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不幸中的万幸
玲子醒过来时,发现自己被囚禁在一个昏暗的小房间里,身旁还有三个和她年龄相仿的女孩,她们无一都被反缚着双手,嘴巴也被贴上了胶纸。显然,这是几个反抗最为激烈的女孩,她们抱着宁死不屈的决心和人贩子斗争。这几天,她们已被辗转了好几个地方,身上也是青一块、紫一块,体无完肤。绝食已经两天了,每个人都极度虚弱,气若游丝,就像霜降过后的野草。
看管她们的两名打手说:“臭婊子,都这样了,还逞能,我看你们还是识相点,乖乖地去给老子接客!这样,兴许有个活路!”
对于魔鬼的招降,玲子总是嗤之以鼻,她像一片单薄的水花,在充满腐锈的沼泽地跳跃。白昼看起来那么短暂,挽不住流连的时光,她不知道命运的轱辘究竟将自己抛向何地,全身的关节一片酥麻。许久,她才挣扎着坐了起来,房间的暗影在眼前拼命地晃荡。狭小的窗户,用铁条焊得严严实实,外面还罩上了一层钢质的纱网,更显得密不透风。从窗幔狭小的缝隙中望出去,外面灰濛濛的一片,看不清对面的房子,也不知道时辰,时光似乎停滞不前,只有疼痛像虫子一般撕咬着掏空的身躯。
“我绝不能就这样倒下!”她在心中千百遍地告诫自己,她幻想着晚风,也遥想着圆月。旁边一个女孩也醒了过来,双眼微睁。她对女孩努努嘴,眼睛晲视着各自反剪着的双手,嘴里“噢噢噢”地叫。女孩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两个人侧身而坐,相互用指尖拨弄对方手上的绳索。绳子是死结,抖擞了半天竟然纹丝不动,两个人还是不肯松懈,不停地解呀解,手指磨破了皮渗出了血。终于,绳子“哗”地一下松开了。
似乎来不及高兴,“噔噔噔……!”外面传来一阵脚步声,两个人急忙佯装着躺下。
“八婆!老实点!”两个打手从门缝里瞅了瞅,看看没有什么异样,骂了几句便走开了,楼道里复又安静下来。
玲子吃力地支起身子,哆嗦着双手从口袋里翻出一沓餐巾纸来。那些纸巾异常柔软,有些已经被汗水浸润得面目全非。她将纸巾擀成厚厚的一沓,郑重其事地铺在地板上,然后张口咬破了自己的小拇指。瞬间,鲜红的血从她白嫩的小手上汩汩而出,像一片盛开的罂粟。那些婴粟在单调的纸巾上凝结,很快成了几行龙飞凤舞的行草。写完了字,似乎完成了一次重大的使命,她的心情蓦地放松了许多。她站起身来,眼前有无数的金光在飞翔,像一座座耀眼的神龛。她顾不得那么多了,用力将纱网掰开一道小口子,想了想,便将纸片轻轻地抛了出去。
今天是个难得的大雾天气,空气湿湿的似乎能挤出水来,太阳虽然已经出来了,四下里还是一片灰滢滢的,有些燥热。
迷蒙的雾气中,响起一阵沉闷的摩托车声,在这空寂的早晨显得特别刺耳。摩托车是三轮的,惯常拉货的那种,只是驾驶摩托车的年轻人有些急噪,单薄的白衬衫在风中拼命地舞动,像一片流动的云彩。年轻人叫林文轩,粤东某镇的小生意人,急着上市里来可能是进货的,他在家里开了一间草纸加工坊和一间士多店。这段时间生意好,订单多,三五天便要进一次货,因为传统的“七月半”中元节即将来临,这可是潮汕民间倚重的节日。
路过城南东区一条狭长的街巷,他的车速明显缓了下来。这里街巷逼窄,道路纵横交错,是本地人所说的红蕃区,也是进入日用品批发市场的捷径。
街面上,不时晃过几个涂脂抹粉的站街女,就像一阵暧昧的气浪,遮蔽了朝晨的阳光。她们对着他挤眉弄眼,搔首弄姿,“靓仔,去玩玩吧!”女人嗲声嗲气地叫,他一下子闻到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头脑晕厥的厉害,就像看见盛开在春天的黑色曼陀罗。
经过几家理发城和洗脚屋时,他看到磨纱玻璃的店门开的很大,大堂正中的沙发上坐满了年轻的女子,她们高胸低乳,短短的裙裾遮不住白生生的大腿。她们中有人打出夸张的“v”型手势,即或优雅的响指,仿佛一片电火花。他揉了揉眼睑,感觉自己进了一家充满香薰和震撼的花鸟市场。
