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工厂停产了
平素,赵二娃喜欢在女孩子群里扎堆,见人总是嬉皮笑脸的,因为身板单薄,人长的贼瘦贼瘦,像根麻杆,便落了“泼猴”的雅号。“泼猴”虽能说会道,大抵是个杂工,年纪又近而立,实在没有哪个女孩子相得上他。他说的话孰真孰假,海棠真有些犯难。最近,厂里订单陡然增多,一直加班加点,有时候还通宵达旦,黑夜和白昼的界线泾渭不分,拉上辞工的姊妹就像秋日割断的韭菜,一茬一茬的生长。
经理说:“要走可以,我不会批复,辞工书也不必拿,让他们自离吧,哪来哪去!”
时下里,逼迫工人自离是经理们的惯常做法。试想,哪个老板不希望工人白白给他们出卖苦力呢?又不拿一个子儿,还两厢情愿,何乐而不为呀!所以,辞工书更不会拿了,既然拿过辞工书,署上名字,便具有法律效力,这样的低级错误,他们自然不会犯了。
“是哩!我对象是个代课老师,还是个中专生!”赵二娃说。
海棠说:“真的要走啊?想好了没有?”
赵二娃嘟囔道:“这有什么好想的,辞工还需要编排吗?李姐在的时候我就要辞工,一直拖到现在!像我这样的工位,加班费又低,不及普通员工的一半,不要说养家糊口,就连自己都养不活……!一直以来说改善,那都是过眼云烟。”
海棠沉吟着,赵二娃的话触动着她,她感觉自己的内心有一颗刺儿在戳,深入骨髓。一会儿,她又感到无比的憋屈,像什么东西堵截了喉咙。厂子里禁锢人的东西由来已久,制度层面上,经过管理者们深思熟虑的打磨,已经嵌入很高的含金量,许是她想改也无法企及的,只是诉求的过程就显得漫长。
“二娃!辞工书好拿,但拿到了又有什么用呢?这段时间赶货,经理不准任何人辞职!”海棠说。
“这我不管,我反正王八吃秤砣——铁了心……!”
虽说赵二娃的话有些不可理喻,海棠在想:来去是别人的自由,这也是企业用工的一惯原则,硬把人家摁在这里,待遇又跟不上,自然身在曹营心在汉,遑论提高工作积极性了,倒不如放人家自由离去。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就有些理直气壮。跑去人事部时,恰好逢着笑吟吟的人事小姐。人事小姐说:“这事我做不得主呀,之前经理交待过,要拿辞工书,需征得部门主管同意哩!”
事情有些一波三折,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在特定的环境里,也变得暗流汹涌。海棠机械地挪动双腿,在车间办公室,主管的詈骂震耳欲聋:“你脑子进水了,弱智呀!事情如你想象的那样天真就好了!给工人自由、放他们离去,厂子里这么多货谁来做!是你、还是我……我们是三流企业,违反了游戏规则,厂子还能不能生存?像我们这样的厂,到哪里去招人……你这个拉长,真是干到头了……!”
海棠的眼前嗡嗡作响,像下了一阵雷暴,她不知道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的。沙尘蒙住了他的眼,脸上火烧火燎,就像有人扇了一个响亮的嘴巴,巨大的羞辱感笼罩住她。从小到大,还没有谁这样数落过自己哩!这个拉长还有什么当头?
晚间回到租房,海棠的怒气未消。望斌说:“这个节骨眼上,你还想辞工?好呵!那干脆自离算了!”其实,望斌用的是激将法,他知道海棠是喜欢置气的人。
海棠哼道:“我才不会那么傻呢!自己的血汗钱,哪里不会珍惜耶,不过,我倒要做做样子,让那个鸟主管看一下!”
第二天,海棠去找主管正式辞工,主管却说:“现在吗?马上离开都可以,不过你什么都得不到!”这个负气的老男人,果不其然说出如此伤人感情的话。
“哼……!”海棠愤怒地夺门而出。
车间里,员工们叽叽喳喳围住了海棠,落寞中,似乎同为底层的人群相互之间才能心心相印,相互取暖。
“拉长,你还是领着我们干吧!大家真的离不开你,换了张三、李四过来,我们都不乐意,那时,大家伙最后的舒心日子也就完了……!”
