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根生学艺
深圳的夏天来的早,惊蛰过后天气便一天热似一天。大约到了四月初,暑气就相当肆虐了。这期间,夏天就蜕变成一个少不更事的顽童,阴晴变幻、风雨无常。有时,融暖的天气捂的裤裆都要渗出水来,周身发腻。有时,湍急的暴风雨带着电闪雷鸣,咋咋乎乎的没完没了。
这是一个大晴天,根生一个人行走在寂寥无人的工业区,他来到这个陌生的小镇已经好几天了。四下里很安静,日光沦陷过来,到处光怪陆离,工业区好像睡着了,一只狗趴在工厂门房的暗影里吐着红舌头。
街道仄长,一色长溜溜的白围墙、蓝莹莹的屋顶,偌大的厂区,见不到半个人影,仿佛死水微澜。单从外观上看,孰难区分这些工厂的优劣与高下。根生的脚步单调而笃实,凭他的经验,这里绝大部分都是家私厂。伸长脑袋,你从阳光的暗影里眺望,工厂背后矗立着一排大烟囱,粉尘的味道铺天盖地,就像下着一场预谋已久的流星雨。周围的小草,软塌塌的,一样的灰头土脸。
走过了几条街道,厂门口的招聘栏都收拾得干干净净,水洗过一般,看不到只言片语,根生的心情有些沮丧起来。来之前,望斌对他说:“根生!你栖身的那个厂既然已经倒闭了,就过来吧!我们既是老乡,又是共患难的哥们,在一起总归有个照应!”
根生说:“我也想来呀!”其实,他是在等老板结算工钱呢。那阵子,厂子停产已久,老板四处奔波寻找买主。都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老板卖掉了公司,手头还有不菲的盈余,他跟员工们算清了工资,倒落得逍遥,独自跑到广州经营电话机销售业务去了。
望斌说:“根生!你来的时候要叫上春草啊,我们很早就把她托付给你了,你俩好像没有动静啊!”
根生说:“别提她了,提到她我就来气,我们俩的关系就像一首歌唱的那样,像雾像雨又像风。她一直以来对我都是不冷不热,前段时间,听说跟了河南妹子阿娇去娱乐城做事……”
望斌愣怔了一下,“唔!……这样啊……!”
根生说:“斌哥!你们是一个湾子的同乡,难道她没有跟你们联络吗?”
望斌说:“我们回家那么久,早就失去联系了,她也从来不主动联系我们!”
根生打点一番就来了,提着再简单不过的行李。两人在街头的小酒馆相遇,禁不住一阵唏嘘。
根生说:“斌哥!我们认识也有四年多了吧!”
望斌说:“是呀!”
根生说:“这些年来,一直四处奔波,我感觉自己还是原地踏步,没有一点成就感,不像斌哥你,当上主管!”
望斌说:“你一样在成长啊,只是机缘未到,只要努力了,前程同样光明——!”
根生的眼睛顿时晶亮起来,流离这么久,还从未有人提及自己会有好前途,他感觉自信在心中一点一滴地积聚。
逝华如水,觥筹交错中,两人喝着小酒,脸庞也漫上了红晕。望斌有点语无伦次,“根生——兄弟,哥有些不好意思,这几天,我们厂暂时不招工,你先找家厂安顿下来——一有消息,我就通知你!”
根生说:“斌哥!这算啥子,我又不是头一次出来打工——!”
