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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暂住证之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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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个大晴天,天上飘着蘑菇般的云朵。太阳刚从云层里面钻出来时,地下已经着了火,到处热烘烘的,憋得人难受。街头一些绿化树耷拉着猪耳朵棵一般的叶片儿,暖洋洋的,有些百无聊赖。

    海棠撑着一把遮阳伞,匆匆忙忙往不远处的公交站台走。今天是周末,厂里照常放假,虽说厂子早就是一副不死不活的模样,可总归还有些事做,吃饭住宿有保障,不至于沦落街头。男人自从跳槽到了陌生的厂子,已经好长时间了,却总是说忙,忙的昏天暗地,连过来看她的时间都没有,海棠心里急呀!

    男人说:“老婆耶!我好想你呀!只是最近太忙了,脱不开身。等我安定下来了,就把你接过来吧!”

    海棠就在电话那头“哧哧”地笑,她说:“不会是虚情假意吧!会不会故意跑的远远的让我找不着了,又找了另外的女人呵!”

    男人就有些急了,“怎么会哩?我会是那样的人吗……!”

    海棠想:你有冇找女人我不知道!我便来个突然袭击,例行检查,看看你到底都在做啥!

    男人的厂子离此隔着几个镇区,海棠赶到公交站台时,却不见那班车的踪影,马路上车辆摩肩接踵,神龙见首不见尾,她的神情不禁焦虑起来。

    这时候,站台上崴过来一个披头散发的老乞丐,脸上黑乎乎的,身上的衣服油渍斑斑,似乎从来就不曾洗过。老乞丐在海棠面前停下时,身上一般浓浓的酸泔味,手里晃荡着一个脏兮兮的装了几枚硬币的洋瓷碗,那碗叮叮当当一个劲儿响。

    海棠从兜里摸出一个一元的硬币,咣地投到老乞丐碗里,老乞丐微微颌首,木木地看了她一眼,便拿着碗走到别的乘客面前继续行乞。一些乘客纷纷闪避,毫不理会老乞丐的招睐,转了一圈,他便又回到海棠面前。

    当老乞丐又一次敲响碗时,海棠说:“我都差点要饭去了,你还没完没了!”

    老乞丐不说话,碗儿摇得更响,看着他这样粘人,海棠只得又打发了一枚硬币。

    望眼欲穿中,到蛤地的大巴车终于来了,红色的头颅,喘息着,打着滚儿,在海棠身边戛然而止。车身尚未停稳,一大群人就跟着车子屁股疯跑。海棠望了一下,车上也是座无虚席,满满当当。

    “等下一班吗?不妥吧!连头班车都有这么多人,还下一班?不更挤死人吗——?”

    这样想着的时候,她便费力地随着人潮往车上涌。车上的人可真多!连扶手和吊环都没有了,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搁。每个人都大口地喘气,呼吸急促,他们扑腾的姿势,就像一群离开了水和氧气的鱼,咕噜噜泛了一阵气泡,便粘乎乎的晾在一起。

    海棠好不容易找了个站立的位置,便有一个粗壮的男人挤了过来,那人灼热的身子瞬间抵住了她的臀。她看不清男人的面容,车上的人太多了,连踅身都很困难。随着车身的颠簸,她感觉有个热乎乎的东西粘住了她的屁股,那东西活灵活现,热力四射、鼓胀胀的,像个精灵,跟着车身有规律地颤动。一会儿,她感觉一股热流力透裙裾,似乎全身都被濡湿了,身子一阵激灵……

    “太无聊了!冇得教养……!”海棠真想大声地咒骂,以解心头的郁闷,但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如果叫出声来,那么满车的人岂不知道了这件丑事,那也太羞死人了,别人还以为我不干不净,放荡着哩!唉!真是哑巴吃黄连——有苦无处诉呀!”

