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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揾工的泥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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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才市场的人可真多!几乎每个展位前都挤满了伸长脖子张望的人群,就像迁徙中的蚂蚱,四处寻觅宜居的洞穴。高度浓缩的空间里,每个人的神情都显得焦灼,有的人紧张地瞅着主考人的脸色,有的人望着密密麻麻的招聘栏出神——

    时令尚是暮春时分,天气却一天热似一天。望斌绕着招聘大厅转了一圈,背脊竟被汗水浸湿了。汹涌的人潮,虽说有些猝不及防,到底叫人感觉了窒息。他在一家空调致冷公司的展位前徘徊,这家公司除了招聘总经理助理和工程技术人员,还招聘厨房管理的职位。虽说招聘栏只有寥寥几行字,明眼人还是能看出些端倪。望斌想:对于高级文职,他是不敢奢望,估计也是够戗,但是相较于厨房管理,他感觉自己还是得心应手、绰绰有余的。

    望斌踯躇了一番,还是递上了简历,权衡之下,当天的招聘会场似乎没有更理想的岗位了。

    应聘的人流排起长队,他站在人丛中耐心地等待。旁边,一胖一瘦两个人正窃窃私语。

    胖子说:“妈的个x,这家厂好像经常招工,会不会有什么猫腻呀?”

    瘦子说:“啥子?不会吧!这么多人拢在一起,好像蛮正规的!”

    胖子说:“我有个老乡刚从这个厂出来,听说工资还可以,就是经常炒人,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瘦子说:“他妈的麻p,那不是太坑人了——!”

    旁边一个人接过了话题,“唉!兄弟!这年头,就这世道,忍着吧,别饱汉不知饿汉饥——!”

    主考人是一个高高瘦瘦的中年人,戴一副平光眼镜,大嘴、大耳廓,穿着一件灰卡其工装,脖子上还吊着厂牌。他闲适地坐在靠背椅上,拿眼微微地扫了望斌一眼。从眼神相触的那一刻,望斌读懂了那人目光的冷峻。

    “做过餐饮吗?”

    “做过!”

    “我们要求具有管理经验,能够服从安排!”

    “可以呀!没问题的!”

    “现在不要那么早下结论,细节决定成败——”

    “哦——”

    “那行,去面试一下吧!我们公司有三个月的试用期,不知道你能否接受?”

    “没问题呀!”

    对于中年人的提问,望斌没有过多的遐想,出门在外,温饱也许才是最重要的,一个人首先只有生存下来,才能更好地发挥潜能。

    太阳一会儿阴,一会儿阳,亦真亦幻;天上落下的雨丝也是一会儿紧,一会儿松,像个顽童。望斌坐在狭小的中巴车上,眼前的景致让他赏心悦目:层层叠叠的菜地、翠绿的稻田、一汪一汪碧绿的水洼,还有一些身披蓑衣,头戴斗笠在田间地头劳作的人。这个叫蛤地的小村子可真是奇怪,简直是个世外桃源,这在寸土寸金的深圳真有些不相宜哩!别的地方都是大兴土木,烟尘飞舞,满眼都是钢筋水泥流泻的黑森林,只有这里还囿守着一方清凉,实在难得呀!

    快到村口时,忽然下起了瓢泼大雨,豆大的雨点砸在车顶上“叭叭”直响,地面上溅起一尺多高的水花。到站了,望斌来不及跑去街心公园,只好踅身在一棵枝繁叶茂的老榕树下避雨。那雨越下越大,一会儿又是电闪雷鸣,地面上霎时蓄积了滔天的水花,枯叶败叶满地流淌,泛着波浪,很快便将一条街衢淹没了。好多的车辆停在水中挣扎,人们打着伞艰难地涉水而行。有的人将小孩子高高地举在头顶,忽然一阵狂风将雨伞掀翻,孩子便“哇”地一声哭将起来。也有小情侣高高地捾了裤脚,男的背着女的逆行,女人鞧在男人背上像个油陀犹自咯咯地笑。

    风平浪静时,远近突然响起一阵阵蛙鸣,激越而悠扬,就像一场盛大空前的交响音乐,震颤着人们的耳鼓。对于这个别开生面的欢迎仪式,望斌有些喜不自禁,这遥远的天籁呀!唤起人们多少蹉跎岁月的回忆呵——!

