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勾心斗角
八月流火,荔枝林的蝉鸣越发地清脆,像沐浴着一场缭人的蝉声雨。好久没有见到一滴雨丝,幽深的林地中,土地也是干涸的,那些寂寥的土地似乎很钟情于一场疾雨,但这样的几率微乎其微。国道上,车辆川流不息,呛人的尾气四处漫溯,路上的行人有的匆匆而走,有的掩住了口鼻。望斌和根生依旧在马路上行走,他们的目光焦渴,眼窝塌陷,像两只迷失方向的云雀。
星罗棋布、遍地开花的工业区,是这个城市的最大特色,它们像一群巨大的树冠,荫翳蔽日。国道上,数步之遥便可以看到一个高高耸立的招牌,标示某某工业区字样,就像这群大树伸出的触须。前面,是一个富丽堂皇的村厝,巍峨高大的门楼龙飞凤舞,似要展翅飞翔。门楼旁边,有一个醒目的红色标牌,写着龙山工业区字样,上面密密麻麻标满了厂名,那些名字在阳光下跳跃,就像一群活蹦乱跳的蝌蚪。
根生跳过国道旁边的水沟,沿着绿树掩映的林荫小道行走,他没有带遮阳伞,脸庞晒得油黑锃亮。路过一家工厂的大门,门卫室的玻璃窗反射出一道毒热的x光,剜的他几乎睁不开眼,他索性向着这道光柱走去。
原来,这里有家环境清幽的电子厂,门前假山水榭,流水潺潺,几株翠绿的凤尾竹相得益彰地镶嵌其间,正是下午二三点钟的光景,厂门口静悄悄的没有一个人。 “咦!”招贴栏上居然还有一则招工广告,是用a4的白纸打印的。这间厂,他们一天要经过数次,一直没有见过什么动静,今天真是怪哉!
“斌哥,快点过来哟!这里有招厨师的!”根生兴奋地大叫。那模样,就像他中了彩一般。
听到喊声,望斌连忙跑了过去。不是吗?居然还招两名。他的心扑通扑通直跳,就像有只小鹿在冲撞,这样的心情似乎已经沉寂了许久。
“您好!这是我的身份证!”他对门口的保安小心翼翼地说。
“好了!进去吧……!”保安说。
会客室窗明几净,冷气袭人,空调机嗞嗞转动的声音清晰可闻。透过窗子,望斌看到楼下松软的草坪,看到芭蕉林的暗影,一阵困意立时袭来,像一股绵软的水波,他正想躺在上面美美地睡个午觉。一会儿,来了一个身着紫色连衣裙、翩然俊秀的人事小姐。她双臂搁在会客室锃亮的桌面上,漂亮的柳叶眉蹙动了几下。
“你就是李先生?看你字写的蛮好的,人也挺精神!”人事小姐说。
“承蒙夸奖,不敢当!”望斌说。
“你是xx的!”人事小姐问。
“是呀!”望斌说。
“噢!那我们还是老乡哩!”人事小姐说,“你不是学新闻的吗?怎么想要做厨师了,这好像是两个不相关的行业呀!”