    车子继续前行,满眼的绿色,对海棠似乎更显多余。她闷声闷气地支愣着,像一个刚刚吃过迷幻药的人,表情淡漠。到达目的地时,已是日上中天,赤日炎炎,太阳像一个发飚发巅的大火球,在宏大无比的天地间滚动。海棠觉得双腿发软,苶然的身子,像一条百叶虫,她想找个地方坐下来歇息。公交站台被晒得滚烫,泛着一股灰白的火焰,不远处,一堆稀薄的鸡屎己经晒干了,干木耳一样贴在地面上。眼前的一株灌木丛,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样子。

    海棠手搭凉棚,张望了一下,工业区从她站立的地方,水一般向四面八方泅开,空旷无比,她置身其间,就像一只小蚂蚁爬行在巨大的窠臼中。她真希望有一个人从暗影里窜出来,紧紧地搀扶住她,她感觉自己成了一张薄薄的纸,随时都会随风而逝。

    许久,她才挪到望斌工厂的围墙边,蹲在地下喘气。那时,望斌一动不动地盯着她,痴了一般,他的头上冒着豆大的汗珠,脸庞黎黑,人似乎一下子瘦了,两人对视了足足几秒钟,还是海棠打破了僵持。

    “傻蛋!看什么哩?不认识了么?”

    “噢!……”望斌嘴巴噎住了,舌尖在口腔里面舒展了一圈,似乎才如梦方醒,“蓉!怎么说来就来了,也不预先打个招呼!”

    “你还怪我呀!真是个没良心的——”海棠捣了男人一拳,“这么久了也不过去看我一下,所以今天特意跑来,看你都在干啥子,是不是嘴巴抺了蜜,口是心非!”

    望斌呵呵笑了,说:“骗谁都不敢骗老婆呀!老婆是什么人呀?明察秋毫着呢!”

    末了,他又说:“今天是个甚么日子啥?我好像看见仙女下凡了!”说着,又嘿嘿笑起来。

    海棠今天拾掇的确实养眼:玫瑰红的t恤,在胸前还绾了高高的一个结,更衬托出饱满的乳房;紧绷绷的牛仔裙包裹着浑圆的臀部,黑色的蕾边丝袜使双腿看起来愈发性感……

    “看么子啥!都看了这么些年了,还没看够呀!”海棠娇嗔道。

    她的脸色绯红,额头上汗涔涔的,额前的几绺刘海也耷拉在脸颊上。

    望斌不说话,挽了女人的手便往前走,很快就拐进了路旁一条幽僻的小巷。海棠忽然叉着一只手,一下伸到男人的裤兜里,满满当当地捉住那个灼热的物件。望斌心里摇晃了一下,一股热气从裤裆里升腾起来,氤氤氲氲的。

    两人很快租好了房子,这房子毗邻郊野,面向绿油油的稻田,轻风拂过,万千重稻香扑面而来,沁人心脾。静谧中,又有一两声蛙鸣传入耳鼓。这遥远的天籁呀!总是叫人不能自己。望斌抱紧了女人柔软的身子,就像埋进了无边无际,充满生气的稻香中。这温暖的稻香总是洗尽铅华,给人销魂蚀骨的惬意,让人稍安勿躁,忘却一切尘世的烦恼。

    夜,万籁俱寂,远近黑魆魆的一片。灰暗的天幕上几颗孤星闪烁,远远的巷道里偶尔传来一两声犬吠,不知名的夏虫在墙根下浅吟低唱。傍晚时分刚下过一场疾雨,空气中满是湿润的泥土味道,这是个多么宁静而诱人的夏夜呵!工业区沉沉地睡了,连街头的路灯都闪耀着昏黄而柔和的光,一切都如此地闲适!一切都如此的美妙,简直天造地设!

