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苦中作乐
旅店很大,很突兀地矗立在街道的拐角,门前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地闪烁,让人觉得这是一方热闹之所。旅店早先是工厂的厂房,门前一直车水马龙,工厂倒闭后就成了旅店。二楼是单间,五楼也是单间,只有三四楼是统间,放着上下两层的床铺。走上楼梯,二楼过道里有台老旧的电视,,高高地悬吊在半空,许多人蹲在地下看得津津有味,有时候,连过道也堵塞了。那年月,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忒单调,这些灰头土脸的外乡人能有什么享受哩!
楼梯口那么逼仄,仅容两个人通行,望斌费了好大的劲才爬上了四楼。在楼道的拐角,他找到了自己的房间。门口,有两个男子徘徊不前,贼眉鼠眼地窥探。旁边,大约是一间女生宿舍,幽香阵阵,门还开着一道缝儿。
“看什么?不知道你姑奶奶换衣服呀!”一个暴怒的女声,接着门内响起一阵哄笑。
望斌从两个偷窥者中间穿过,看到他们一脸的尴尬,见有人来,那两个人目露凶光,虎视眈眈。望斌没有搭理这两人的挑衅,也不管他们的面容多么地狰狞,他快步蹭到房间一角,找到一个上铺便和衣躺下。此刻,他将自己的裤兜捂得严严的,那里有他的全部家当——一张身份证和几百元钱。
日光灯发出白渗渗的光芒,头顶上有台转头扇“嗞嗞嗞”地响,经年的扇叶黑漆漆的,似乎随时想要落下来。风扇风力所及之处,白色的床单偶尔被掀起一角,露出光秃秃的床板。望斌感觉身上发冷,便掀开被头耷拉在身上。
“咦!老乡,不热吗?”对面上铺有个人好奇地问。
“噢!还好,这样可以防着蚊子叮咬!”王斌笑笑说。
“咦!老乡,你的口音好熟悉呀!”那人接着问。
“是吗!”望斌说。
“你是哪里人呀!”
“我是腾县的!”
“呀!那我们还是老乡哩!”那人从床上跳起来。望斌乜斜了一下,只见他脸儿黝黑,油亮油亮,还有些泛红,头发自然卷曲着,露出宽阔的额头。他的眼神也很活泛,嘴唇厚实,翕动着,一副耐不住寂寞要找人倾诉的样子。
“老乡!你贵姓呀?”望斌问。
“叫我根生吧!”那人说。
两个人聊了起来,似乎有些相见恨晚。根生原来在腾县城北一个偏远的山区乡供销社做采购,因为挪用一笔公家的钱做生意,血本无归,被供销社开除了,还差点蹲班房。后来,他的母亲一把鼻涕一把泪,四处借贷,方才填补了这笔款项,免却了牢狱之灾。为了还钱,他便出来打工了。因为没技术,始终只能做些出卖体力的活:搬运工、杂工之类。由于待遇差、工资低,他频繁地换工作。一份工作往往做不了几个月便不干了,又重新找。他总想找到一份体面点的工作,也多少有点自尊。如果老是做最底层的工作,人憋屈的像个木偶,处处遭人白眼,被人呼来喝去,他感觉这样的日子太过阴沉,这完全不是他想要的生活。
望斌问:“根生,你这次跳槽出来多久了?”
根生说:“都一个多月了!”
望斌说:“我也出来好久了,我们以后一起寻工吧!也有个患难与共的伴!”
