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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揾工初受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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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里十一点,三个人终于到了小梅沙。望斌有生以来第一次看到了大海。月下的海滨波光粼粼,藏在青黛的群山中。沙滩银白,静若处子;海风轻柔,空气中一股咸咸的沙丁鱼味道。远处,海天相接,银色的浪涛高低错落,它们喧嚣着从海平面上滚来,卷起千堆雪,潮汐声震耳欲聋。这个城市的海岸线漫长,蜿蜒跌宕,月光下成了一片遥远的银色,宛如神龙的背脊。望斌心潮澎湃,周身的疲乏似乎有些忘却。

    福生说:“我们这里是度假村,要找工作还是到关外的工业区比较容易些。这样吧,你们先在我这里住一宿,我跟关外的连襟打个电话,明早你们到他那里去,他大小还是个主管,肯定比我有办法!”

    福生穿一套黄哩子的酒店保安制服,熨烫的平平整整,看上去有模有样,还有那么一点英武。

    “你老哥子混得可以呵!”望斌说。

    “一般了,混口饭吃!对了,你们吃饭了冇?”福生问。

    “吃过了,吃过了!”望斌急忙掩饰着。福生于是和几个保安仔用地道的港式粤语侃起了天气,叽哩呱啦的。

    望斌听海棠讲过:年初,福生回家宴客时,在刚竣工不久的新房里玩牌,突然闯进来一个警察,那警察脸子很陌生,拨出枪来便要他们几个人面壁接受检查。这当儿,福生一个扼腕锁喉,竟当众下了警察的枪,警察的脸燥的像关公。为此,福生在拘留所蹲了一个星期。

    穿过一片棕榈林,福生领着望斌来到他在当地的租房。屋子有些阴暗,连墙皮都剥落了,月光下影影绰绰。揿动门铃,却有一个面色黎黑的小伙子拉动铁栅栏开了门。

    福生说:“这是我同事的一个老乡,今晚你们就凑合着挤一下吧!”望斌点点头。

    “你是哪的?”

    “我是清远的。”

    “出来多久了?”

    “半个多月了,帮家里刚收了稻子出来的。”

    “你们那里收稻子好像是用风筒辗的吧?”

    “是呀,你怎么知道的?”

    “火车上看到的!”

    “噢……!”

    福生走后,两个人便聊了起来。小伙子颧骨有些高,说话瓮声瓮气的,望斌仿佛听到了粤北水乡水鵓鸪的叫声。

    “我在这里找工很久了,再过几天冇得合适的我就该回去了!”小伙子说。

    “我的身份证丢了,不知道能不能找到事做?”望斌忧虑地说。

    “这很难的,我有身份证都不好找呢!”小伙子说。望斌的心里立时有些空落。

    第二天一早,三个人从盐田检查站出来,辗转来到观澜一个偏僻的工业区。工业区在一个狭窄的山凹里,进去之后却别有洞天。在一家有些冷清的印刷厂门口,三人见到了福生连襟。那人精瘦,卷发,眼圈褚红,似乎没睡醒一样,呵欠连连。

    他操着一口半生不熟的粤语说:“我们厂现在不招男仔,女的也不要,但看你们大老远的来了,又是老乡,就勉为其难,安排一个妹崽进厂吧!”

    说完,他乜斜着一对金鱼眼,眤视着玲子和春草:“哎!你们两个到底谁留下?”

    旁边,两个一身油渍的四川口音的小伙子说:“老大!晚上还接着玩牌吗?”

    “去!去!去!没看见我正忙着吗!”福生连襟叱了那两个人一顿。

    “哧,吊马子!”远远地,望斌听到那两个人在嘀咕。

    玲子和春草面面相觑着,脸一下子红了,像八月的苹果,她们互谦让着想要对方去。其实,两个人大抵都不想去。

    及后,玲子对望斌说:“哥!我看见那人眼神怪怪的,一副猥琐、邋遢的样子,心里就难受,哪里还有心情留在那里上班呀!”

    “机会给你们了,想好了再来找我!”福生连襟讨了个没趣便打着呵欠走了。

    玲子说:“哥,我们租个房慢慢找吧!”

    望斌点点头说:“好吧,也只有这样了!”

    三人在当地人闲置已久的老街租好了房子,便四处走动开始寻工。阳光从灼热的云端顺流而下,照在光秃秃的工厂外墙和宽阔的水泥路面上,整个街衢就成了一个大蒸笼,而人就变成榨干了水分的咸鱼。大大小小的工厂还真不少:塑胶厂、服装厂、模具厂、家私厂……它们成网状簇拥着,毫无规则。有的厂区矗立着一个大烟囱,滚滚浓烟连续不断地喷涌出来,渗透到空气中,四下里便弥漫出一股刺鼻的焦糊味。有的厂区山墙上架设着硕大的抽风机,浑浊的烟尘被撕裂到厂房外面,连路边的小草身躯上都积聚了厚厚的一层灰,躬身驼背,更显得蓬头垢面。

    那些工厂的宿舍总是千篇一律,密密麻麻鸽子笼似的阳台、摊尿片样一簇簇的工装,目力所至,一看便叫人窒息。找工作的人也多,三三两两,三五成群,就像赶集的小贩,簇拥在工厂的招聘栏前,待价而沽。

    有人说:“呀,上十个钟哩,加班费每小时才一块伍!”

