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昨暮绊心
星月凄郁，注定难眠之夜。
玄遥城南，酿春街，沧水客栈。
一扇木窗敞落孤零，沐凡倚在窗楣边，手掌托着下巴，百无聊赖凝望无声夜空。耳边隐约传来阵阵鼾声，隔壁沐炎早已睡熟，逍遥梦乡。
夜色流水入目，他不知时间流逝亦或停滞，只觉心脏越发沉寂……与夜缠绵化为一一滩凉水。
胸口隐隐作痛，他扯开衣衫，十道黑线钉刻在胸膛内，却又仿佛疯狂蠕动，搅乱五脏六腑，搅乱一切！
“幽冥血，生死别。招星阙，七象结……”
他望向夜渊，那里困陷着自己另外一个灵魂。
“它”孤独痛苦，只身寻路。
“它”心映烈曙，不甘沉浮。
“它”胸臆不抒，嚎啕大哭。
“它”只能于黑夜中向自己倾诉。因为白昼厌恶孤独，黑夜热爱孤独。
沐凡垂下通红双眸，关了木窗。客栈里静悄悄的，他抓起佩刀出了客栈。他要尽情享受夜空，沉沦晚风。
……
城西荒凉一角，无忧巷。如旧故里，草木已深。
白衣少年缓步前行，砖瓦苍苍，泥土芬芳，这里是他长大的地方。昔日的温暖，如今的心伤……
矮墙下，两株半高梧桐紧紧依偎在一起，枝叶连理如胶似漆。
莫离衷心一笑，他沉寂已久的心脏此刻也如同这年青梧桐的生命般，微微悸动。
“啪嗒！”
一颗饱满梧桐子砸至少年雪白衣衫上，顽皮着滚落在地。
“小七！”
莫离愕然抬头，少女坐在矮墙上，晃着双腿，盈盈浅笑。“小七”是他的小名，她却念了十多年。
他嘴唇微抿，拾起梧桐子踏墙而上，两人并肩坐在一起，共对夜空。月辉洒落，他脸庞微侧瞟向少女，晶莹睫毛下双眸璀璨若初。
“你已有一年没来玄遥城了，这一年真没意思。”少女朱唇微启，调皮之中略带一丝幽怨。
“我在葬仙山也没意思，”莫离浅浅一笑，“可是我要修剑，悟剑。十三境，也许不久就到了……”
“可是十三境依旧不够，我不会停下，直至聚象……证道，仙桥试上我必须拿下第一……”
“那年雪狼原上斩出半生天人后，三千剑上落下一个缺口。仙桥试后我要再铸一把剑，名字就由你来定……”
“葬仙山上樱花常年盛放如夏，待你病愈了一定带你去玩，不过也不要遗落了这两株小梧桐……”
一任少年喃喃自语，少女倚在少年肩头，亲昵埋首流冰白发。她不懂剑，亦不了解什么剑势、剑道，她只知道莫离是天才剑修，她为他由衷高兴。两人在一起的时光，越来越短，她只觉心安，留恋……
少女名雪儿，两人自小青梅竹马，一起在无忧巷玩耍，长大。家境贫寒，却无忧无虑。
莫离自幼修剑，十五岁那年凭借极高剑道天赋偶得玉清首座赏识，获赠准六品灵剑“三千”，前途一片光明。
那年仲夏，临行前夕，雪儿得了一种怪病，身体虚弱咳血不止。玄遥城无人能治，莫离带着她赶到城东百里外的辞冬山，倾尽钱财得见老圣医裘先生。
喝下裘先生配的一副汤药后，雪儿逐渐有了力气，却仍是面色苍白，咳中带血。
其后老圣医的一番话刻在了莫离心底，直到现在，直到永远，永不磨去……
“她只余十年寿命，只有大梦丹可治愈此症。然而大梦丹位列七品，且炼制条件极为特殊。东域，乃至整个落雁国，无人有再造之能。老夫给你指条明路，七年后三清殿仙桥试，头筹奖励，正有一枚大梦丹。”
……
离开辞冬山，夕阳落寞，二人走至昨暮坡。十里金澜，花开烂漫。
昼开夜败，昨暮已来。人们称这闪耀璀璨金芒的奇异花朵为“悟空”。
少女丛中漫舞，时而撷花轻嗅，脸颊笑容温暖如初。
莫离独坐坡上，夕阳知其心意，余晖摇曳仿若悲泣。三千剑孤零躺在地上，昔日锋芒不现。
“莫离，好看吗？”
莫离抬起头，少女青丝间浅藏一朵悟空花，正笑吟吟看向自己。
直面夕阳，少年双眸血色璀璨，凝望良久终是泪水止不住涌出，沙哑哽咽道：
“好看。”
瞧见少年这般模样，少女慌忙奔到少年身旁，握起少年双手道：“莫离，你别难过。我给你哼支小曲吧！”
少女挨着少年坐下，对着夕阳轻声哼唱，唱的仍是无忧巷的童谣，无忧无虑……
无剑，无风，昨暮坡上，一切都那么安静……
五年过去了，再忆那日那时，只记得暮光要将两人融化掩埋。他有些看不清她的脸庞，只留呢喃轻语，花海荡漾。
少时偶然窥见的一抹日落，碎心动魄。
……
“即便道毁剑碎，我也一定会拿下仙桥试第一，医好你。”
少年话音使得少女恍然惊醒，旋即甜美一笑道：“我相信你。”
莫离瞥见少女脸上恍惚神色，心中一阵泛痛。
“雪儿，你看这是什么！”
少女侧首，却愕然发现少年掌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块圆形玉佩，玉佩之上雕有太极阴阳鱼。
“阴鱼佩，阳鱼佩，合二为一为太极佩，玉内灵气氤氲，也叫平安佩。”莫离将阳鱼佩温柔系在少女洁白颈间，轻语道：“你血气亏虚，当佩阳鱼。”
少女无言，眼眸通红。将近二十年，这家伙从未如此郑重送过自己礼物，这是第一次。
“莫离，你送了我礼物，那我也要回礼。”少女抹了抹眼睛，从背后掏出一支玉箫，嘴角微扬。
“莫离，你闭上眼睛用心听，箫音可使人心境清明哦！”
玉箫声动诉衷肠，吹碎玄遥离人殇……
曲终声散。
“雪儿，这首曲子叫什么名字？”
“名字嘛——还没想好！不过，大概是……诉说一个‘山无陵，江水为竭’的故事吧……”
“那就一起想个好名字，你若想好可别忘了告诉我。”
“你也是，下次……早点回来见我……”
“嗯，一定。”
莫离重重点头，仰首却望见天际一颗流星刺破夜幕，凄然陨落。
少女亦抬头，不料映入眼帘又有十一颗流星尾曳余辉，接连陨落，浩荡夜空陡然暗淡。
“共十二颗……”少女蓦然失神，仿佛一瞬苍老许多。
莫离只是凝望上苍，眉头紧锁。
“白头鸳鸯梧桐归。这两株小梧桐已有我们高，真希望我们白头苍老时，能安坐梧桐荫下，吃上这么饱满的梧桐子……”莫离抛起手中梧桐子，脸上挤出一丝笑意，说话声音却越来越小。
少女摇了摇头，难过道：“梧桐清霜昔人非。”
少年垂眸默然。
……
不知何时，矮墙上再无一人，墙下梧桐依旧紧紧依偎在一起。
“玉袍长剑，欲问青天，人生几何？”
“三千青丝落，难扫我心上，白头雪。”
……
少年放不下她，终是将心永远遗落在了无忧巷。
难眠之夜，可叹星月凄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