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你的寻常事却是他人的永不可及
下午,李莎跟着赵总走访完了所有部门的负责人。大部分部长就是现场讲几句完事,李莎记录下来的话到本子上,发现都没什么实质意义。真是很奇怪,有时候看人讲话讲的眉飞色舞、滔滔不绝,转换成文字之后,发现都是连篇废话、毫无营养。不过从正面去看这件事,可以解释为,比起谈话的内容,氛围很重要。
也有几个部长特别认真,在访谈之后把意见用邮件给李莎发了邮件。比如财务部、审计部的两位部长。这俩人并不仅是这次,确切说是每次报材料都一丝不苟。李莎之前帮助安昕收集过中层们的述职述廉报告,安昕让李莎要对照着前一年的核一下,避免重复内容过多。这两个部长的报告确实每年都有认真写,虽然结构是一样的,但是从小标题到具体内容都是更新的。真的会有一些领导的工作总结,年年只改数据。安昕总会委婉的提出一点修改建议。有的领导写报告就像玩华容道一样,内容还是那些,但是把顺序来个全新洗牌。文山会海之中,总有高人能自由飞驰。
李莎感觉这一天走下来可真够累的,因为一天都陪着笑,脸都有点僵硬了。赵总偶尔还要跟其他部长随意聊几句,大家交换一下信息和八卦,这个时刻,李莎就不知道眼睛和耳朵该放在哪里,是该跟着领导们笑,还是假装什么都没听到。这表情管理也是一门学问。这样看看,自己不但在学校是学渣,在社会熔炉里翻滚了三年还是个学渣。想到之前安昕每年跟着赵总出去干部考察、干部考核,这样的场景多了去了,姐姐始终精神饱满,不像自己这么矬。
李莎一转头,才发现安昕托着腮盯着电脑愣神。自己今天竟然专注工作到完全忽视身边人的程度,李莎真佩服自己。
已经过了下班时间二十多分钟了,往常这个时间安昕已经往家赶了。看她坐在这发呆,应该也不是因为加班。是因为家里有事?
李莎试探着问,“安昕姐?”
“你们回来了。”安昕回过神来。李莎心想,看来安昕神游的程度更严重,竟然完全没有发现自己。
“你要加班?”李莎原本想问安昕怎么不着急回家,话到嘴边意识到不妥,临时改了过来。
“没,就是想一些自己的事。哦,也该回去了。你要加班吗?最近挺忙的吧,辛苦你了,我突然离职给你加了不少工作量。”安昕说道。
“赵总不都说了,这是学习的好机会。姐,我看你最近也很疲倦,注意休息啊。听说全职太太也很辛苦呢。”李莎想开个玩笑,却发现安昕兴致缺缺。
“莎莎,你有没有过那种经历,下班开车回家,到了停车场之后,却坐在车里不想出来。就感觉有一股无形的力,压着你的肩膀,让你无力抬起胳膊打开车门?”安昕站起来要走时,突然说道。
“安昕姐,我车技不好,很少开车上班,所以……”李莎不明白安昕为什么突然有这样的疑问,却意外把安昕逗笑了。
“莎莎,你真可爱。好好在天和干吧,我有预感,你会大有作为。相信我,多年后备干部管理的经验哦。虽然都是给人做嫁衣,但是,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自己的眼睛就是‘尺’。”安昕是笑着离开办公室的,可李莎就莫名觉得她心里是苦的。
有一次李莎看到安昕午休时在读一本书,边读还边悄悄的擦眼泪。她以为是哪本言情小说。事实证明,读书少限制了自己的想象,安昕读的竟然是《西游记》。这不是前奏响起来,就能让你想起童年的剧目吗?安昕是回忆童年伤感了吗?