    “还有哩,上夜班就吃点面条儿,还扣生活费、住宿费!”又有人说。

    “真他妈的黑呀!还让不让人活呀!”有人骂开了。

    望斌找到一家招聘保安的工厂,从外面看过去厂区还相当地整洁漂亮:软软的草坪、流水的喷泉、飘扬的旌旗……厂子门口,还拴着一条黄黑相间的大狼狗,见有人来,那狗便訇訇地乱叫。

    “有冇退伍证?”保安头目模样的人问。望斌赶紧递过去粉色的小本。

    “这是你的退伍证吗?头发这么长,有没当过兵!”小头目喝斥道。

    “不当兵能站在这儿吗?”望斌有点气。

    “保安上岗证!身份证!”小头目嚷道。

    “冇得,都冇——”他说。

    “你是来应聘呀还是唬弄人?一边呆着去!”小头目火了,猛地瞪了望斌一眼,并将退伍证扔给了他,望斌只得悻悻地从人群中挤了出来。

    紧接着,又有一家招聘厨师的,跟这家也是大相庭径,要什么健康证、上岗证。身份证只是其中之一,总之,没有身份证好像寸步难行。连着几天这样,望斌有些泄气了。

    接着,玲子和春草应聘的也不理想。玲子学的是财会统计,想找个文员做做,对方要么要求大专文凭,要么要会计证,还要会最新的操作软件。也罢,她只能与春草一起寻找员工做。还是不行,要么工资太低,加班时间恁长,环境也糟糕,到处的煤屑味。再看看吧,三人有些无精打采的往前走。

    前面,是一片巨大的工地,也是在建中的工业园。荔枝树被连根拨起,连山脊都被削掉一大块,像大地敞开的胸肺。望斌望着地底下。他的身体似乎也剧烈地抖动起来。打桩机是那么地孔武有力,连空气都哗啦啦地跟着颤动。它已经捣碎了地壳下的岩浆,似乎更深层的地底下还有奔腾的火焰。那些忙碌的工人,在毒热的日头下,一个个看上去黏糊糊的,脑门子上、赤裸的脊梁上,爬满乌黑油亮的汗水,像蚯蚓一般,散发出刺鼻的焦糊味。

    在工地的结合处,有的地方高高的脚手架被绿色的纱蔓遮住了,升降机巨大的手臂在高空嗞嗞转动,似乎划破了云端。工人们戴着黄橘色的帽子在板架上叮叮当当地敲砖,像一阵流动的音符。

    “咦!”工棚外墙上居然用红纸张贴了一则招工企示,就像一个大大的“福”字。望斌饶有兴致地走了过去,原来这里需要招大工、小工、钢筋工。他走到活动木板房改建的门卫室试探性地询问了一下:“请问这里需要人吗?”

    “要的,要的!”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从门背后闪了出来,接着,一个工头模样的人来了。

    “你会做什么?瞧你细皮嫩肉的,好像冇晒过几个太阳吧!”那人问。

    “我什么都会的!”望斌说。

    “那行,身份证拿过来登记一下就可以上班了!”工头模样的人说。

    “冇得身份证行吗?”望斌央求道。

    “那不行,工地正在搞安全检查,劳动所的人也要来,你是蹲过号的吧?”那人有些诡异的笑。

    望斌忽然有些愤怒,他发觉自己是如此地渺小,就像一只名不见经转的蚂蚱,任何人都可以随心所欲地踩上一脚,也不管你是否有滴血的伤口,只要践踏你的人高兴。他彻底绝望了,看来,冇得身份证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他与这个城市似乎注定形同陌路,失之交臂。

    “怎么办?只有回家了!”一个声音在耳边显得勾魂摄魄,振聋发聩,它时不时地从脑海中蹦出来,搅得人心烦意乱。

    “我要回家了,你们还是到福生那里去吧!”望斌说。

    “我们不去,我们要跟着你一起找事做!”玲子和春草抽泣着。

    “傻话,别小孩子气了!我冇得身份证,找不到事,就只能花些冤枉钱!你们咋能跟着我哩?”他说。

    日暮时分,三个人上了一辆开往罗湖的大巴。

    “就这样走了吗?离开这是非之地,也少了些许的喧嚣。”望斌发现,那日的落霞特别的红火,燃烧了半个天空,炽烈的像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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