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情至深处难免芥蒂 心若死时又失骅骝
兰窗侠影
第三十三回 情至深处难免芥蒂 心若死时又失骅骝
长夜漫漫，无边黑暗……
一片死寂，毫无声息……
……
终于，远远地，似乎有了一丝微光……
微光渐渐明亮，耳边也有了一丝声音，从遥远的天边依稀传来……
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是黄鹂在啼唱，清脆婉转，恍如仙乐……
一缕淡淡的清香，幽幽地飘来……
王九怀疑自己已经死去，魂归仙山。他努力想要睁眼，一道明亮的光芒刺得他睁不开眼。王九闭眼适应了好一会儿，才又缓缓睁开眼睛。
这是一座精致的竹屋。
屋顶以竹为瓦，鳞鳞竹瓦之间，有些细小的间隙，天光透过来，恍若星空。竹窗用一支竹竿朝外顶开。窗外，篁竹苍翠欲滴，阳光映照之下，似乎连空气都被染绿了。有两只黄鹂不知在竹林何处鸣叫，时有时无，那鸣叫声在空谷里回响，使一切显得越发幽静。
窗口，竹作的窗台上，有一盆素心兰，花盆是一节大竹筒做成的。盆中兰叶葳蕤，参差披拂，极富韵致。一朵雪白的兰花静静地绽放，正是那幽香的来源。一只红色的小蜻蜓，轻盈地飞来，静静地停在兰叶上，一会儿又轻盈地飞走。
“真好！”王九静静地躺着，什么也不想，却觉得心中无比清净，一切是那么宁静，那么祥和！
这屋子以及其中的一切设施，几乎都是竹子做成的，散发出竹子独有的清香。竹桌，竹椅，竹壶，竹杯，都干干净净纤尘不染。对面靠墙还有一张竹床，上面的一大一小两床薄被，叠得整整齐齐。竹墙上，有一管碧绿如玉的洞箫挂在竹钉上，令王九觉得有些眼熟。
一阵风吹来，窗外的竹叶簌簌作响。一枚黄了的竹叶，从窗口翩然翻飞而入，飘到王九的床边。
王九想要伸手去拾起，发现自己如同梦魇一样，手脚不能动弹。王九努力一挣，仅仅使竹床发出了“嘎吱”一声轻响。
正在这时，一位眉清目秀的小仙女，从门外进来了。
“三姐姐说你今天会醒来，你真的就醒了呀！”小仙女高兴地跑到床边。
王九张张嘴，却说不出话。
小仙女以为他渴了，忙从自己手中的大石榴上剥下一粒，喂到他嘴里，说道：“沁甜的，极好吃！”
王九突然想起往事，不禁心头绞痛，血气上涌，一顿猛咳。
那小女童忙拿起床边的竹筒，扶起王九，让他咳嗽。王九哇哇连吐了几口淤血，气力耗尽，又晕死过去。
……
王九再次醒来时，已是夜晚。
柔和的灯光下，三公主微笑看着他，说道：“九哥，你醒了！”
王九看着她如花的笑靥，疑心自己是在梦境，不敢作声，生怕从梦境里醒来。洁白的裙裾，柔顺的长发，甜美而俏皮的笑容，多么美好的梦啊！
三公主用布巾擦擦王九的嘴角，笑道：“九哥将淤血吐出来，应该感觉好些了，怎么还是这个傻样呢？”
王九如梦初醒，茫然问道：“我这是在哪里？”
“这里是桃花峪！”那个小女童蹦出来，抢着回答，然后自然而然地靠到三公主身边，坐到她的膝上。
“九哥，说来话长，我们以后慢慢说吧，现在先把药喝了。”三公主抱起女童放到地上，“阿蘅，来，让三姐姐给九哥喂药。”
“我来喂！我来喂！”阿蘅抢着要喂药，“我喂了好多回的！”
三公主便坐到床边，将王九扶起，靠在自己怀中。王九闻到三公主身上的芳香，不禁有些羞涩，心扑腾扑腾跳得厉害。
三公主和阿蘅则显得习以为常。阿蘅将竹碗里的药用勺舀起，撮起嘴吹吹凉，送到王九嘴边。王九靠在三公主怀中，咽下暖暖的药汁，眼中忍不住涌出一股温热的泪水。
阿蘅尝了一下，吐舌笑道：“九哥好不羞，吃药还哭脸！又不苦呢！”
三公主看阿蘅喂完药，对她说道：“阿蘅去把咱们做的重阳糕拿过来，选一块小小的，给九哥吃，压一压药！”