天色忽然就暗了下来,旋即刮起一阵狂风,街面上飞沙走石,一些门面的卷闸门咣当咣当脆响。一会儿,明晃晃的闪电从遥远的地平线上砸了过来,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大地微微地颤抖。片刻之后,白茫茫的雨柱铺天盖地落将起来,将大地上残留的热气一扫而光,天气又似乎变得微凉。
望斌双臂抱在胸前,裸露着上半截身子。他的衬衣已经透湿,水涔涔的一片,他索性脱了下来,顾自拎在手上。他奔跑着,躲在一处硕大的招聘栏下。笔直的雨水哗啦啦地敲打着招聘栏顶上的铁皮罩子,潺潺的水花顺流而下,很快,他下身的衣服也溅湿了,一股瑟瑟的凉意在周身漫溯。
虫鸣突然响起,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了,街上涌动着一汪一汪的大水洼,只是工厂门口的矮藤倒显出几分绿意。根生脚上的皮鞋早就湿透了,滑滑的像踩着块湿泥。他躬身倒出了鞋底的积水,又将泅湿的袜子重新拧干,这个多雨的季节,他新买皮鞋的使用寿命将大打折扣,这让他懊恼不已。本来,他要穿那双老旧的球鞋,只是灿烂的阳光和日渐浓郁的好心情让他改变了想法。他正思虑着原路返回,冷不丁却瞥见了面前的招聘栏。
“咦!”招聘栏上竟有一则招工启示,他好奇地探过头去。只见上面写着:招聘打磨助手一名,要求能吃苦、服从安排。他接着往下看,原来这是一家名曰长风的外贸家私厂,专门生产办公系列红木家具。
厂子好大的气派呀!层层叠叠的厂房、红绿相间的花圃、黑漆漆的铁栅栏围墙,仿佛一座豪华的庄园,极具欧式风格。马路中央,一座封闭式的人行天桥,飞架南北,将厂区连成一片。
“如此奢华的工厂,待遇应该还不错!”根生想。
以前,他在一家小型的家私厂做过喷油,低矮的棚户,斑驳陆离的墙壁,和眼前的这家厂简直天壤之别。那时候,他穿着油渍斑斑的工衣,全身都是大花脸,连最基本的防护措施都没有,身处其中,不能不叫人胆颤心惊。
根生精神抖擞地进了厂区,很顺利地通过了人事和打磨部主管的考核。主管说:“现在人手紧张,你明天就来上班吧!”根生“嗯嗯”答应几声,心里不由一阵欣喜。
他想:“好运转瞬即至,还叫人有些猝不及防呢!”
这个黄昏,根生扯不住地兴奋,落幕的晚霞,在他心中是最美的风景。
第二天一早,根生高高兴兴就来上班了。在总务后勤处,他领到了两套崭新的工作服,以及手套,口罩等劳保用品。虽然衣服有些灰不溜秋,闻着它们散发着的淡淡清香,根生的心都要陶醉起来。他吹起口哨,欢快地走在前往宿舍的小道上。宿舍是个四人间,他忙乱地整理床铺,接着又添置寝具,新生活的曙光,似乎已经开场。
打磨车间很大,绕过鲜花盛开的小径就到了。其实,它更像一个庞大的灯光球场,满是艺术的氛围,置身于此,你似乎徜徉在一个大型的雕塑展厅。那些成型后的家具,白生生的,刚刚涂过石膏和腊粉。它们肃立着,仿佛穿上了一层薄纱,荡漾着蒙娜丽莎式的微笑,沧桑又古朴,阿娜又惆怅。
师傅是一个四十开外的中年人,师傅说:“根生!你可不要小看了打磨,它是红木家具出厂前的最后美化阶段,容不得半点瑕疵。这就好比一件用萝卜雕刻好的孔雀,没有鼻子和眼睛。我们就是安装鼻子和眼睛的人,只有安装好了它,这件石雕才有神韵,这和打磨有异曲同工之效。家具经过最初的开料、木工、雕花等好几道工序后,关键就看我们打磨这一块,做的好,家具的品质就上去了,美仑美奂!我们的工作,就是赋予家具生命力和灵魂!”