“好呀!”根生兴奋的跳了起来,床板被他整的“吱吱呀呀”乱响。
阳光很快洒满银白的路面,工业区的小道弯弯曲曲的,像一条永远看不见头尾的盲肠。那些新植的小树苗,在晨风中歪歪扭扭的,似乎总直不起身子。遍地开花的厂房,像一个个密封的铁盖子,蜿蜒成参差不齐的碉堡群。在这个庞大而臃肿的国度里,人们穿着整齐划一的衣裳进进出出、出出进进,有时候,他们像一群囚犯,关在望不见高天的囚笼里;有时候,他们是一群深邃而睿智的思想者,拿着各自的调色板,他们揣摩着生活,也臆想着生活……
望斌和根生在工业区的小道上行走,阳光把他们的身影拉的好长、好长,那些花花绿绿的招工帖在他们眼前晃荡,像一面高昂的旗帜,极具诱惑,但也很快发酵成痴想,甚至失望。那些个尖酸刻薄的招聘者,极具老板的素养,他们千奇百怪的思想,在阳光下随意绽放,揾工的兄弟,几乎不能笃定他们的想像。
望斌和根生继续往前走,翻高架、过铁路,飘渺的身影,像两截木桩,在一个又一个工业区之间流连。累了,就在树荫下休歇一会儿;饿了,就啃几口干面包。两个人的脚趾都磨出了水泡,肿的几乎穿不进鞋。他们的心情那么地忐忑,面试了几家厂,回应几乎如出一辙,招聘人的眼神好像带着刺:技术熟练吗?……力气够吗?瞧你这身板……!两个人一阵惶恐,几乎落荒而逃,他们对自己也许不那么自信,他们对说话人的口吻似乎更难以置信。
这天,他们走的很远,阳光很好,照在两岸暄哗的河道上。那些古老的河道,九转十八弯,河岸边极少看到油绿的小草,许多地方成了天然的沙场。那些沙场的影子很突兀,它们高高跃起,健硕的身躯,高耸到云端。一片迷人的黄沙中,三三两两的淘沙人,悠闲地扬锨,他们起舞的姿势很美,就像渔夫扬橹起锚,安适地撒网。东江河奔腾着远去,滚滚的浪涛,带走陈迹的岁月,唱着流离者的挽歌。
河滩上,不时可以见到一两座拱桥。拱桥下的河水相当地清澈,墨绿的水草依稀可辨,它们惺忪的样子很是迷人,枝枝蔓蔓,飘飘渺渺。即或可以看到游鱼,它们潜翔在水底,慵慵懒懒的,似乎与世无争。拱桥精致,连接着两岸三地,不时有绿色的厢式货车从桥面上隆隆驶过,溅起一些烟尘。
站在桥面上远眺,对岸的景致尽收眼底:高低错落的房舍、绿色掩映的田畴、工厂高高耸立的烟囱,甚至还有鸡鸣狗吠……宛如一个梦幻般的城堡。不远处,新建的高速公路静谧地躺着,蜿蜒成一条白色的缎带,在天际边飘荡。它美丽的身躯,在天空与地面之间架设着一座无与伦比的虹桥,承载着人们太多的遐想。
两个人被这美景诱惑着走向了对岸,小镇的氛围着实温馨。宽敞整洁的街道,静谧中,有一股绚烂的风吹过,在耳际中嗡嗡作响。店铺不多,但显得高大深邃,门口挂着一排艳丽的红灯笼,很是惹眼。那些个工业区,虽说稀稀拉拉的,却很簇新,鎏金字的招牌,伸缩自如的卷闸门,藏在老榕树的暗影里,很是清凉。
两个人在有些落寞的街头游走,他们的身影和日光极为融洽,许多的光线照在脸上也感觉不到燥热。街面上不时晃过一两个农人,他们扛着镢头,安详地踱步。
晚霞抛出一道云霓,慢慢地泅散在河面上,河面上波光闪闪,犹如无数的碎金子。长脚的水鸟,在河面上嗷的一声掠过,溅起一片水花。那些光屁股的小孩子,在大人的带领下,在河岸边戏耍,他们费力地扑腾着,似要把晚霞侍弄得越发斑斓……
夜色很快吞噬了一切,空气中飘溢出一丝凉意,公路上黑魆魆的,连公交车也停驶了。“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两人有点恨恨的,但还是甩开大步往前走。
前方,是一片开阔的坡地,道路两旁的野草葱葱郁郁,乍看上去像一个没落的坟茔。两个人心里滑溜溜的,呼吸一下变得急促起来。脑门后有一股风,阴惨惨的,它咆哮着,好像如影随形。这时候,身后传出一阵摩托车的轰鸣,訇訇作声,它们俯冲着,似有万钧之力。两个人感觉到异样,他们大步流星、飞跑起来,坡道那么长,横亘到天上,人的耐力似乎远远不够。摩托车的车灯,像一串乱舞的闪电,它倏忽而来,穿透了夜空,很快将两人罩在一片炫目的光影中。
望斌有些睁不开眼,那些摩托车在眼前晃动着,像一片燃烧的磷火,魑魅魍魉。他听到一阵风声,带着阴森森的寒气,劈头盖脸地袭卷过来。待风声近了,他才看见一圈舞动的钢管,幽黑锃亮,它们叮叮当当地敲击,好像揣着一堆岩石。望斌摸了一下脸颊,脸上湿湿的、咸咸的、火辣辣的,似乎天旋地转。
他本能地护住头部,嚅嗫着说:“哥……哥们,是不是……搞错了,我……我们也是打工的,还没找到工作呢!”
