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2章
气温骤降,一下从十几度跌成三度的低温,今年天气极为反常,寒气没有缓冲,来得突然。外头阳光却十分的好,晒在身上暖洋洋的,渐渐的也就觉不出冷了。南方人总习惯在冷天里问候句:“出去晒晒太阳?”,如今在这日头底下,倒真是能觉出这话的几分幸福来。
谭柘早上起晚了。因为太冷,醒来后煨在被子里头不肯出来,竟又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再睁眼时,床头的电子时钟已然是二位数字打头,立时从床上坐起,“坏了。”手忙脚乱地冲进厕所里头洗漱。
三天前,谭柘照常按周期去沈彦林那儿报道。坐在专属的沙发椅上,两人如同闲聊般随意。
最后,沈彦林笃定道:“你的状态好了不少。”
谭柘摇了摇头,用一种茫然的语气道:“我没有任何感觉。”
“有时候,没有感觉不是一件坏事。”沈彦林一本正经,面上有着一贯职业的认真,令谭柘觉得很安心。
“我建议你重回正轨,渐渐恢复正常人的生活状态。”
谭柘认真想了想什么是正常人的生活状态,一时间能想起的,只有自己蹲在大会堂外头古朴庄严的阶梯上吃盒饭、在夜晚的芦苇丛里尽力藏起相机偷摸拍摄京郊企业排放污水的场景……曾经不知疲倦、一腔热血,如今回想起来,却是无尽的疲惫,自己真的还能回到从前吗?
谭柘一副沉思的模样,微卷的长发沿着脸颊的曲线垂荡下来,遮住了一部分面庞。他补充道:“不用急于恢复如初,你可以从比较轻松的方面着手。”
谭柘抬起头来,轮廓明晰的脸庞呈现在沈彦林眼里,眼底却依旧传达出不解的神情。他补充道:“比如,深造。你可以尝试再回到校园,以你的资质,其实还有很长的路可以走。”
离开医院后,谭柘第一时间去银行确认了自己的账户余额。一笔不多不少的数字,不够维持余生,可足够供她在一段时间内做出自由的选择。
用毛巾擦干脸上的水分时,谭柘才隐约注意到,自己这张皮倒是越发白净透嫩了,显不出26岁的模样。也不知究竟是南方的水土养人,还是整日无所事事散漫的连岁月都不愿亲自动手替她刻上痕迹,倒记得自己刚毕业做记者跑新闻那段时间,总有人见了她要惊呼几句,“宝贝儿,你是几日几夜没睡过了?瞧瞧你这眼圈……”
谭柘皮肤白,个儿高挑,一头长发卷卷的,连带着睫毛也长长卷卷的,年纪小时就跟个洋娃娃似的,讨人喜欢,却又带了股不能轻易接近的气息。这几年长了年纪,脸上褪去不少稚嫩青涩,更显出些女人味儿来。
缓过神来,用力摇了摇脑袋,怎么又胡思乱想了,看了眼腕上的手表,指针已经在“1”后悄然超出几分,“糟了,真的来不及了。”
其实复学完全出于沈彦林的建议,她还没有做好任何心理准备。她不确定,目前的她,还能不能在一个只有自己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她真的适合做记者吗,这个给她带来太多伤痛的职业,连提起都会有些呼吸停滞的阻塞感。
第一通与过往联结的电话谭柘打给了过去大学里的导师——闫瑞明。
闫瑞明建议她争取今年本校的名额,只要初试合格,自己很愿意继续收她做学生。可她却支支吾吾地表明了,自己暂时没有回京的打算。于是,最后兜兜转转,在杭州的传媒学院替她介绍了一位熟人,约了今天下午见一面。
谭柘穿戴整齐站在街口打车时,已经是下午一点四十分了,距离她要去的地方,大约有三十分钟车程,如果她走的快一些,说不定能赶在两点半前在学校附近吃点东西。
可惜如果生活真对她这么温柔,也不至于落入如今这样的境况里。车程足足花了五十分钟,不知缘由的高架关闭,路下堵得很死,连司机都调侃她道:“姑娘,这点儿堵车真少见哪,看来你运气不错。”可能,她从前过得太幸福,早已经花光了后半辈子的运气。
到校门口时已经是两点二十六,离约定的时间所剩无几。谭柘对学校不熟,立在校门口一时茫然无措,不知该往何处前进。一对学生情侣相互并肩着走过她身旁,谭柘久违的喊了声:“同学。”二人皆回头,面上带些疑惑的看着她。她犹豫着开了口:“请问,你们知不知道林教授的办公室该往哪处儿走?”