真挚的话语,像一股暖流,温润着海棠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她想着待捱过这段日子,工作清闲下来,再出去找工作也就顺当了。
苦撑苦捱中,时间过渡到一个阴郁的上午,厂子里忽然开来几辆环保局的执法车。这些车车身庞大,绿色的外壳,犹如土地的颜色。几名灰制服的人出来后,从车上搬下一些金属器械,长长的手柄,晃如工兵的地雷探测器,不知情的工人们聚拢过来,有些目瞪口呆,他们从未见过如此高科技的玩意,有的人甚至想亲手抚摸一下,直到被威严的灰制服们喝斥住。
“咦!又是怎么了?”有的人心里咯噔一下,“难不成又出什么事了?”
灰制服们四下里走动,也不跟任何人打招呼,他们拿着探测器,先是查看了锡水池,后来又跑到围墙一侧,凝神静气的观测排污口,最后拿出一个塑料瓶取样。整个过程,厂里的保安似乎痴了、傻了,连问询一下的勇气都没有。中午的时候,正是下班时间,环保局的人突然通知厂方,工厂涉嫌污染环境,被查封了。接着,醒目的白色封条从天而降,像一面符咒,粘贴在工厂的每一个车间。似乎,时间从此凝固起来。
那时,经理的脸色面如土灰,犹如一条焦晃的溺水狗,恐惧真真切切地从他心底迸发出来。他望着铁皮覆盖下的仓库,心急如焚,那里囤积着难以计数的电子管半成品,就像一座结结实实的山丘。它们静静地泊在那里,仿佛随时都会腐烂。经理的脑门子冒出大滴大滴的汗珠,像一片潺潺的溪流。空蒙中,仓库在晃动,电子管们在时光中起舞,这些可爱的小精灵,一旦镶嵌在线路板上,便一蹴而就,飞龙升天,变成美仑美奂的电子产品,宛如蚕蛹化茧。现在,它们蜕变的脚步居然停滞下来,俨然一堆破铜烂铁。就在昨天上午,老板还三令五申,严明交货日期,他还信誓旦旦,决不延误,如今时光逆转,他还能负起这个责任吗?
终于,老板风尘仆仆地赶来了,这个慢条斯理的小老头,一直给人高贵的感觉,习惯了别人的阿谀奉承。今天,他当起了孙子,围囿着灰制服们,又是敬烟,又是作揖,卑躬屈膝的样子,滑稽而狼狈。
隔着门缝,有人偷着乐:“哧!尝到狗扒的滋味了吧!平常作威作福的模样哪去了?”
下午,厂子里静悄悄的,慵懒的阳光照在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上,一条哈趴狗倦伏在那里,一动不动。一会儿,它忧郁地支起身子,倒竖着一身黑白相间刺猬样的狗毛。东北风掠过,许多树叶打着旋儿,在它身前身后飘落。它惊厥地站起来,对着空气狂吠,烦躁不安地窜来窜去。闲适安生的好时光里,连畜生也感觉到了不自在。
厂子关停了,虽说有些意外,工人们还是乐意享受这难得的好时光。他们计划着逛街、计划着探亲访友,计划着……有的,还谋划着一场兴趣盎然的郊野之旅。翌日,当他们正准备踏上行程时,却被告知正常上班。
“咦!不是停业整顿了吗?老板们怎么庸人自扰!”大家面面相觑。
曾经,没日没夜地赶货,让他们变成中了魔法的机器,人人生就铜筋铁骨,而一旦闲暇下来,这副骨架就分崩离析,没有了精气神。
“关就关了呗!还不让人好好的休息一下,闹兴!”人们无可奈何地抱怨着的时候,还是极不情愿地上班了。毕竟,厂子是他们的衣食父母,承载着沉甸甸的希冀。上班的铃声响起,空寂的车间,泛着一圈圈喧闹的涟漪,人们在每一个角落窃窃私语。突然,厚重的卷闸门咣当一声拉下来,车间里一片昏暗,连四周的窗户都封闭的严严实实,俨如一座黑暗之山。这时,灯光开了,机器转动起来,嗡嗡郁郁的声音,婉转回旋。这时候,人们才恍然大悟,原来厂方干得是偷鸡摸狗的勾当。