    望斌搂着妻子的身体睡得很香很沉,他好像从来没有如此安适过。他感觉妻子的身子像一团白面,细腻而柔软,抻起来满是张力。甚至,他还做了一个情愫颇好的梦。梦中,他又回到电台上班了。采访车在山区公路上驰骋,到处花红柳绿,蓝莹莹的天、碧绒绒的水,红瓦白墙的房舍……如诗如画呀!晚上,一行人夜宿在山区小镇的招待所。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夜鸟在林间扑愣愣飞起,魑魅魍魉一般。这时候,住在隔壁房间的于姐——那个电视台漂亮的美女主播,忽然惴惴不安地敲开了他的房门,小鸟依人般扎进了他的怀里。他茫然不知所措,只听得自己咕咚咕咚的心跳……

    忽然,他感觉肩胛生痛。原来,海棠不知什么时候醒过来了,正惊恐成分地推搡着他。

    “睡得真沉,像猪一样……!”海棠嘀咕道。

    接着,他就听到楼道里乱纷纷的脚步声,拖沓无章。灯光一下子全亮了,就像点亮了黑暗之山。到处传来咒骂声和小孩子的哭声,间或,还有一些撕打声。手电筒的光束明晃晃地,就像一盏盏照亮幽谷的探照灯,叫人眼花缭乱,头皮发麻。两个人赶快穿好了衣服,突然,房门被擂得嘭嘭响,山摇地动一般。旋即,炸雷般的吼声又响起来。

    “开门!开门!快开门!查暂住证了!”

    “奶奶的!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到哪里去找暂住证呐!”望斌心里头一阵激灵。那年月,办个暂住证要几百块呢!而且关内关外不一致,各个镇区也不一致。有时,在一个街道范围内都有好几个版本,初来咋到的外乡人谁愿意掏那个冤枉钱呢?即便能掏,也是应接不暇!唯一的方法便只有躲,躲得过初一便是十五,要是万一被抓了,只能埋怨自己命贱。

    房门被擂得摇摇欲坠,几乎要坍塌下来。望斌彷徨了一阵,最后还是开了门。刹时,几个全副武装的治安仔马上冲了进来。

    “磨蹭什么?是不是想躲呀?冇门!”一个治安小头目吼道,“对付你们这些人,有的是办法,赶快到外面集合!”几个治安仔凶神恶煞地把夫妻俩推搡出去了。

    夜色模糊,明明灭灭的灯盏,像野地里飘忽不定的磷火,鬼魅一般闪烁。几个人正行走间,楼顶上忽然“咚”地跌下一件重物,像一团石块包裹着的旧棉絮,在望斌的右前方爆响,刹那间弹跳了几下。

    “哇!不好了,有人跳楼了!”旁边一个披头散发的女人撕心裂肺地大叫。

    望斌举目一望,只见前面几步之遥,一具血肉模糊的男人躯体静静地趴伏在潮湿阴暗的地面上,一动不动,匍匐的姿势,像一朵血红的鸡冠花。这时候,一个身着睡衣,衣衫不整的女人飞快地从楼上跑下来,趴在男人身上,哭天呛地。

    “你们这帮天杀的,就为了几百块钱,害死了俺男人,不得好死呵!……”哭声凄厉,打碎了宁静的夜空。

    静谧的村落,像一只落光了羽毛的乌鸦。在楼群的上方,钉着几枚古老的星星,此刻纷纷地坠落,像是下了一场无边无际的流星雨。连老天爷都在哭泣,为他们不孝的子民。

    旁边几个治安仔显得面无表情,他们脚蹬高靿作战皮靴,走起路来咔嚓咔嚓作响。一个人咕嘟道:“活该!自作自受!谁让他跑了——!”

    望斌的心在无声地滴血,他看到远处的海边刮起了飓风,海浪一层叠着一层,掀起巨大的浪花。磅礴的气势,俨如六月飞雪,似要抺去这人间的不平。

    海棠突然哭了起来,蹲在地上捂住了肚子,一副痛苦难耐的样子。

    一旁的治安小头目嚷嚷道:“哎!别装了,今天心情好,老子放你一马,成人之美,记得明天拿着钱到拘留所来赎人——!”

