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浓情难戒浑如浓酒 浮生苦短直似浮沤
兰窗侠影
第三十四回 浓情难戒浑如浓酒 浮生苦短直似浮沤
王九再次醒来时，是一个雨天。暴雨落在竹林中，声响如瀑。三公主站在窗前，静静地看着窗外。雨水从屋檐流下来，宛若水晶珠帘一般。偶尔一阵风来，珠帘微斜，有濛濛雨雾扑面而来，望着窗外出神的三公主才惊醒往屋里退了半步。
阿蘅不在屋里，不知去哪里了。屋外雨声哗哗，屋里显得格外安静。三公主不知道王九已经醒了。她大概是在那丛素心兰中发现了新的花苞，正在凑过去仔细看。王九看着她的侧身剪影。那身影，美得令人心碎！
三公主看着那兰花，痴痴地发了一阵呆，突然，幽幽地发出一声长叹！就这一声叹息，却令王九心中生出无限怜爱！愿意为之生，愿意为之死，愿意为之万死不辞！
三公主仿佛突然感受到了王九的目光，转过身来，对王九含羞浅浅一笑。王九看着她的笑脸，心都暖化了。
三公主袅娜地走过来，对王九说道：“九哥，现在感觉好多了吧？”
王九忙回答道：“嗯，好多了！”却又想起自己的处境，在心里苦笑道，“还能好吗？”
三公主似乎读懂了他的内心，说道：“九哥把淤血吐净了，气血不滞，慢慢就会好起来的！”
王九暗自试试，仍然没有丝毫内力。但也不忍拂了三公主好心，便答道：“嗯，会好的！”
三公主走近说道：“姑婆婆曾经教我一些坐卧呼吸的方法，对身体很有好处！我教给你，九哥不妨试试！”
王九虽然不相信坐卧呼吸之间就可以使自己恢复，但很乐意听三公主的话，于是便点头照做。
三公主教的很好懂，也没有任何难度。但王九听她教完，却马上领悟了，这是一门极为高明的道家养生之术！
王九万分惊讶，正待开口问询。
“三姐姐，好大的雨啊！”阿蘅将大箬笠放在门外，跳进屋里。后面，厨工杨四一手撑着大纸伞，一手提着一个药罐站在门口。
三公主忙跑过去，接了杨四手中的药罐，说道：“四叔，快进来！”
杨四却摆手道：“我正做饭呢，不进来了。我见雨太大，怕阿蘅淋湿了，所以送她回来！阿蘅好能干呢！”
阿蘅得了表扬，喜滋滋地和四叔再见。杨四乐颠颠地一步三回头。走到竹梯处，还在哗哗的雨声中，对她们姐妹俩喊道：“雨大，等一下我做好饭菜，给你们送过来，你们不要出门了！”
三公主提着药罐，准备给王九喂药。阿蘅忙不迭声地说：“我来喂，我来喂！”
王九站起来，说道：“我自己来！”
雨一直没停，中午饭是杨四给送过来的。
四人在小桌上吃饭时，三公主给阿蘅夹菜，自己却没吃什么东西。杨四劝她道：“三公主放心吧，这次我们上官帮主带着三千人去了，对付衡山派那千把人，我们一定会赢的！”
阿蘅也说：“哥哥最厉害，一定能赢！”
王九才发现，桃花峪中其他人都不在。原来，他们都跟随上官剑南一起干那件大事去了！
见王九疑惑，三公主便将铁掌帮与衡山派之间的仇怨从头向他娓娓道来。
三公主说到缑仙姑时，王九记起西域毒尊欧阳锷曾经说过缑仙姑能解白驼银毫之毒。王九忙问三公主是否知道解毒之法。
三公主说道：“先前在衡山缑仙洞时，姑婆婆在无事闲暇，的确曾经说起过这个西域毒尊欧阳锷。姑婆婆云游昆仑时，曾经与他交手。姑婆婆险胜一招，但也中了白驼银毫。毒性一直无法根除。后来是到极北苦寒之处，偶然发现了一种千年寒玉。在寒玉上运功打坐，避免走火入魔，不但过去的毛病全治好了，而且功力倍增。”
王九听闻此言，想起林朝英已经遇难仙逝，此时知道解毒之法也是枉然，不禁黯然神伤！