“已经重阳了吗？”王九疑惑问道。
“是的，今天正是重阳节。日月重九，阳气重生，所以九哥今日醒来了。”
王九知道自己已经昏死数月，马上明白行刺金帝之事绝无希望了，宇文虚中和林朝英也绝无生还之机了。王九不禁又气血翻涌，五脏如焚，却又全身瘫软，无法动弹。
三公主忙用手轻抚他的胸口，柔声说道：“九哥，心态平和，不要急躁。”
阿蘅将重阳糕放入王九口中。
三公主说道：“这是杜仲重阳糕，我们做得特别细腻松软，九哥应该可以克化得动。”
王九只觉得口中一股淡淡的药香，舌头轻轻一触，那重阳糕就化散开来。甜甜的，粉粉的，味道很好。耳边，三公主轻柔的话语；胸口，三公主轻柔的抚慰，都让他觉得如春风拂过一般，心中的冰凌渐渐消融。原本死去冻裂的心，开始复苏重生。
此情此景，恍如梦境，九九重阳，永生难忘！
此情此景，恍如梦境，九九重阳，永生难忘！
这十六个字，在王九心中反复闪现……
王九终于苏醒过来。次日，铁掌帮帮主上官剑南听说了这一消息，也忙赶来看望王九。
王九躺在床上，见到剑南进来，想要起身，却发现自己仍然无法动弹。
剑南坐到床边，按住他，安抚道：“九哥别动，我们都知道了！好好养息，不要想其他的！”
王九此前，一生顺利，天资聪颖，文武双全，出类拔萃。此时却武功尽失，瘫痪在床，如同废人，往日有几多自负，此刻就有几多自卑。再兼内心对于行刺失败之事，愧悔交加，自责不已。关于林朝英，关于颜氏兄弟，这些心底隐痛，还不能对任何人提及。
他想要打听那事最后的结局，却不敢打听。但心中却也无法回避那事，去谈论别的无关紧要的话题。所以他只能尴尬冷淡地无言以对。
剑南是个粗豪之人，无法细想王九心思，也不知道如何去安慰一个大男人。剑南早就经过九死一生的战场，惯看生死成败，只知道跌倒了爬起来。如今见王九冷傲神情，也不想其他。只道他伤重未复，便也不多言，以免打扰他休养。
但见到三公主时，剑南仍不免心牵目绕。他见三公主将王九抱在怀中喂药，轻言细语安抚。心中一阵阵酸涩之意，也让他压抑无言，心中想，如能换得王九的位置，便是死去也愿意。
三公主则有意要冷遇剑南，对他不言不语，甚至不肯看他一眼。剑南心痛地看到三公主对身边其他任何人都好，尤其是对王九，温柔细致，仿佛情侣。剑南心知，王九刚刚逃脱死神魔爪，是一个毫无气力的废人，三公主悉心照顾他，只是拿他当作病人而已。但情感上，剑南仍然无法接受。
好在有阿蘅在私下里偷偷给他透露一些三公主的“秘密”，让剑南觉得甜蜜和温馨。
剑南从三公主竹屋里出来，便去找了杨信。两人一起商议了一些帮中事务。杨信对于上官帮主非常信赖。关于铁掌帮的发展，关于对付衡山派的计谋，剑南所说的一些思路，杨信无不点头称赞。
商议正事之后，剑南要走时，杨信却道：“帮主，那王九已经醒来了！”
剑南点头道：“我已经去看过他了。”
杨信见剑南情绪低落，便说道：“他已经醒来，住在三公主屋里，终究不好，要不还是把他挪到我屋里吧。”
剑南点头，说道：“也好！辛苦您多照料他！”
剑南走后，杨信到三公主处，说起要将王九抬到自己屋里。三公主却说道：“九哥身体还极为脆弱，不能搬动，先还是住这屋里吧！”
杨信冷眼看到，开始说要把王九搬出去时，王九脸色大变，及至三公主说不搬时，王九则喜形于色。杨信见这个“尴尬人”如此，心里想笑，却也不便显出来。
王九便依然在三公主和阿蘅屋里养伤。王九恢复很快，苏醒后不到十日，便可以自己下床走动，甚至能走到窗边去晒晒太阳。
桃花峪的人们秋天非常忙碌，三公主和阿蘅也不例外。每日安顿王九喝药后，便要出门。玉米、南瓜、毛桃、枸杞、辣椒、茶籽、刺梨、黄栀子、尖栗子、毛栗子等等，各色山货采摘回来，分别铺到大大小小的圆形竹匾或方形竹簟里，放到谷坪上、晒楼上、屋顶上、窗台上，趁着秋天的艳阳，好晒干储藏。
