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因缘
伏魔塔底部,金光与血色浸染的古老符号化为道道锁链,将一具已看不出人形的身体困在方寸之间。
沈疏一席雪白长袍,黑发如瀑,整个人自黑暗中,一步步走近。
法阵微弱的光芒照亮了他苍白]精致的面容,也让他左手指间缠绕着的一根极细丝线显露出来。
线的另一头,则没入法阵里那人的满身血污中。
“就是他吗?”
沈疏只略略看了一眼,便皱着眉移开了视线。他本就冷心冷情,自修行无情道大成以来,再不将任何人与事放在眼里,却唯独无法忍受血污与不洁。年少时恐怕还会耐着性子伪装一番,现如今却是没有那个必要了。
“是他。”识海中,一个稚嫩的童声答道。
“在您走后,他为您血洗宗门,杀了数百人。”
“可这与我何干?我甚至不知他姓甚名谁。”
“真是可笑。”
语言间似有不甘,可沈疏却始终面色平静,仿佛在说无关紧要的事情。
童声的语气也有了些许不确定:“可他似乎,爱着您……”
“爱?”沈疏摇摇头,似是疑惑又似是不屑。
他垂下眼,再次打量了一番手上那根若隐若现的细线。分明只是环绕于指畔,甚至没有贴上皮肤,却偏偏无法触碰,更无法挣脱。
这是规则的力量。
沈疏不由回想起他飞升时那一幕。
他早已境界大乘,有惊无险度过雷劫后,望着自虚空中降临的那座升仙桥,饶是冷漠如他,也不由得唇角略微上扬。
然而就当他与那座桥紧一步之遥时,一种无形的力量拉扯着他,使得被雷劫淬炼为半仙之体的他也无法再前进分毫。
一道威严声音如厉雷般在虚空中回荡:
【不斩因果,不能成仙。】
法阵下是一池翻滚的腥黑血水。
那人的魂体已被法阵强制剥离,被投入这血池中的无数小世界构成的轮回。
他将用十世苦难偿还造下的杀孽。
而沈疏若想斩断这份因果成仙,也需伴他走过这十世,化解其戾气。
想到这里,他望着翻滚的腥黑血水,再无半分犹豫与不喜,面不改色地踏入其中。
进入小世界的瞬间,沈疏的身体犹如被无数锐利如刀锋的透明丝线穿入皮肉,破碎研磨又在下一秒重构。
身体的撕裂牵动起神魂的颤动,小世界独有的规则抗拒着外来侵入的强大存在。
却也不过是杯水车薪。
与天道的规则相比,这力量太过渺小,并不能阻碍沈疏的步伐。
他那副半仙的躯壳上不可避免地留下了层层细密的裂缝,最终却还是缓慢地愈合了。
“主人,您不该强制用自己的身体进入小世界的。我完全可以在这附近为您找一副因果牵扯最小的优质容器,让您顺利地度过轮回。”识海中那个童音担忧的同时,又带着几分孩子气的骄傲毛遂自荐道。
沈疏立于半空中,打量着这个全然陌生的小世界。
这是一个独属于凡人的世界。空气中没有丝毫灵气,只有硝烟的味道自北方而来,潮湿的水汽中夹杂着尸体的腐烂气息。
远方,无数士兵的尸体堆砌成小山,被掩埋于深坑之中。脚下,因战乱与水灾流离失所的百姓们成群结对而来,又接连倒在南下的路途中。
沈疏落在地上,观察着四周熙熙攘攘的流民队伍。他们衣衫褴褛,面黄肌瘦,满身脏污,周身缠绕着浓稠的死气,预示着他们的未来。
亦或者说,他们没有的未来。
沈疏便不再看,只是与那童声的主人道:“这便是你说的,优质容器?”