外面的雨小了。
三公主见王九神情，便也不再说下去。请杨四带着阿蘅去他那里继续熬药。三公主却去竹箱中取出一条折叠整齐的白绸长练，交给王九：“九哥这次死里逃生，赤风驮着你回来，幸亏有这条天蚕冰绸把你固定在马背上！我把它洗干净了，今天正好拿给九哥！”
王九见了英妹的遗物，再也忍不住眼泪。他双手接过冰绸白练，眼泪双流。与林朝英相识相知的一幕幕往事，再次涌上心头。这冰绸白练是英妹的贴身之物，在神龙架采药时，王九曾经见英妹用它作绳床睡觉。那时，她还是一位翩翩少年郎的形象。
王九捧着白练，沉浸在回忆中，那些与英妹有关的所有笑和泪，都被重温了一遍。
三公主在旁边，给王九倒了一杯水，并不多言，仿佛王九心中所思所想，她都已经明白。
在三公主柔和的目光中，王九突然想要倾诉，想要痛痛快快地把心中的悲欢都说出来。王九这些心思，三公主似乎都懂。三公主似乎知道英妹的存在。
王九沉思良久，端起竹杯，将杯中水喝尽。王九将那次青草湖分别后所发生的那些故事对三公主一一说起。关于英妹的那些微妙而羞涩的情节，王九常常会不知如何表述，但他一看三公主的眼神，就知道她都懂了，她都明白！三公主真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女子！
王九最后说到行刺金帝失败，宇文虚中被擒，自己在马背上眼睁睁看着英妹因救他而被困。看着心爱的人被围困，却不能相救，那种绝望心情，再度令王九哽咽无言。但不用说出来，三公主都明白了。她拍拍王九的背，另一只手拭去自己脸上的泪痕，转身又去给王九添了一杯水。
三公主听王九说起生离死别的事情，不禁联想到剑南，此刻他与衡山派恶僧决战，也不知道是生是死！心中隐痛，又让她差点晕倒，忙收心调息，良久方才渐渐平静。
陪着王九默默地坐了一阵。三公主突然说道：“九哥，等身体好了，你还是去找她吧！”
“是啊！我一定要找到她！”王九听三公主这么一说，心底似乎找到了一丝希望！“是的，英妹一定没有死！我要去找她！”
王九一震，抬头看着三公主。他死里逃生，醒来后，发现自己武功尽失，内力全消。他在心中就将自己看作一个废人，行尸走肉，苟延残喘而已。无数次努力，无数次挫折，在一次次失败重击之下，他已经完全失去自信。极度自卑的王九，再没有一丝勇气去面对过去的失败，更没有一点勇气去面对未来的挑战。
三公主柔和地看着王九的眼睛，握住王九的手，坚定地告诉他：“九哥，你一定会找到她的！”
王九的眼中重新燃起了生命的火光，三公主看着他全身焕发出新的生机，感受到他手中传递出一丝力量。三公主知道自己做对了！
接下来数日，王九不停地向三公主请教缑仙姑摄生治病导引疗伤之术。三公主的讲述并没有什么清晰完整的理论体系。但她经过多年践行修习，这些方法道术都变成了极其自然的习惯。三公主讲得很浅白，往往只知道“这样做，这么来”。王九却非常喜欢三公主的示范指导，像个新入学的孩子一样服服帖帖。三公主笑道：“老师不高明，好在学生聪明！”
王九悟性极高，又精通内功心法，且前时曾与林朝英这样的医道世家学习医术。此刻，虽然三公主是浅显点拨，但王九只需与心中旧知一一印证，略加思索，便发现缑仙姑是真正的得道之人。大道至简，只有这样的顶级高人，才能将精妙深奥的道理转变成简便易行的方案。
只是，王九照着三公主教的去做，修习了多日，精神状态好了一些，但内力并未有丝毫恢复。王九苦笑想到：“要是这样做了，真的可以增加内力，三公主和阿蘅怎么会一点武功都没有呢？”