那些人似乎没有闲心听他的辩解,棍影依旧雨点一样袭来。两个人抱头鼠窜,很快跌入了路旁的深沟。这是一条年久失修的沟渠,里面长满一人多深的蒿草……
半夜,室友们被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弄醒了。他们抬头一看,却看到两个血肉模糊的怪人,他们的头上和手臂上都缠着厚厚的绷带,有的地方还被血渗透了,变得殷红……
日子似乎过得特别的慢,这天晚上,望斌上床睡觉时没有看到根生,他的被子叠的方方正正的,有棱有角,似乎没人动过。“这小子野到哪里去了,身体还没康复呢!”望斌太困了,眼一闭便迷糊过去。
第二天早晨,望斌醒来时依旧没有见到根生。“咦!怪哉,难道这小子不声不响就溜走了?”他不禁焦虑起来。
望斌来到旅店外面,晨光微熹,远近的一切都很模糊,像扯着一层薄薄的轻纱。西边的天际上,有一颗亮晶晶的星辰孤独地闪烁着,似要给天地留下一丝温存。他的脚步激越,在沉寂的路面上铿锵作响。那紧蹙的眉头,像一柄陈旧的挂锁,迷失在愁云惨雾的深闺大院。
许久,在一排巨大的涵管筒子里面,他发现了睡眼惺忪的根生。根生一只手提着一只白色的塑料袋,一只手揉着粘满眼屎的眼眶。在他的脚下,还胡乱地铺着一堆报纸。那些涵管堆在旅店外面有一段时间了,可能是市政部门用来更换下水管道的,平时,只有一两个拾荒的乞丐在里面进进出出。
“哎!根生,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吓死我了,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哩!”望斌说。
根生说:“我能出啥事呢!这不是好好的吗?出门在外,随便对付一夜就行了,能省一点是一点!”
望斌说:“不要太吝啬了,身体可是革命的本钱!”
根生“嘿嘿”笑了,他们并排坐在涵管筒子上看冉冉升起的朝阳。旁边的马路沿上,一排排郁郁葱葱的高山榕在晨风中展露着魅惑和悠闲。
望斌说:“在老家时,看到那些从深圳衣锦还乡的人,我就羡慕得不得了,总想着有朝一日自己也风光一回!”
根生说:“是呀!人家都说深圳是天堂,只有亲身体验了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为什么深圳那么富,老家那么穷!”
望斌说:“不如我来吹奏一曲笛子吧,也好轻松一下!”说着,就从衣兜里拿出了他形影不离的短笛,这可是他的心爱之物。小时候,在河湾里放牛时,他就爱吹笛子。那时候,只是一味地模仿,嘴巴吹得起了泡,也吹不出个所以然,为此,他经常遭受小伙伴们的讥笑。后来,他似乎下了狠心,买来简谱,玩命地练习,终于吹得像模像样了,大人小孩都对他竖起了大拇指。他总认为,吹笛子就是品咂生活,是一件很有趣味的事。
根生说:“好呀!我最喜欢听笛子哒!”
望斌清神静气,腮帮子鼓的像个鱼泡,他吹奏起八月牧歌、小桥流水。
优美的笛韵,在温婉的晨风里回荡。一会儿,两个人撑开手掌,迎着红红的日光舞动,掌纹间便闪烁着晶亮的红光,后来,温暖的红光越聚越多,渐渐地将他们覆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