根生对师傅的话懵懵懂懂,觉得这些话深奥无比,有几许神秘,又有几许洒脱。不过,听了师傅的话,他感觉自己的工作瞬间高尚起来,凡是和艺术沾边的事儿,他都愿意去尝试。初中肄业后,他学过一段时间的木匠,他认为木工是很艺术的活儿,需要很高的悟性。只是,他一直拒绝母亲去学泥瓦匠,他认为砌墙的活儿太过粗俗,泥里水里,是人都会做。
每日,他手上拿一块砂纸,缠绕在一群木头们中间,和它们真心实意地交流对话。他的动作那么细腻,似乎倾注了全身心的柔情蜜意,轻轻的摩挲,就像在呵护一群不谙世事的顽童。他禁不住喃喃自语:“孩子们,既然上苍让我有幸来到这里,我就有责任和义务照顾好你们!”。
起初,他对红木家具的性情知之甚少。孩童时代,他印象最深的就是爷爷奶奶成婚时留下的踏板床,镂空的花纹,赭红的颜色,精美的图案里,既有百鸟朝凤,又有鸳鸯戏水,若是放下粉红的纱幔,真是温馨典雅,精彩绝伦。特别是那副低矮的踏板,经历悠长岁月的洗礼,依旧结实如故。他和弟弟在上面跺几个来回都不曾损坏。
师傅告诉他,红木在岭南俗称酸枝木,是指木料的心材,也就是树木的中心、无生活细胞的部分。除此之外的木材制作的家具一概不能称之为红木家具。红木极其名贵,可以说周身烁金。主要盛产于印度、巴西、南洋群岛以及我国广东、云南等地。当下,许多稀有树种已经绝迹。
明白了红木家具的高贵,根生每天打磨时便特别的小心。抽风机无聊的聒噪中,他摔开膀子,躬曲着身子,任汗水肆意横流,轻重缓急的力道,就像在雕琢一件精美的艺术品。一件家具,经他之手,往往梳洗过从粗到细五、六道砂纸的磨工,大大小小的砂纸在地板上盘桓,就像一堆乱糟糟的芦草。
其实,工作的时候,方向感是极其重要的,它需要耐力,更需要鉴别。根生的眼里从不敢揉沙子,即便油漆的味道有时太过浓烈。他的眼瞳放射着红外线,一丝不苟的扫描家具的肌理,辨析家具的脾性,然后才无微不至的抚慰。那些家具经过他的手,最后涂抹核桃油,上釉、上漆,表面光洁无比,就像新生婴儿娇嫩的脸蛋。有时候,看着自己的大作落成,他禁不住颤抖好长时间。
更多的时候,根生发现师傅的要求近乎苛刻。他拿来刨光机,目光威严,一下便将根生辛辛苦苦打磨多次的家具表面刨的一干二净,说这样更胜一筹。根生不便分辨,也不便探究,只得依葫芦画瓢。有段日子,师傅吩咐根生将家具旁边的花纹也要打磨滑润,这就需要他加班加点地工作。那时候,寂寥的车间就剩下他们为数不多的几个人忙碌着,水银般流泻的时光里,夜虫的叽咕越发清澈。
晨光曦洁,又一个白昼来临了,根生懈下一身的疲惫,一头雾水走在厂区宽阔的操场上。阳光很灼热,缓慢发酵的空气,让他昏昏欲睡。他的脸膛黑红,身上油渍斑斑的工作服满是碱花,脚上的那双白色的运动鞋看不出经纬,右脚尖还露出一截小指头。前方,几辆大货车来来去去,颀长的车身,笨拙的仿佛一头巨象。司机擎着喇叭,慢条斯理地倒车、出车。白色的斑马线轧在车轮下,上下班的人群只得折身而行。
根生嗅到一股浓烈的烟尘味,淡紫色的雾岚,在流淌的日光里盘旋。他感到自己的胃无可名状地痉挛了一下,早上刚刚咽下去的酸粉,几乎要冲破喉咙,喷薄而出。他努力地咽了下口水,喉管悸动着,将肚里的糟粕打压下去。
再往前行,就到了货场,横七竖八的装箱家具,慵懒地瘫软在地,白白的泡沫心儿随风飘散。几台油压叉车嗡嗡作响,像一片忙碌的蜂群。它们前后左右地蹦跳,伸缩自如的长臂,尖利迅捷。一下子便拎起一箱硕大的纸箱,飞快地往货柜车的吊塔上送,似乎不费吹灰之力。
热火朝天的场面,时刻感染着根生,他咧开嘴憨憨地笑了。一直以来的加班,似乎得到了很好的诠释,他的心中还荡漾着些许成就感。这时候,他碰到了搬运组开叉车的老乡小王。小王是跟他同一天进厂的,兜里揣着一个驾驶证,好像有些大材小用了。
“下班了?”小王跟他打招呼,蓝色的头罩,飘荡在温暖的晨风里,遮住了半边脸庞,有些滑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