日子过得很快，上官剑南等人却迟迟未归。三公主越发担心。
这一日，三公主和阿蘅早早起来，备齐香烛等物品。杨四也提前准备了三牲和瓜果作为祭礼。原来这一天是雷帮主的忌日。王九虽然与雷帮主只有一面之交，但也感念他的真诚慷慨，敬重他的英雄气概，便一起去英灵洞祭拜。
到了洞中，将祭品摆好，将香烛点燃。三公主在雷帮主灵位前垂泪跪拜，心中默默祷告，良久方才起来。
阿蘅也上前跪拜，说道：“雷伯伯，您一定要保佑哥哥他们打败坏人，平平安安，早点回来！”
这时，电光闪闪，洞外传来一阵隐隐雷声，仿佛是雷帮主在天之灵回应她们姐妹的祈祷！
杨四和王九也上前跪拜。王九想起雷帮主当年的豪杰风貌，不禁感伤世事无常！再想起自己的遭遇，残生如死，不禁悲从中来，泪如泉涌！
一道雪亮的闪电，将山洞深处也照得惨白。一声霹雳巨响，将灵位和供桌上的物件都震得乱晃。
接着，天空中下起了瓢泼大雨，从洞口向外望去，茫茫雨幕，将近在咫尺的山寨都遮得朦朦胧胧。
王九拜祭之后，四人都走到洞口看雨。
望着雨幕，王九想起了那次北上渡过淮河，与英妹风雨同舟的情形。当时还不知道她是女儿身。“好心也会害死人呢！”当年那个船家竟然一语成谶！英妹真的是被我的好心害死了！
山洞前面的一个小小石坑，很快积满了雨水。雨仍然在下，雨滴落入水坑中，溅起一个个圆圆的水泡泡，在水面上浮着。一个个浮沤又很快破灭，消失无踪。
王九看着这些浮沤，脱口说道：
“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三公主听到这几句话，似有所悟，问道：“九哥念的这首诗，是什么含义呢？”
王九回答道：“这是《金刚经》里的四句偈语。大概意思是说，世间一切，就如同梦幻一样，如同这些水泡一样，如同露水和闪电一样短暂而虚幻。”
三公主心有感触，不禁伤怀，又一转念，不禁释怀！心中的主意已定，只觉得千斤重压，一时放下，不由自主长舒了一口气！
阿蘅蹲在水坑前，觉得这些泡泡有趣，伸出小手到水里去掬，但无论如何也到不了手上。听王九这么一说，阿蘅聪慧异常，顿时明白，不禁也有感伤，黯然收手。
突然，她跳起来，锐声叫道：“哥哥回来了！哥哥！”
众人一惊，都朝外看去。洞外雨幕重重，哪里看得到一个人影？
但阿蘅坚持对山下喊道：“哥哥！哥哥——”
果然，瀑布般的雨声中突然传来一声长啸——真的是剑南回来了！
接着，便依稀看见雨幕后树林中有一行人在往山上行走！最前面一路飞纵而来的那人，看那矫健身姿，定是剑南无疑！
三公主、阿蘅和杨四看到他的身影，都喜极而泣！王九在刹那间明白了，在三公主心中，上官剑南的份量远非自己可以比。
剑南虽然戴着箬笠，披着蓑衣，在这暴雨中却也早已一身湿透！阿蘅不顾他满身雨水，跳起来迎接他。剑南双手抱起小阿蘅，在空中抛起来，开怀大笑：“我们胜利啰！我们胜利啰！我们胜利啰！”
剑南将阿蘅连抛三次，方才放在地上。阿蘅缩着脚不肯落地，娇声：“还要！”三公主忙牵过她去，说：“好啦，好啦，不能要了！哥哥累了，下次再玩！”阿蘅见三姐姐对哥哥的态度变了，且又答应下次再玩，才乖乖不闹了。
三公主看着剑南，含泪笑着，不用说话，那眼神就说了“你平安回来就好！”剑南也没说话，站到三公主跟前，那眼神就说了：“你还好吗？”
剑南又和迎上前的杨四打过招呼，忙问候王九：“九哥恢复得挺好！”
王九此刻看着剑南志得意满气宇昂扬的神采，心中五味杂陈！以前，王九不管在何处，总是鹤立鸡群，引人注目。今天，剑南直到和杨四这样的人打过招呼，才想起他王九也在场。