“哎!高不成低不就,不怕老乡你笑话,现在的工作真是太难找了,先找个事稳定下来再说吧!两条腿的蛤蟆大街上满街都是呢!”王斌笑笑说。
人事小姐也笑了,露出两个好看的酒窝。后来,望斌才知道,这女孩儿姓沈,在这家厂有些时日了。
厨房突兀地座落在六楼,从楼下看过去,只见高耸的烟囱和沾满油污的抽油烟机,它们狰狞可怖,似乎经过了漫长岁月的洗礼。望斌和沈小姐站在狭小的电梯里有些局促,电梯里空空荡荡,耳际中只听得嗡嗡的回音。望斌一抬头,就看见女孩儿饱满的胸乳;低下头,又看见她雪白的腿弯。他的心“嘭嘭嘭”跳动,便将目光转向天花板。天花板低矮,上面有个黑色的窟窿,一股窒息的味道油然而生。
上了六楼,似乎又是一番天地,你可以看到高远的蓝天,还有密如蛛网的天路。正愣怔时,一股呛人的烟气扑面而来,空气中到处充溢了一股煤焦味道,呛得人禁不住想打喷嚏。进得门来,走道上几名中年妇女围着菜墩“哐哐哐”切菜,她们的臂弯均匀地摆动,像在鼓捣一件繁杂的乐器。在她们中间,望斌看到一个稍显肥胖的女人,她挥舞着双刀,巨大的双乳也跟着颤动,似乎干得特别费力。汗水在她的脸上蠕动,像一条细细的虫子,以至她不时停下手上的活计用衣袖拭一下就要滴落的汗水。
厨房里空无一人,汤锅却有些滚烫,冒着氤氲的热气。
“老林哩?”女孩儿问切菜的女人们。
“在餐厅看电视呗!”有人说。
“快叫他过来吧,有人来应聘了!”女孩儿说。
望斌四处观望,看到地上随意堆放着一些卷心菜,还有南瓜、冬瓜,似乎特别凌乱。一会儿,一个老头儿过来了,尖尖瘦瘦的脸,头发向上支楞着,微张的嘴唇,露出满口黄褐色的牙齿,身上一股若即若离的烟臭味。女孩儿迎上前去,交待一番便走了。
老头漫不经心地扫了望斌一眼,问:“以前做过厨房么?”
“做过呵!”望斌说
“都会做什么菜?”
“家常菜呵!”
“会做潮州菜吗?”
“不会,但是会闽南菜。”
“喔……看不出来呀!”
“您是潮汕人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
“噢,我看见您的牙就知道了……”
两人聊得热络,距离似乎一下子拉近了。老头说:“你炒个菜试试吧!”
灶间的炉火猛烈地呜咽,像刮起一阵龙卷风。望斌端起乌黑油腻的锅铁,铲子踢嗒的咣当响,随着呼呼的火苗窜动,锅子龙飞凤舞,很快诞生出一盘油绿的菜心。
老头说:“还行,就是没有放普宁豆酱,少了一点味!”
望斌就这样留下了,似乎有些阴差阳错。这个叫不出名字的地方承载着他太多的梦想,他对所谓的潮州菜虽然含糊不清,那些困惑便只能在以后的岁月中慢慢地留意。
那天下午,望斌第一次看到老头炒菜。老头炒菜慢条斯理的,也不用翻锅,就像他的人一样慵懒。他拿着一把长长的铲子在呼呼作响的锅子里捣鼓,灼热的锅子青烟四溢,老头开始有些手忙脚乱。他炒的菠萝烧排骨要放很多糖,甜的咂嘴,人就像拱进了蜜罐。老头唯一的拿手菜是汤煲,一道猪脚炖红枣叫人擦亮了眼球,猪脚煲的糯烂、红枣香甜,枸杞和淮山色彩纷呈,就像一池春水里揉进了万紫千红的花色。
这家厂是生产电讯设备的,主要产品是电话机,分无绳和有绳两种,产品很靠谱,据说在全国排名靠前。既然如此,老板便懂得回馈,吃食就很不错,鸡鸭鱼肉等畜类酿成集结号,虽不至于大快朵颐,却也叫人唇齿留香。
有个女孩儿,十八九岁的样子,剪着短短的碎发,穿着一件花格子t恤;胸脯很大,湖南人,人人都叫她“小妹崽”。她是高级餐厅的厨工,负责经理餐的事务还兼顾着食堂的采买。女孩子笑起来眼睛眯成一条缝,酒窝很深,常常把望斌喊作了“望均”或“阿均”。
临下班时,“小妹崽”说:“阿均!老头有冇叫你明天早晨去拉菜呀?”
望斌说:“冇啊!”