李莎当时还回家跟爸爸探讨了这个话题,就是看《西游记》会不会让人感动,自己有同事看《西游记》都看哭了。爸爸说,“这个《西游记》的原著,我也没看过。但是看过很多小视频人家讲解分析,觉得确实有道理。有背景的妖怪都被接走了,没有背景的都被孙悟空打死了。是不是这一点触动了你同事,毕竟你们单位的关系还是挺多,肯定有一些怀才不遇的。”
“对啊,我不就是个关系户吗?没有我大姨我也进不去。她不会是因为我吧?”李莎说完,感觉爸爸当时眼神中有点复杂,说不清又几个意思。
“莎莎,被人嫉妒也是有门槛的。你不需要为这些事有心理负担,你也就只是通过大姨进了公司,后面咱们也没再麻烦她了。爸爸对你一直没有过多要求,你之前上学的时候,爸爸就没纠结过你的成绩,当时就算你没考上大学,上了专科哪怕高中毕业就就业,我也不会觉得有什么。我觉得女孩子,就简简单单、快快乐乐、漂漂亮亮的就行。你在这个单位,就一直在这个岗位干到退休,爸爸也都不会有意见,就算你啃老或者不结婚一直在家里我也不会有意见,当然,你妈不一定是这个想法,但爸爸就是这个想法。所以,你在工作方面,就有多大能力就办多大事,不用为工作上的事情发愁,如果不会干、干不了的话就直接跟领导说,反正不可能把你开除。千万别像那些加班加坏了身体的人一样想不开。又不是所有人都能爬上那金字塔顶,咱家反正没这基因。”
李莎听完爸爸的话,不知该说什么。的确,这就是爸爸自己的想法,她妈可不是这种想法,她妈经常都在抱怨她爹不思进取,然后又说她随爹。自己小时候也曾觉得妈妈说得很对,自己爸爸没什么本事。但确实从初中开始,遇到王博之后,感受到王博对自己的包容,她才体会到爸爸对这个家的付出。后来学业压力增大,特别是高中之后自己成绩速滑,爸爸都觉得没什么,任妈妈在家里嗷嗷叫,他都立场坚定的保护着李莎不给她施压。后来上大学了,李莎班进入社会,更是体会出来,家里这么多年靠的还是父亲赚钱养家,妈妈更多的是动嘴,每当妈妈有大额支出的时候,也会变得软言软语让爸爸拿钱,爸爸总能满足她们的物质要求。所以,学历不学历、体制不体制、职务不职务这些,在爸爸亲身经验看来,确实都是浮云。后来李莎越发感觉,或许爸爸那不叫不思进取,而是叫活得通透。
后来,当李莎在午饭的时候,以自嘲的口吻,把爸爸给自己说的话转述给安昕,说父母这得多么心大、多么瞧不上自己才会有这样的心态,却不想安昕瞬间红了眼圈,用牙齿咬住嘴唇控制住抖动着的嘴角,几秒钟之后用力的挤出来一个笑容,说,“莎莎,你真幸福。”这让李莎非常不解。
今天安昕下班前努力挤出的那个微笑,就让李莎想到了之前那次。
李莎自然不会知道,安昕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离开公司,那天晚上她将面对什么、经历什么。
当安昕把赵总想让她多留一个月,帮助准备巡察材料的事情回家说了之后,父母和老公给出了截然不同的反应。
父亲一听,喜上眉梢,让她借此机会跟领导说说,辞职的事就此取消。“你还看不出来吗,领导这是给你个台阶下,又多留你一个月让你思考思考。什么事还非你做不可吗?这地球上少了谁都是照常运转。他也看出来了,你辞职就是个不理性的选择,就是冲动。你们这领导真是太会办事了,估计就看着你冥顽不灵的,给你个机会重新考虑,还给你留足了面子。你自己再好好想想吧。都在这干这么多年了,这正是上升期了。你如果在家待几年,再想找工作,哪还有单位要你!”
“我怎么都是研究生毕业,还在天和有七年工作经验。”安昕想辩解,很快便被父亲抢白回去。
“每年那么多毕业生都就业困难,更不用说你到时候就是个中年妇女,再过几年都都卡上‘4050’标准了,中年失业,更惨。”
“那我辞职本来也没打算再出去工作。”
此话一出,父亲的声调马上高了八度,说道,“你就指着你老公吗?爹有娘有不如自己有,老公有隔着一道手!我们培养你教育你这么多年,就是让你在家当保姆的吗?到时候你在家里变成黄脸婆,方超对你还会像现在一样吗?”
与父亲的喜悦不同,母亲则像每次一样的焦虑传递,说道,“其实我觉得你这几年多在家里带带孩子也挺好的,毕竟我跟你爸年龄也大了,看不了两个孩子了。而且我们也得有自己的生活,不可能每天就只为你打工。但你没必要辞职啊,你就上班悠悠达达的干,现在不是有个词叫做‘躺平’吗?你也躺平就是了,你一个女孩子,还想当上ceo吗?你有那本事吗?”