王九静静地看着这五彩斑斓的“晒秋图”，心里一时觉得无比安宁，仿若在欣赏一幅田园图画。
但他一想起往事，便又心潮血涌。他从醒来起，便一直在暗自努力，用各种内功心法，想要恢复自己的内力。经历无数次失败之后，他终于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习武练剑，甚至连一个普通农夫能干的农活，他都无力承受。王九伤感地在心里叹道：“以后的岁月，只能称作余生，或者应该叫做残生吧！”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王九在心头反复念着这两句唐诗。却又不禁想起林朝英的种种情义，在心头反复念着这首诗的后两句——“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原来不曾留意的与林朝英相关的一切细节，此刻都被他一一回想起来。
“英妹！”此时，王九的心中再想起这个英姿飒爽的女侠，才真正从心底用上这个深情的称呼！鹦鹉洲、神农架、禹王庙、太子坞、一直到斋宫中最后那一幕，英妹的一言一行饱含浓情，让王九受之不起。有多少甜蜜，就有多少悔恨。
王九独自一人在屋里时，总是这样，以美好的回忆开始，以痛苦的记忆结束。他似乎也习惯了这种靠回忆过日子的生活，变得沉默寡言。有时一整天也不说一句话。
上官剑南仍然隔三差五来看看他。但显然，剑南关心的江湖上那些事情，对王九已经是前世之事，毫无意义了。王九能够自理了，杨信和厨工杨四等人也不必帮他打理个人卫生了。他们偶尔来看王九，也会问问他身体恢复的情况如何。王九变得异常敏感，觉得这些无关痛痒的问候都是那么肤浅虚伪。
独有三公主在王九眼中，真是知己，无可挑剔。她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她的眉，弯弯的，弧线极美。她的眼，澄明清澈，焕发出令人宁静祥和的柔光。她的鼻梁，小巧精致，显得有点俏皮。她的小嘴，红润柔嫩，嘴角常常微翘，与那两个小酒窝呼应，更显可爱！王九暗自发现，三公主只有在和他说话时，才会经常露出笑容，才会现出酒窝。三公主和他说话时，才会用那种略带调侃的口吻。这种感觉，显得亲密，让王九不知不觉就放下所有的戒备和顾虑。
她的身姿柔美轻盈，她的动作从容优雅。她经过身边时，会有一缕淡淡的兰花般的幽香，若有若无。王九欣喜地发现，三公主喜欢他的目光。当王九看着她时，即使她正在忙碌，也能感受到王九的眼光。她有时会回眸，对王九微微一笑。但，她从来都不会这样对待上官剑南。
王九冷眼看去，其他所有人，包括阿蘅，似乎都是因为三公主的缘故才对他好。
王九在心里讪讪地想，“我如今成了一个普普通通的无用之人！”剑南来看望他时，他故意说：“你如今是堂堂铁掌帮帮主，事情多，不用这么殷勤来看我这个废人的！”
剑南依旧来时，他便有意冷冷地不言不语。或者，只与三公主说话，将剑南晾在一边。阿蘅看出了其中的微妙，因而不像以前那般亲昵对待王九了。虽然还是会帮着三公主照顾王九，但其中的意味却不同了，只是为了“保护三姐姐”。