王九便略微点点头，算是回应了剑南的问候。
这时，杨信和铁掌帮庄、狄、秦、严、姜五旗旗主都已进到山洞中来。众人随着剑南一起列队祭拜雷帮主。剑南在雷帮主灵位前，大声告慰：“雷帮主！大仇已报，英灵安息！大仇已报，英灵安息！”
剑南喊第三遍“大仇已报，英灵安息！”时，众人心中百感交集，都情难自抑，泪水奔涌，随之齐声哭喊道“大仇已报，英灵安息！”
王九在旁边看着，也非常感动，一股激情在胸中涤荡。
剑南豪迈地站起来，大声说道：“各位兄弟，咱们大仇得报，走，咱们痛痛快快地喝一场，不醉不休！”
众人也都站起来，齐声道；“好！不醉不休！”
王九不禁想起那年岳元帅的豪言壮语：“等哪天咱们雪了国耻，到黄龙府再痛痛快快喝他三天三夜吧！”
王九豪情激发，却又马上消沉下去，心想：“我都已经成了废人一个，还谈什么为国雪耻，为人报仇？”
但看到三公主时，又不禁想到：“三公主一个柔弱女子，却也能实现自己的理想，带领众人在桃花峪中建设一个世外桃源！王九，你真是糊涂，真枉为男子！”想到这里，王九豁然开朗了！
此刻，众人穿过英灵洞，走到竹亭前。大雨初歇，空中的乌云镶嵌着耀眼的金边，阳光从云层中穿过，光柱斜斜地照在稻田里。早稻将熟，稻浪起伏，南风吹来阵阵稻香！
王九豪情勃发，忍不住对着山谷长啸一声！气息虽然不如以前悠远绵长，却也明显感觉到有一丝丝底气了！
三公主高兴道：“九哥，最近你的气息好多了！”
剑南也道：“九哥又恢复了英雄气概！”
众人回到桃花峪，杨四把存的谷酒抱出来。杨四赶紧炒了几个下酒菜端上来，众人早已经端着海碗畅饮起来了！
众人说起与衡山派的这场恶战，不禁兴致勃勃，感慨万千。王九却又留意到，三公主对剑南的态度似乎变了。她甚至在众人面前也毫不掩饰自己对剑南的柔情蜜意。她那双美丽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剑南。那些温暖的笑容，那些关切的目光，全都给了上官剑南。
上官剑南讲到衡山一战都那些紧张之处，三公主在他旁边情不自禁地抓住了他的左手臂膊。上官剑南放开酒碗，右手轻轻拍了拍三公主的手，竟然那么自然！铁掌帮众兄弟都在场，小阿蘅也在旁边。但大家似乎都觉得他们两人这样才是正常的！
“原来是这样！我真是自作多情，可笑之至！”王九看着三公主对剑南充满崇拜的神情，心中酸楚滋味涌上来！王九大口喝酒，想要借酒浇愁，心中却越发苦涩难受！想起青草湖边，涂老爹家场院中那次扫雪生火，开怀畅饮的情形。王九回忆起来，当时三公主看剑南的眼神就是如此柔情。
王九进而想起当年岳夫人的重托，不禁汗水涔涔而下！从怀中取出岳飞手书“伯约”二字，不敢打开来看。他在心里自问自责：“王九啊王九，你怎么会成为这样子呢？”
王九心中想要放开这些儿女情怀，谈何容易？他更想要恢复那些豪情壮志，更是谈何容易！能够做的却只是大碗喝酒，借酒浇愁！
剑南也有些醉意了，只见他看着三公主，傻傻地笑着。他扶着三公主，硬要她在竹椅上坐好了。剑南却突然右膝跪地，双手握住三公主的手，看着她说道：“三公主，嫁给我吧！”
三公主只觉得眼前一道耀眼的光芒闪过，她使劲点点头，轻声叫道：“太阳……”便晕倒在剑南怀中。
预知后事如何，请听下回分解——
《名山古刹雄风铁掌 竹屋兰窗蝶枕鸳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