“小妹崽”愤愤地说:“呸!这老骚货肯定又带肥婆出街去了!”
“出街……肥婆……”望斌有点迷惑。
“憨头……!”“小妹崽”骂了一句,一阵风似的跑了。
此后不久的一次聚餐,望斌便见证了“小妹崽”的话。那个大乳房的女人喝得微醉,拉着老头翩翩起舞呢!瞧着他们踉跄的舞步,望斌禁不住想笑。
宿舍是板壁房,就在六楼餐厅的一角,是用双层木板搭建的两个小间,用油漆刷成了深蓝色。一间做了洗手间,另一间原来是仓库,现在用做厨房人员的住宿。望斌进去的时候,房间里正坐着两个人。一个是白案师傅李有德,另一个是蒸饭工阿旺,两个人都是客家人,共同之处自然不少,譬如他们喜欢喝茶、抽烟,譬如他们的脸有着客家人特有的扁平。那时候,房间里烟雾弥漫,只见到人影,就像谁堆积着一地狼烟。幸亏是板壁房,没有顶棚,烟气一会儿慢慢地泅散了。李有德和阿旺喝着茶时,两人说着晦涩难懂的粗口,一副愤懑不已的样子。“吊他老母,凭什么让他买菜,好事一个人占……!”
见望斌进来,阿旺说:“师傅,呷……呷茶!”他说起话来似乎有些口吃。
望斌摆摆手说,“噢,不会!谢了!”说着,便在他的铺位上坐下。
李有德说:“师傅,下午你也看到了,老头炒菜怎么样?”
望斌说:“好像翻不起锅!”
李有德说:“对呀!他简直狗屁不通呢,就因为和阿龙沾点亲戚就让他买菜,凭什么呀?我和阿旺还是从广州过来的老员工哩!”
望斌问:“阿龙是谁呀?”
李有德说:“阿龙是老板的亲戚,管总务的!你刚来,什么都不懂,以后慢慢就清楚了!”
望斌觉得,他这个安身立命的所在,似乎有道森严的墙,扑朔迷离,叫人捉摸不定。
两人正说着话,隔壁的洗手间忽然传出一阵“哗哗哗”的缭水声。阿旺急忙遁到窗台前窥探,蹑手蹑脚的样子,很是神秘。
“阿斌,快……快来看呀!”他对望斌挥了一下手,这时夜幕降临了,隔壁洗手间的灯光就自然地透射过来。
望斌坐着兀自不动,他对这个游戏无比鄙视,认为那是心理阴暗的反馈。僵持中,阿旺还是拽着他来到窗台边。站在玻璃的暗影里,望斌的心还是咯噔一下反弹过来,灯光灰暗,“小妹崽”光洁的侗体纤毫毕露,一览无余。她正细心地擦拭着身子,从发育良好的乳房到丘壑纵横的下体,似乎很陶醉的样子,神情那么迷离,丝毫不会注意到黑暗中窥觊的眼睛。
李有德说:“阿旺,别看了,火烧火缭的憋不死你!有本事就泡她呀!”
“唉!哪里轮得上我呀!”阿旺轻叹了一声,像一个泄气的皮球。
房间的空气那么污浊,望斌似乎喘不过气。他踱到门外,站在六楼的阳台上远眺,城市万家灯火,马路上奔腾着连绵不断的车流,一排排火力楠、香樟树疲惫的身影在路灯下摇曳,恹恹欲睡……
厂区内,有一个小小的溜冰场,几个不加班的女孩正嘻嘻哈哈地穿着冰鞋缓缓地游走,偶尔摔上一跤。旁边是一排铁栅栏,爬满墨绿的薜荔,开着星星点点的花束,田田的叶子在微风中起舞。溜冰场一侧,还有一个清幽的池塘,四周绿草如茵,几排石凳,几盏高架路灯倒映在水中,相映成趣,偶尔,还传来一两声天籁般的蛙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