的深邃眼眸,眼尾狭长,无悲无喜,却平白乱人心绪。随后,一缕清风带起洁白的衣袂翻飞,也带他坠入梦境云端。
“您……还在吗?”李温深吸了一口气,终是忍不住开口道。
没有回应,唯有树叶在风中沙沙作响。
他有些失落,却还是继续道:“我叫李温,虽然不知道您为什么要帮助我,但我真的非常感激您。如果有什么我能帮的到您的地方,请务必开口,我一定义不容辞。”
林间仍是一片安静。
李温垂下头,手指在身旁的土地上划拉了一会,又鼓起勇气道:“我清楚您定不是挟恩图报,我更是身无所长,无以为报。我只是,如果可以的话……想远远地看您一眼,将恩人铭记于心,好改日结草衔环……”
没有。
什么都没有。
李温颓然起身,拄起拐杖,准备再次上路。这里并不安全,他其实早该走的,却硬生生浪费了许多时间,只为了能看“他”一眼……
就在这时,他的身后传来了脚步声。
李温蓦地转过身,然而在看清来人的下一秒,他脸上的惊喜瞬间消失,化为了深深的恐惧。
渐明的天光之下,来者举着一根未燃的火把,正满脸警惕地上下打量他。
“你是哪家的孩子?为何藏匿于此?”
那是一位长相普通的中年男人,虽然风尘仆仆衣服上却鲜有补丁,看着有几分憨厚的模样。
然而他一开口,李温便感觉到了熟悉的森森恶意。
这不可能是他的妖怪先生。
李温勉强稳住心神,双手环住胸口,仰头注视男人,摆出一副可怜兮兮的模样:“您误会了,我并没有躲藏,只是与家人走散迷路了。”他一边答话,一边慢慢地往后挪,看似不经意地与男人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那人却是上前几步,直接拽住了他的胳膊,大掌仿佛铁钳,李温不由地咬紧下唇,强忍着才没有痛呼出声。
“哦,那这是什么?”
李温身上勉强蔽体的衣服被他大力的一拽,变得更为稀碎,胸口的吃食纷纷掉落在地。男人眼神扫过,原本还带有几分戏耍的神情蓦然变得贪婪,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对李温的钳制。
新鲜的食物掉落在男人的脚边,尽管沾了灰,仍然带着惹人垂涎的淡淡香气。
趁男人分神之际,他本该有多远跑多远,这是李温能想到的最明智的选择。
但他犹豫了。
这是妖怪先生留给他的。
这是他这辈子第一次接收到的善意。
他不想放弃。
可他又不得不放弃。
李温深深地看了一眼已被男人护在怀中的食物后,转身手脚并用地奔跑起来。断腿与林间的地形大幅度地限制了他的速度,高大的男人优哉游哉地坠在他身后,永远不近不远,像个稳操胜券的猎人戏弄着仓皇逃命的小兽。
李温拼了命地奔跑着,没有注意到自己正被男人赶向官道旁人群的聚集处。
天终于亮了。
聚集在篝火旁休息了半宿的流民们纷纷起身,分食干粮,收拾行囊,准备继续赶路南迁。
就在此时,一个满身是伤的瘸腿孩子闯入了营地。
他刚想要开口说些什么,就听见身后传来一个带着几分急促的浑厚声音:“快,请各位帮我抓住这个小贼!”
几个好事的汉子一听,顿时一涌而上,将少年口中本将溢出的求救声淹没。
李温拼命挣扎,可他一个瘦弱的小孩又怎么会是几个成年人的对手?
反倒惹得几人动怒,很快身上又再添了许多伤痕。
李温被人按在地上,像条垂死的鱼,嘴巴无助地张开,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一个矮小的汉子走上前去,掀起了李温额角的乱发,登时不敢置信地高呼道:“这是我们李家村那个克父克母的灾星!他怎么还活着?”那人随即猛地后退,碰过李温头发的手在衣摆上使劲蹭了蹭,连呼了好几声“晦气”才消停了下来。
原本按着李温的人闻言便收回了手,厌恶地甩了几下,转而泄愤似地在李温背部狠狠地踢了几脚。
李温喉头一热,嘴里满是鲜血的铁锈味道。
那个追赶他的中年男人更是用脚踏在李温头顶使劲碾了碾,面上却摆出一副义正严词的正义嘴脸:“这可恶的小贼,不仅害死自己爹娘,还妄想混进我们的队伍偷走我们的干粮,不愧是灾星,简直就是天生恶种!”
人群也开始七嘴八舌起来:
“这次的水灾好像就是李家村那附近的河堤破坏形成的洪水吧。”
“听说那灾星他老子就是洪水中丧生的,整个村子都死得没剩几个了。”
“我瞅着那灾星不仅克父克母,简直就是走到哪克到哪。要我说,保不准这次的洪水,就是他带来的,不然你说这世间哪有这么巧的事?”
……
原本的议论逐渐演变成了越来越恶毒的咒骂,更有人忍不住动了手。
沈疏站在远方的高坡上,任由风将这些仇恨的句子带入他的耳中。
因缘玉在他识海中忿忿不平:“这些凡人怎会如此愚昧,竟将自然灾害当做人为。凡人界又没有仙人,哪有人能凭一己之力施展这般通天本领?真是气死我了!主人您快出手教训他们一顿,再这样下去那孩子就要死了!”
沈疏无动于衷:“我说了,我帮不了他。”
“可您之前明明……”
话说了一半,因缘玉卡壳了。它虽然刚开神智不久,却也不傻,这个时候终于反应过来。
他的主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帮过李温。
相反,正是沈疏赐予的一切,将李温推入了更深的深渊。
明明不过是一些寻常的吃食。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需要一点契机,就能激发出这一整个世界的恶意。”沈疏眉头舒展,神色间带了几分餍足,“再多的戾气,也抵不过无穷无尽的恶意。看来用不了多久,我就不需要你了。”
识海中,一块金色的琉璃玉佩剧烈地颤抖起来。它曾以为,自己被创造出来的意义便是为了方便沈疏在小世界中找到那人的转世,帮助其躲过诸多劫难,从而达到纾解戾气化解因果的成效。
只是它万万没想到,这位主人的性子与他那副温柔多情的面容截然相反,对温和的手段根本不屑一顾。他一开始就是奔着打压那人,磨平其棱角而去的。
他甚至不需要出面。只需要略微的推波助澜,就能让这世界的恶意将那人倾倒淹没。
沈疏想要的,便是那速战速决的省力法子。在他看来,似乎要不了多久,这一切便能结束,因缘玉也自然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因缘玉一边为着自己即将被卸磨杀驴的下场而担忧,一边却隐隐有个预感。尽管不算聪明,可身为天地灵宝的直觉却告诉它,一向聪明的主人这次恐怕没有找到正确的破解之法。
远处,人群已经散去,如一条小溪,轻易地汇入了南下的人潮。
只留下一个蜷缩在冰冷的土地上,停止了呼吸的男孩。
他的一只手维持着向前伸展的姿势,然而渐渐僵硬的手指终究握不住那抹雪白的仙袂。
鼻尖和嘴角涌出的鲜血顺着他垂落的头滴落在地,一点一点混进了泥沙之中,将那一小块土地染成了令人作呕的深褐。
这个世界太脏了。
沈疏漫不经心地想。
还好,没有耽误太多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