那童声却是不忿:“主人,您可不能看事如此片面。要说因果最小,那自是将死之人为最佳。一副年轻的将死之躯,哪怕是放在修真界,也算得上不错的临时容器了。”
它是仙器因缘玉的意识,识因果,断古今,自认这六界之中,于此项无人能敌。要他说,主人不过是太过龟毛,忍受不了那些人类躯壳的脏污腌臜罢了。当然这种大实话,它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沈疏懒得搭理它的长篇大论:“行了,带我去找他。”
“是。”
随着它的话音落下,沈疏深黑的眼眸中逐渐泛出层层浅金光晕,漂亮得近乎妖异。
他伸出左手。
视野中,那原本隐匿于空间的因果线逐渐绷直,泛着太阳一般的金色光芒,向着一个方向飞快地延伸出去。
沈疏迈开步伐,在因果线的指引下,逆着流民的大部队而行。
他走得不急不缓,分明没有动用灵力,却在几个呼吸间就甩开了周围的人群一大截。
在沈疏经过的一刹那,几个尚且年幼的流民孩童似有所感地抬起头,视线似乎想要捕捉到什么,却终究只看到黄沙遍野。
唯有一阵风缓缓掠过他们的发梢,带来一丝凉意。
线的尽头隐没于队伍尾端一个落单的男孩身上。
男孩看起来只有八九岁模样,顶着一头杂草般的黑发,身上的衣服几乎已经碎成布条,裸露出瘦弱得不成人形、沾满泥土的胸膛和四肢。
他的背脊弯成了深深的弓字形,此时正吃力地杵着一根木头作的拐杖,一瘸一拐勉强吊在队伍的末尾。
“主人,他的腿断了!”脑海中,仍是孩子心性的因缘玉发出一声惊呼,“如不尽快治疗,怕是要瘸了!”
沈疏随意地“嗯”了一声,问道:“他这辈子的走向会是如何?”
“让我看看……”因缘玉沉默了数秒,再开口时,声音已从稚嫩的童音变得毫无起伏,仿佛金属发出的冰冷碰撞声:
“李温,男,现年十二岁。出生即丧母,被村里长辈断言为灾星。五岁时兄长溺水而亡,与父亲相依为命。去年洪水淹没村庄,大半村民丧生,李父也在其中。李温在逃亡过程中摔断右腿,落下终身残疾。流浪两年后卖身为仆,后于十六岁加入起义军,从伍长做起,一路战功赫赫,成为军中最年轻的千夫长。然而好景不长,他很快为奸人所害,战败被俘,在牢中苦熬数年最终受尽折磨而亡。”
因缘玉很快旧态复萌:“呜呜呜,主人,他也太惨了吧,您一定得帮帮他……”
沈疏眼皮都没有抬:“我为何要帮他?”
如果有人型,因缘玉此刻恐怕要瞪圆了眼睛:“可您入这轮回,不帮他又该如何化解因果?”
因缘玉虽为天地灵宝,可毕竟刚开神智不久,性格太过天真烂漫。沈疏摇摇头:“他手上沾满鲜血,本就该受苦受难,更别提这轮回世界中的恶意都将向他倾倒,我帮不了他。”
纵使能帮,也不愿。
若不是这人多管闲事,此时的他早已登上那升仙桥,蜕凡成仙。
就算那些人都该死……也根本不需假他人之手。
他们迟早都要死。区别不过是早死晚死罢了。
阳光下,蝶翼般的睫毛在眼部打下深深的阴影,显得沈疏的瞳孔更加幽深。
因缘玉似有所感,一秒噤若寒蝉,连藏在沈疏识海中的本体也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
然而下一秒,它又忍不住欢呼雀跃起来:“主人,我就知道您最是温柔善良,不会见死不救的!”
只见沈疏微微掐指,一道温柔的风便拖着不久前因体力不支而晕倒在地的男孩穿过人群,于夜色中抵达了一片靠近林间的流民憩息点。
男孩被轻轻放倒在一片干燥的草地上。头顶,树叶缓缓落下,先是附于他伤痕累累的幼小身体上,为他避寒,又继而交叉着落于几根枯木之上,化做简易的屏障,为他遮风。
李温只觉得整个人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他的呼吸逐渐平稳,皴裂的小脸于睡梦中挂上了一个浅浅的笑容。
这是他此生第一次真实地感受到类似于安心的情绪。如果这是梦,他不愿醒来。如果这是死亡,那他也宁愿长眠。
因缘玉在识海中喋喋不休地夸赞沈疏,好听话不要钱似的叭叭往外冒,却不知它所谓深明大义美貌善良的主人早已单方面屏蔽了与他之间的神识联系。
在远离人群的一片安静中,沈疏捧着一柄细长的剑,正用冰雪织成的锦布细细擦拭过剑身的每一处。
这是沈疏的本命灵剑,自他修行以来,已经陪伴了他上千年。
尽管动作极致温柔,沈疏的神色依旧是一片漠然,清冷如这惨白月光,冷峻更甚手中泛着寒光的霜刃。
他,温柔善良?
想起因缘玉的评价,沈疏忍不住微微扯动嘴角。
雪白的长剑上倒映出他精致无暇的容颜,明明是清冷禁欲的模样,却因唇角那抹笑显得无端有些惑人,引得剑身随着他的触碰嗡嗡颤动起来。
很显然,这位陪伴沈疏最久的伙计,远比傻白甜因缘玉更为了解自己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