杨信和厨工杨四也会时不时来看他。王九心知杨信对自己有成见。最初他们扶着王九洗漱换衣时，杨信手上的力度就明显比杨四要生硬。他眼中有那种轻视和嘲笑的神情，与杨四那种同情和怜悯的眼神完全不同。当然，杨四这种人的怜悯，对王九的心灵也是一种伤害，甚至是更深更痛的伤害。这些细微的情感，换在以前，王九根本不会察觉得到，也不屑去想。现在，王九对这些人一丝一毫的想法都非常敏感。“人情世态，我终于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王九也清楚地知道，这些人都向着他们的帮主上官剑南。但三公主就是不喜欢见到这个人。三公主的青睐，让王九那颗死去的心开始复苏。但是，三公主的身影，也常常唤起王九对另一位女子的回忆。英妹情深义重，令王九越思量越觉得歉疚至深，无法释怀。每逢此时，王九就会心痛隐隐，黯然神伤。三公主似乎能够读懂他的内心，常常会给他煮一杯茶，或剥一个橙子，然后随意地带着阿蘅去忙别的事情。让王九一个人静静地疗伤。
王九因此更加觉得三公主善解人意，完美无瑕。因而从内心对她更加充满眷恋。
剑南也感觉出来，三公主对王九格外柔情。她和王九在一起时，显然更轻松愉快。剑南在心里对三公主默默说道：“既然我只能给你带来痛苦，我还是离你远一点吧！只要知道你快乐幸福，我也就快乐幸福了！”但剑南心里虽然这么想，实际上却仍然无法放下这份情感。他还是隔三差五地来，只是来看看，和每一个人打打招呼，便走了。
三公主见剑南慢慢冷淡了，内心的感受非常复杂，但也不显出来。只是日日把自己的生活排得满满的。好用这种忙忙碌碌的节奏，让自己无暇去想那些复杂的情感。
冬去春来春又去，桃花峪中的桃花开了又谢了。
这一日，剑南来时，杨信和厨工杨四也来了。
三公主和阿蘅正在收拾蚕房。王九刚刚喝完药，准备去帮她们姐妹一起收拾。王九的身体基本恢复，行动自如，只是内力尽消，无法习武。
阿蘅娇声对杨信说道：“满满，你帮九哥再打一张大竹床吧！我的那张竹床，他睡了小了呢！”
杨信乐呵呵笑道：“好呀，只是怕你们屋里摆不下呢！”
阿蘅指着蚕房，说道：“满满，这个屋子还可以放得下吧！”
王九在旁边听见这话，突然明白了。原来自己真的是一个多余人！
王九傲气复发，对剑南说道：“上官帮主，多谢你们的救命之恩！王九身体已经恢复，正要向上官帮主告辞！”
剑南扶着王九的肩，挽留道：“九哥，这里就是你家，你在这里好好休养吧！”
三公主也笑道：“九哥，阿蘅是小孩子，你可别为了她一句话就做冲气包哦！”
王九孤傲之人，话已经说出口了，如何肯再厚颜住下去？
剑南见此情形，知道留他不住，便道：“九哥，你是要去哪里？”
王九一愣，随即说道：“江湖之大，何处不可容身？”
剑南只好说道：“九哥，你看这样可好？这几日，我帮中有一个大事要处理。九哥先去我们前面山寨小住几日，待我事了，我再陪九哥去各地散散心！”
王九见他诚恳，便也不那么生硬了，但仍说道：“上官帮主既是有事，我一个废人也帮不上忙，留下来只会添麻烦！上官帮主只需仍将那枣红马赤风送我走好了！”
剑南听他提起赤风，正在为难。杨信已经忍不住了，怒气说道：“赤风早死了，就是为了救你！”
王九听了，如闻惊雷，扶着剑南，方才站稳。
剑南扶着他回屋坐下，详细将耳闻目睹的情况讲给王九听了。
原来，剑南等人当日听闻宇文虚中和高士谈被灭族，情知义举已经失败。洪七自断侠骨，以祭英魂。当夜，洪七赶回北方，收葬英烈遗骸。剑南则赶回铁掌帮，派人四处打听，却没有王九消息。半月之后，却不曾想枣红马赤风竟然驮着昏死的王九回到铁掌峰来了。赤风老马识途，千里奔驰，但到了山寨门口时，便已精疲力尽，口吐白沫，再也无法救活过来了。
王九虽然早已猜测到这个悲惨壮烈的结局，但仍一直不敢去接受残酷的现实。此刻听闻，气血翻涌，一顿猛咳，直咳得灵魂出窍，方才吐出一团乌黑的淤血，王九又昏死过去了。
欲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浓情难戒浑如浓酒 浮生苦短直似浮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