“是男人都爱看美女吗?这似乎不言而喻。只是,这样的视觉盛宴也许太有蛊惑力了。如今,男人们似乎再也找不出一个淡定的柳下惠了!”文轩边走边想。
拐过前面一个弄堂口,便到了批发市场的北门,那里胡乱地停放着几辆黑色的小车。旁边,是新张不久的“红磨坊”休闲娱乐中心,巨大的旌旗迎风猎猎。路面上,还依稀可见鞭炮炸出的碎纸屑和放铳过后的炮仗壳子。空气中,还流放着硝烟的味道。
“嘟嘟嘟”!前面忽然闪出一辆银色的奥迪车。弄堂口太小了,两辆车根本无法通过,林文轩只得将摩托车退到一辆占道的黑色小车后面,车身便停了下来。一会儿,奥迪车呜咽着开走了,他调转车身正准备离开。忽然,“咚”的一声,一坨白色的纸团从天而降,正打在摩托车的仪表盘上。他有些恼火,抓起纸团正准备扔掉,却发现纸巾上有星星点点的血迹,就像一束盛开的腊梅。这使他觉得疑惑,便抻开纸团来看,原来纸巾上还有字,他便小心翼翼地浏览起来……
他一字一顿地看完了那些字,全身的血液都在往上涌,他感觉自己突然有些头重脚轻。虽说只有寥寥的几行字,却是那些受难女子燃烧的血泪,他有些震惊,但更多的是愤怒:朗朗乾坤,光天化日,竟有这等逼良为娼的勾当!平时只在电视里看到的事,却在这里无端地上演。他犹豫了一下,想着怎么处理这样棘手的事,毕竟,这是他现今遇到的最具挑战意义的一件事。最后,他准备骑车到附近的公用电话亭打报警电话。想想,又觉得不妥,要是就此打个电话,警察来了搞不清具体方位而惊动了罪犯,藏匿起人质怎么办?那岂不是帮倒忙?
他仰头望了望楼上,四下里很安静,时光静穆的像一幅圣洁的版画。光秃秃的墙壁,如一面硕大的城堡,那些内置的防盗网,严严实实覆盖了窗户,更显得密不透风。这怎么行呢?罪恶沦落在温柔乡里,总是掩饰得恰到好处!他的心中升起强烈的窥探欲望,就仿佛一次充满挑战的丛林探险。
沿着“红磨坊”休闲娱乐中心的大门,他很顺利地进去了,没有费吹灰之力,那些执守的保安,以为他是来消费的客人呢!他没有乘坐电梯,而是从楼梯往上走。一楼是餐厅,尚未到开餐时间,大厅里静悄悄的,没有丝毫动静;二楼是歌舞厅,此时空荡荡的;三楼是桑拿浴室,里面蒸汽缭绕。正中偌大的水池里,暖洋洋地躺着几个人,白白的肚皮,像一片眩目的蛤蟆。
他顺着门帘低垂的包房往前走,鼻息抽动着,像一个灵敏的猎手,努力地感受着血腥,感受着悸动。那些雅致的包房,突兀在眼前,就像一个个华丽的蒙古包,里面人影绰绰,传出男人和女人的调笑,还有床板的吱呀声。他在一个硕大的蒙古包前驻足。
“刚来的吧!小妹!”一个男人浑厚的声音。
“是呀!请老板多多关照!”一个女人娇滴滴的说。
“好说,好说!你哩?”男人又问。
“我也是刚来的呀!”又一个女人的声音,嗲声嗲气。
“好呀!只要你们俩把我伺候舒服了,钞票大大的!”男人说。
“怎么还有个假洋鬼子?”文轩有些好奇,他猛地掀开了帘子,昏黄的灯光下,一个裹着白色浴巾的男子左搂右抱,正和两个几近赤裸的按摩女调情哩!女人“咯咯咯”地笑着,似乎很享受的样子。
“干什么?没看见有人吗?出去!”看到平白无故闯进一个人来,男人和女人都发出叱责声。
“对不起,找错人了!”文轩脸臊的通红,急忙退了出来。他像一个缩头缩脑的小偷,在每一个可能的所在窥视,寻访了一番,竟然一无所获。
难道被藏匿起来了,不会呀!应该就在楼上,这座楼总共只有五层,也只有楼顶两层没有查看了!这样想着,他便蹑手蹑脚地踅身往楼上走。
四下里很安静,他听到自己扑通扑通的心跳,像一面小鼓。到了四楼,却见楼道上镶着铁栅栏,并落了锁,墙壁上大大的几个字,如一块闪光的符咒:“员工宿舍,严禁入内!”如此,他便转向了五楼。上去一看,却也是铁栅栏立着,上面悬挂着一个大牌子,写着“办公重地,严禁擅入”几个大字。
咦!楼道上怎么坐着两个彪形大汉呢?还在那里吞云吐雾,胳膊上还吊着青龙纹身?他正准备离去时却感到有些奇怪,这两个人不像什么正经人呀!