肃穆的空气,人群的叹息似乎能揉出水来。幽暗的灯光,映照着一些漠然、呆板的脸庞。他们沦落在黑暗里,狭小的工位,激发着他们无穷无尽的想像,他们飘浮起来,世界触手可及。讳莫如深的时光,南极和北极交会对接,这是一个世纪沉重的穿越,直到阳光酷烈地穿透厚厚的墙纬。一会儿,有人开始了剧烈的呕吐,车间里弥漫着一股呛人的气味,压抑和窒息像一座挥之不去的大山,压迫着人们脆弱的神经,晕倒的人接二连三。拉上有一个叫浩洁的陕北女孩,十八岁,骤然受热之后晕倒了,海棠和工友们手忙脚乱地把她扶起来,却看见她脸色惨白、嘴唇青紫,浑身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
大家都默默无语,他们多么地渴望阳光、渴望大地和泥土的气息啊!但这一切似乎都是奢望,似乎都遥不可及,这恼人的阴霾什么时候才是个头啊?
太阳出来了,像一个庞大的火球,东方辽远的地平线也跟着燃烧起来。海棠踉跄着,步履维艰,昨夜通宵达旦的加班,让她的眼睛也变得恍惚。路过一片荔枝林,一些小虫子在她眼前飞舞,嗡嗡嘤嘤的,细碎而缠绵。她有些兴奋,蓦地,她看到密密麻麻的蜂群向她俯冲过来,密林深处,隐藏着幽黑硕大的蜂箱,还有头顶白纱斗笠摇浆的养蜂夫妻。海棠心中一怔,一股清新自如的空气迅猛地向她袭来,弄得她站立不住,她感觉自己飘飘欲仙——
一时间,她又回到了静谧安详的老家。每年的大部分时间,哥哥就这样赶着蜂群,在山川大地间流转,寻觅着心中意想不到的花期,就这样他走过了巫山、巴东,碰到了海棠来自山里的嫂子。哥哥说他最喜欢自由和安宁,就像他挚爱的蜂群。蜜蜂是最有灵性的动物,给他带来尊严,也带来安适静谧的环境,这是难能可贵的财富呢!
海棠痴痴地跑到荔枝林中,香气馥郁的林子,是一个天然的大氧吧,高低错落的空气,在这里婉转缠绵,何况,还有香甜美味的荔枝蜜呢!小时候,海棠一路喝着甘美的蜜汁长大,出落得亭亭玉立。
哥哥说:“海棠啊!等你找到婆家,哥就送你几箱蜜蜂,算作嫁妆,如何?”
海棠总是嫣然一笑,现在,她真的羡慕养蜂人了。
几只蜜蜂在她的头顶上盘旋。她禁不住伸出手来,它们竟旁若无人地落到了她的掌心,和她亲密接触,既不螫人,也不飞走。海棠感到手心痒痒的,甚是舒服,这可爱的小精灵和她甚是有缘呢!
一会儿,阳光在荔枝林划出一道美丽的弧线,万道霞光射入眼眸。海棠发觉自己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小蜜蜂,红红的爪子、长长的触须、漂亮的羽毛……她轻盈地飞起来了,跃上了高高的蓝天。她飞翔着,最后在一处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落下来了。雨后的草原多安静呵!静的连她扇动翅膀的扑愣声都听得清清楚楚。草原上的天空,总是那样幽蓝,就像一面由许多蓝宝石镶嵌成的湖,美得让人心醉;白云在草地上飘荡,就像一片银色的蒲公英。那时,各种各样的花儿含苞绽放:有白色的芍药、银莲花,蓝色的鸽子花、蓝盆花,红色的山丹丹花、红门兰花,黄色的金莲花、野罂粟,黑色的藜芦花……到处暗香浮动,真个是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无边的胜景,孕育无边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