    曾几何时,记忆犹新的农耕年代,到处是“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的闲适么。

    那时候,人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人与自然和睦与共,乡风淳朴。然而,世风的变幻总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曾几何时,转基因作物肆虐,化肥、农药的滥用无度,生态平衡的天窗横遭摧残,天籁般的蛙鸣几近绝迹。蛇、鳝、龟、鳖匿没无踪,接踵而来的是致命的蝗灾、稻飞虱横行,还有不期而至的洪水、地震,人类的安宁详和一次又一次被突兀其来的灾祸所打断——

    晌午时分,望斌穿过一片杂草丛生的黄土堆,蓦地看到自己寻觅已久的工厂外墙。阳光下,那圈围墙白晃晃的,像一面巨大的屏幕。这时候,他嗅到了腐烂的气味,墙根下,缤纷横陈着无数的塑料垃圾,它们伸展着蒲公英似的翅膀,在微风中起舞。几只野狗和一个拾荒人在山一般伟岸的丛林里晃动着,找寻他们心仪的悸动。望斌小心翼翼地涉过了雷区,厂子便在眼前明亮起来,坦露出它表里不一的内脏——

    阳光很炙烈,尘土在风中打着卷儿,几排绿壳板壁式厂房光秃秃地矗立,东边一栋六层楼的楼顶,三面彩旗迎风猎猎。偌大的操场上,堆放着一簇簇耀眼的白铁和许多锈蚀的钢铁铸件。仓储式的车间门口,巨大的空压机和排风扇嗡嗡直响,继而有一些电火花在眼前明明灭灭地闪烁。几个满脸胡茬的工人,穿着一身油腻的蓝粗布工装,在一堆锃亮的铁盒子之间钻进穿出。

    不一会儿,先前主持招聘的中年人便来了,他是行政部主管,姓黄,现在成了望斌的顶头上司。黄主管说:“可别小看了厨房,它是窗口行业,维系着员工的既得利益,关乎全局呢——从事这一行,既要有耐心,还要有爱心——”

    不过,望斌对黄主管的大论基本赞同,认为他既没有拨高,也不夸大,甚至有点合乎时宜。只是,一会儿参观过厨房,他的心绪便很快改变了。

    厨房人员很少,唯有四个人影。中年人对众人说:“这是新来的李师傅,你们以后就听他的安排,大家要拧成一股绳,齐心协力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

    几个人都噤声不语,黄主管便躬身走了,他的背影拖的长长的,似乎满是威慑力。

    外面的阳光很猛烈,厨房里更是热气熏人。飞扬的炉火,轰隆隆的,恰似一列火车在耳边呼呼响过,望斌无暇它顾,锅子在手中上下翻飞,小山似的菜肴,成了流水线。一会儿,他的全身汗流如注,手腕关节也隐隐作痛,内心的坚守瞬间松动了一下,他想放弃这份工作。过后,联想到一些揾工的过往,便又给自己打气——“不经历风雨怎会见彩虹,凡事都有个轻重缓急,兴许过段日子就习惯了,守得云开见月明哩”——

    厨房狭小,完全是酒店式的组合。除了一间仓库便是操作间,局促的灶台,孤零零地突兀着两眼小小的炒锅。望斌有些奇怪,这一二百号人就餐的工厂,怎么能用恁小的锅头炒菜呢?好像小孩子过家家,完全不合规则嘛。就餐时间如此的短暂,受众如此广博,还分过餐别,即便厨师长满三头六臂,亦无异于一场超体能的赛跑,似乎荒谬极了!

    旁边一个杂工模样的小四川接过了话头,“对喽!你的担心不是多余的,上面就是这样铁定的要求,我来这里一年多了,前前后后不知道走了多少人!有的累的受不了,有的借故离开!其实,即便你不想走,三个月试用期满了,也会让你离开——”

    “什么?”望斌有些惊愕,“难道老板长着一副蛇蝎心肠,总喜欢别人做蹦极运动!”

    小四川诡秘地说:“这是新来的黄主管想出的高招呢!他说小锅炒菜,色香味俱全,员工和老板都很欣赏!

    这时候,望斌似乎完全理解了中年人的意图,欲望中,他既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这似乎有点自相矛盾。

    望斌的脑壳上冒出一阵虚汗,旁边一个刘姓厨师说:“我也是刚来的,早知如此,天王老子相邀也不来这个鬼地方!”

    望斌说:“大家先干着吧,如今外头也不好混,坚持一段时间,兴许会有改进咧!”