    海棠如获大赦,唯唯喏喏地退了。

    马路边上停泊着几辆黑漆漆的罐头车,狰狞可怖,却又睡眼惺忪。不知名的暗夜,人群排着长队,蠕虫一般向前晃动。他们乌黑的面孔,冷清而又无助,就像一群押赴刑场的囚犯,被人推推搡搡往前走。一会儿,车厢门“咣”地一声关上了,车厢里便陷入巨大的黑暗中,恐怖和叹息袭扰着这帮可怜的人。车子开动起来,透过车厢背后巴掌大的窗子,桔黄的灯光和微弱的空气慢慢地渗透进来,但还没等进入到车厢,就被近水楼台的人吸光了,他们吸进去,经过一番滋养吐纳,顺便把自己生产的带有大葱、狐臭、廉价的快餐面的味道一起默默奉献。望斌憋屈着,强忍住呕吐的冲动,呕吐需要一个四顾无人的环境、畅通无阻的空气,那才叫酣畅淋漓呢!现在,连呕吐也变得奢侈起来!

    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纯朴的外乡客们几乎全军覆灭,他们难道真是实质意义上的三无人员吗?答案是否定的,流金岁月里,制度的鸿沟总不那么界限分明,它需要全新的诠释。这个夜晚,注定唱响漂泊者的离歌。沮丧的人群,化作待宰的羔羊,他们忧心忡忡,等待命运无情的审判。执法者们显然成了大赢家,他们居心叵测,采用经典的鬼子进村战术,全面封锁、逐个突破,结果屡试不爽,斩获颇丰。曙光中,他们欢庆伟大胜利,每个人都笑逐颜开。

    人群很快被押解到了派出所,明晃晃的灯光下,人们木然着脸,满面的惶惑。他们当中的一些人哪里见过这个阵势,只想着深圳遍地黄金,攒住了力气打工挣钱,没想到还逢着如此恐怖的事,就像进了“纳粹集中营”,这些只有在影视上才能感受到的事,有幸梦幻成真。几个血气方刚,动辄反抗的人,被单独挑拣出来,坐了“老虎凳”。一帮治安仔严辞讯问,话里话外,和追逃划上等号。他们手里乌黑锃亮的铁管舞动着,就像一柄厚实的老枪,“嗵嗵嗵”射出一番子弹。子弹们闪着寒光,射在暴乱分子咿咿呀呀学语的嘴唇上、膝盖骨间……劲爆的脆响,此起彼伏,就像一窜悦耳的音符。

    经过漫长的甄别,打上三六九等的符印,随后,人群又被押赴临时看守所。这个城市,寸土寸金,要找到一处大型的关押闲人的所在实在太难,最好的所在,是与此地咫尺之隔的章木头。

    天黑的像锅底,就像在每个人脸上蒙上了一层黑纱。汽车轰鸣着,人群懵头懵脑,更似一群失去知觉的木偶。当灯光又一次明亮起来,人们才清楚辗转到了一个新所在。这是一栋巨大的地堡式建筑,坐落在僻静的山凹里,据说在日伪时期就是专门用作关押东江纵队等抗日志士仁人的。看守所正面的墙壁上,矗立着一尊巨大的红五星,红五星上方,镌刻着领袖手书的“为人民服务”几个字样。

    铁栅门关着的场院巨大,仰头望去是高墙深院,藜棘般的铁丝网。人们排成一溜长队,接受最后的安检,只不过这道安检更加细致。随身携带的贵重物品一律要掏出来,登记造册。水泥地板上,摆满了琳琅满目的物品——皮带、打火机、香烟,甚至鞋带。全副武装的狱警,虎视眈眈,他们腰间别着乌黑的高压电棍,高筒皮靴在地面咔嚓咔嚓冒着火花,冷峻的目光,穿透深邃的夜空。

    监舍很小,入瓮之后有井底之蛙的感觉。圆柱形的拱形体态,像一个硕大的碉堡。四面墙壁仅有两扇逼仄的窗户,透出些许的光亮,森严之极。几百人置身此地,像鸭子轰进了栅栏,闷闷的感觉随风而至。随后,大铁门咣当一声关上了,门里门外便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

    众人一阵喧哗,狱警的喝斥震耳欲聋:“蹲下!都老老实实的蹲下!不然,全部送你们去樟木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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