“喂!在那儿鬼鬼崇崇的搞么子?还不快滚!”见有人来,两个汉子急忙吆喝起来。
“噢!走错地方了!”文轩说。
这下,他心里似乎有谱了,原来五楼就是关押人质的地方。他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甚至吹起了轻快的口哨。“噔噔噔”!他感觉自己就像风中的树叶,很快就飘下了楼。不一会儿,两辆警车在弄堂口悄无声息地停住,走出来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
“我就是那个报警的人,人都在五楼关着哩!”他急忙迎了上去,像一坨憨实的石碌。说着,他也跟着警察冲了进去。
就好像精确制导,准确锁定了目标,对于警察的不斯而至,这群人似乎猝不及防,一个个成了瓮中之鳖。他们搞不懂警察为什么会突然造访,他们总觉得一切似乎是天衣无缝,一切似乎是他们所掌控的谙习已久的生活。此刻,一楼大厅里站满了人,那些彪悍的打手和嫖客们一个个神情黯然,他们尊贵的头颅全都低垂着,一副懊恼的样子。解救的女孩和三楼那些按摩女也在大厅里站着,她们脸上的表情各异,有的凝重,有的茫然。
“是谁写的举报信?”警察头儿问。
“是我!”玲子从人群中站了出来,“谢谢了!”她深深地鞠了一个躬,眼里闪动着晶莹的泪花。
“不用谢!”警察头儿说:“你要感谢这位见义勇为的林先生,若不是他及时举报,我们也很难找到犯罪证据!”
“谢谢你!林先生……!”玲子哽咽着,双膝拱地,立时便跪下了。水泥地冰凉,玲子丝毫没有觉察,这是发自肺腑的一种答谢,她觉得自己无以为报。
“不……不用!”文轩有些惊恐,他赶紧上前搀住了她。
身体的接触,像一道温暖的电流,令玲子周身震颤不已。她偷偷地看了一下眼前的这个人,眉清目秀,还有几分书卷气。“难道他就是我命中注定的贵人吗?”玲子思绪万千。
临出门时,她在老家算过命,算命先生是名震一方的 “胡半仙” ,“胡半仙”有个嗜好,总喜欢给年轻女孩算命,据说还相当灵验。“胡半仙”说她命运多舛,命里注定犯有桃花劫,而搭救她的人便在东南一隅,她还不相信,总认为是胡诌。
“什么乱七八糟的!不会说点好听的!”她剜了算命瞎子一眼。
“妹子!不灵不收钱呢……呵呵!”“胡半仙”说。
粤东不是地处东南吗?她似乎有些信命了。
“按照规定,你们要被遣返原籍!”警察头儿对刚刚解救出来的几个女孩说。
“我不要回去!家里日子实在太苦了!”玲子哭着说。这似乎是她的本能反应,她本是惴着一个美好的愿望而来,怎能半途而废呢?
人群都缄默着,空气中一股窒息的味道。
“玲子!”这时候,春草忽然从人群中窜了出来。
“你咋得也在这里呀……!”玲子抑制不住激动。她正寻思着,春草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好向莫叔交待呢!当初,春草出来,她也是打了包票的。
“你和她是一起的吗?”警察头儿问。
“是呀,我们俩是同乡……!”玲子说。
“她和你性质不同,她属自愿性质,要进拘留所的!”警察头儿说。
“我不去拘留所,我是被他们打怕了,才……”春草惊恐万状。
“林先生,你能不能帮帮我们……!”玲子像一只惴惴不安的小兔,眼里闪着异样的目光。那目光柔若似水,似乎能融化一切坚冰。
“警察先生!我想帮她们两个人办理保释手续!”文轩爽快地说。
仿佛冥冥之中感受到一股坚韧的力量,玲子脸上泛起一片红晕,就像三月里绽放的桃花。小时候,母亲有意无意的总在她耳边说:“玲呵,女人是一顆红花草籽,撒到哪儿就在哪儿生根发芽,以后呀,就看你的福分和造化哒!”
现在,玲子觉得,自己跟眼前这个慈眉善目的小伙子似乎有些分不开了,好像到了奈河桥又被拉回了人世,她觉得生命原来也是如此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