    “切!不听老人言——”小四川咕嘟了一句,咽下半句话便缄口了。

    午间开餐时,望斌发现:餐厅里几乎清一色的男性,女人便有些稀有,大约活计累人的缘故。即便看见几个女的,身板也像水浒里的孙二娘,粗糙之极。但当前台文员和人事小姐一袭裙装,袅袅娜娜的飘过来时,情况便发生了改变。这帮男人们的眼睛都像生了疮,直勾勾的,他们纷纷行着注目礼,随着可人儿的身影转动。有的人眼珠泛着绿光,有的人拼命咂弄着嘴巴,就像一群意淫着,蛰伏已久的狼。

    周末来临的一个中午,众人正在厨房里收拾着的时候,黄主管忽然猫一样闪身进来了,他总是鬼鬼崇崇的,像个幽灵。

    那时候,望斌正耐心地擦拭着灶台。那面灶台油渍斑斑,似乎许久没人侍弄过,显得模糊不清。他用了很大的气力,当灶台又重新油光可鉴的时候,望斌笑了一下,眼里满是安慰。

    这会儿,黄主管游移过来了,他说:“小李啊,下午我们一起到农贸市场采购些大米和副食吧!也顺便把今晚聚会的用品买回来。”

    “聚会——”

    “噢!就是一周一次的卡拉ok比赛!”

    “嗯!”望斌答应着,黄主管便递给他一个鼓鼓蘘蘘的铁盒子。望斌有些诧异,打开一看,全是一扎扎崭新的50元面值的人民币,花花绿绿的,泛着金属样光泽。

    黄主管说:“这是七千块,你先存着,待会儿走的时候我再通知你!”

    望斌惊讶不已,“平白无故的,怎么突然给我这么多钱?难道不怕我拿了钱跑吗?这样的事可是有着先例哩!或许又摆出什么龙门阵来——”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便如同搁进了一把闪着白光的刀子。

    这会儿,他探头探脑地望了一下窗外,听见阳光发出嗡嗡的声音,就像拉长的弹簧发出的收缩声。操场上空荡荡的,泛着眩目的白光,一个人影都找不到,水泥地面在燃烧,厂房是一个个东倒西歪的铁盒子……

    宿舍在三楼,望斌靠在床棂上睡意阑珊,这时候,保安一阵“笃笃“的敲门声把他惊醒了。

    “黄主管叫你哩!”保安面无表情地说。

    虽然老大的不情愿,却也没办法,司机一路上也打着呵欠,黄主管催促的急切,絮絮叨叨的,三个人就往农贸市场进发。

    太阳光白疹疹的,晒得人蔫头蔫脑,连路边荔枝树上的蝉鸣都有些焦躁。马路上的沥青溶化了,和着路边上一些碾碎的驴马粪,空气里便充溢着一种难闻的焦溲味。一路上,卡车的烟尘很大,车子訇訇的轰鸣却让人恹恹欲睡。

    半梦半醒时,望斌在想:“黄主管这人真有些婆婆妈妈哩,厨房本来人手就少,叫批发商送货过来不就完了,何必劳师动众哩?真是——!”

    批发市场很快就到了,四下里人流如鲫,各种粮油制品、调味料一应俱全。大大小小的铺面,铆足了劲儿揽客,吆喝声此起彼伏,真应了那句顾客便是上帝的说法。这里的粮油制品据说都从位于珠江口的东莞太平拉过来,价格自然全市最低了。

    三个人在市场内转悠,氤氲的香辛味儿熏得望斌禁不住喷嚏连连。黄主管好像并不急于购买,他倒背着双手,这里闻闻,那里瞧瞧,似乎很是谙熟,又似乎在掂量货品的质地或出处;那姿势,宛如闲庭信步,旋转的门市大厅,到处留下他飘洒的足迹。望斌跟在他的身后,感觉自己像一个卑微的跟班,他拿钱的手在颤抖,一只裤兜被他捂得热乎乎的,几乎要滴出水来。

    太阳渐渐地偏西,它行走的脚步,总是那么急切。黄主管依旧磨叽着,望斌心中燃起了火,他试着和档主谈价,毕竟,粮油的一般品格他是最清楚不过的。黄主管不紧不慢地渡过来,拿起货品,左挑右拣,疑神疑鬼,镜片后的两只眼睛漫不经心地眯起来,这使他的那双三角眼看起来越来越小,叫人捉摸不定。

    这时候,一股焦虑的情愫笼罩着望斌。他感到有一双眼睛,无时不刻地盯住自己,像一个流动的影子,似乎能洞穿他的五脏六腑。他瞬间没有了思想,也没有知觉,留下的只是一副空空的皮囊。他尽量摒住呼吸,尽量装出一副小心翼翼、极彷徨的样子……

    厨房是个庞大的杂货铺,它森严起来就变得密不透风,即便有苍蝇飞进来,也会焦头烂额。现在,望斌明显感觉自己就成了那只苍蝇。每天在里面转悠,更似总有做不完的事,星星点点,杂芜繁陈,一旦运转起来,就成了止不住的螺陀。那一阵子,他感觉腰酸背痛,头晕目眩,内心期盼早早地放工,享受自由支配的时光。有时候,他又感觉这是件很奢华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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