母亲说到这,父亲又插进话来。“她完全就可以这几年孩子小的时候韬光养晦,过两年孩子上学了,就再拼事业。终身学习,终身成长。不要为自己的懒惰找一些借口。”
“爸啊,哪有那么多好事,我家里有事的时候,就让我清闲。我可以拼事业了,我就扶摇直上,我又不是富二代,公司又不是咱家开的。”安昕尽量让自己平静,却还是忍不住发脾气。
“你看看你这个闺女,长本事了,上了这么多年学,就只学会顶撞父母了!又想埋怨父母没关系没本事了是吧?怎么不说说是不是你自己没本事!多少外地在这打拼的成家立业的,比你困难多了。你就说我们那个理财经理,人家小姑娘家就是农村的,自己考学出来,应聘上银行的工作。在这成家,找了个对象是本市的,条件还那么好。孩子就是婆婆帮她带,她每天早上给孩子做好了辅食才去上班。你看看人家,每天笑盈盈的,看着就让人心里舒坦。说话也那么有礼貌,柔声细语的,你看看你,哪像个受过高等教育的女孩子,满脸怨气。”
“到什么时候你们才能不要再只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我在公司也是你们说的那个样子。”安昕辩白道。
“你还真好意思说。你出去人模人样儿,回到家里跟爹妈就这么个熊样。你爸这高血压就是被你给气出来的!”
“为什么每次我在跟你们说具体事情的时候,你们的关注点永远都在我说话的语气?从来都不能认真听听我说的内容。算了,我就知道每次跟你们说事情,是不会得出点有用的结论的。”安昕觉得父母真是不可理喻。
安昕突然看到两个孩子看似在一边玩耍,却不时的看看他们,安昕的心里被揪住一般难受。她又让孩子以为家里在吵架。她在心里甩了自己两个大耳刮子。她无数次决定要忍耐,为了孩子有个平和的成长环境,不管父母怎么说她,都不要辩解,只听,怎么还是没有忍住。
母亲似乎也看出来了她的想法,张嘴就说道,“你整天当着你孩子的面教训你的父母,早晚有一天你的孩子也这么教训你,你比我们还多一个孩子,看你到时候怎么办!说不定还不如我们呢。”
这次安昕没有说什么,只觉得胸口很堵。每次自己跟父母争执,父母总要给她一些“诅咒”。如果只看对话,谁能想象出,安昕的父母都是退休的大学教授呢。
晚上,等到两个孩子都睡了,安昕又跟出差的老公说这事,又被老公劈头盖脸的数落了一番,“安昕,你能不能别这么优柔寡断?都提辞职了,怎么来了个项目你又犹豫了?那如果这个事结束再来一个,你还再干一个月?难怪你在公司一直提不上去,这不就是个被踩来踩去的角色?那你可真是个家猫啊,就在窝里对我横!”
安昕想,老公这倒豆般的指摘自己,还说自己在家里蛮横,这都是什么黑白颠倒的世界。
“那我再想想吧。”
“你还想什么想?不干就是不干了,你不是也不想姥姥姥爷每天负面情绪传递给孩子们吗?我现在养你们三个很轻松,你也没必要让自己这么累。”老公这样一说,安昕又觉得他也都是为自己考虑。
“你不会是舍不得你们那个赵总吧?我这整天出差,你不会是有什么其他想法吧?如果婚内出轨我必须接受不了!”
安昕被雷的哭笑不得,说道,“方超,你是来搞笑的吧?这都哪跟哪?”
“老男人最喜欢你们这种生过孩子但也还算年轻的已婚妇女了,因为就算怎么样了,你们考虑到自己的家庭,完全不会缠上他们。而且更放得开。”
“你是瞧不起已婚已育的妇女吗?难不成有很放得开的妇女撩你了?”
“我是不放心老男人!”
“那你很快也变成老男人了,我以后是不是得盯你盯的紧一点?”安昕没好气的说道。
“别别,你就现在这样就行,别盯我盯的紧,别的方面,可以紧。”
“赶紧跪安吧你!”安昕意会到方超的话,又没了脾气。每次两人剑拔弩张,只要一人“开车”,气氛便瞬间缓和。
安昕家就是这样,父亲、母亲和老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主意,每次讨论都各执己见,聊着聊着就开始吵架,从内容拐到人身攻击,这就是不能好好说话的家庭。
安昕作为这个家庭中的一员,自然早也做好了自己的决定。有时候一个人向其他人征求意见,并不是真想听听别人的建议,而是希望大家都能支持她的想法,如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