两人对视一眼,那女生好笑地回答道:“你说的是哪位林教授啊?这里可有好多位林教授呢。”
谭柘开始在心里责怪起自己的口不择言,用了个笑容努力掩饰自己的尴尬,但具体是哪一位,她还真记不起全名了……她拿出手机,打开微信努力刷着和闫瑞明的聊天记录。
其实聊天记录少的可怜,一下就滑倒了底。谭柘还保持着前几年习惯的交流方式,很少用微信,更多习惯于电话交流,闫瑞明是她为数不多的微信好友。
“是林文苑教授。”
名字一出口,两位学生立刻恍然大悟的模样,道:“哦!原来是林院长啊,她的办公室好找,就在学校最里头的行政旧楼里,三楼。你沿着主路一直走,到头就是了。”
谭柘向他们道了谢,赶忙朝里头跑去,这一问一答间,时间又过去不少,她已经迟到了。
正好赶上学生们下课的时间,外头人来人往越发热闹起来,谭柘依旧不能习惯见那样多的人,步子迈得很大,快速朝前走去。
这一趟来的迷茫,昨天随手记在小纸条上的信息,都随着不知被她随手放在何处的纸条一起消逝了。她头一次开始怀疑沈彦林的判断,觉得自己并没有好转的迹象,并且停在这一状态已经很久了。
她迟到的很严重,心虚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推开三楼办公室的大门。被诊断出疾病后,她一直都极度敏感,非常惧怕外界的言语,这同以前是截然相反的。用沈彦林的话来说,人在什么地方跌倒,就会格外惧怕什么,她如今,就是对过去有着不受生理控制的应激反应。
所以,她一直尽力避免接触过去的记忆。
林文苑是个和蔼的中年女教授,穿着剪裁合适的西服套装,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对她的迟到并没有表露出不耐的神色,仍是礼貌温和的态度。
谭柘在心里觉得感激。
林文苑示意她在面前的沙发上坐下,用一种受过训练的嗓音开口道:“谭柘,是吗?”
谭柘点了点头。
她温和笑道:“我听闫教授说了你的情况,他是我很好的朋友,你不用担心你,我会帮助你的。”
谭柘礼貌而拘谨的微笑了一下,道:“谢谢。”
她摊开面前的一份文件,递给谭柘,上面罗列了几所国外相应专业的大学,解释道:“我认为,以你的条件,本校不是最佳的选择,更适合去国外深造。这几所大学,你可以做一个参考。”
谭柘正在翻看文件,林文苑补充问道:“你应该有相应的语言成绩吧?如果没有,近期很适合备考,可以赶上明年九月的申请。”
谭柘张口回了句“有。”突然下意识想到:“是我大四的成绩,恐怕已经过期了。”
林文苑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没关系,我想以你的基础,从头再来不是件困难的事情。”
谈话结束得很快,谭柘一个人拎着那份沉甸甸的文件走出了办公室。留学么?如果放在大四那年,她一定不顾一切地远走高飞了。明明当时身后有那样多牵挂,却依然义无反顾。果然,人最后都是被自己绊住了手脚。
谭柘有些疲惫,很久没有和陌生人谈过话,脑子里进了太多信息,无法一时归纳整齐。她疲惫的在楼道阶梯上坐下,也不管这里是否会有人经过。
谭柘把自己埋在臂弯里。身后隐约传来一阵皮鞋踏在地砖上的嘈杂声响,伴随着一群男子谈笑风生的醇厚嗓音,越来越近。谭柘没力气起身,稍稍用力往旁边挪了一块儿,确保不会堵住楼道。
脚步声越近越尖锐,穿入谭柘的鼓膜里去,能明显感觉到的是,那群男子停在了她的身边,没有再前进。
短暂的寂静给谭柘带来了疑惑,难道是担心她身体不适,想要施以援手?为了不造成误解,谭柘抬起头来,眼睛一下子被强光刺到眯成了一条缝隙,有点疼痛的流下眼泪来。
她总是尽力想要去避开过去的一切。没想到的是,谭柘在楼梯上看到的是梁洛河。他身后跟着几位西装革履的中年男子,其中一位与他并肩。看到她,梁洛河显然也有些惊讶。
与他并肩的中年男子见他愣在原地,笑着问了句:“怎么,遇见熟人了?”
梁洛河没有否认,绅士的俯下身去拉起了她。谭柘的脑子已经停止了思考,任凭他将自己从地上拎起。身后的男人一副儒雅风度的模样,笑着问她:“既然遇上了,要不要一起去吃晚饭?”
谭柘还来不及作出反应,身边人已经替她应下了,拉着她的右臂径直往前走,那种被迫的感觉,让她觉得很不适。
几位中年男子分别上了各自的车,谭柘则直接被梁洛河塞进了他的车里,下意识想走,用力去推车门,却发现早已上了锁。
她用冰冷的语气道:“我不想去。”
梁洛河带着嘲讽的笑回道:“谭柘,欲擒故纵这套你还没玩够儿啊?你等在这里做什么,诚心丢人吗?”
他一如既往,说出的话句句戳人,令谭柘觉得自己毫无尊严,她不想忍,却下意识的没有接话。多可恨,她在他面前已经有了改不了的习惯。
“去哪里?”谭柘冷冰冰地问道。
身边人有着熟悉的侧脸,鼻梁高而尖锐,从侧面看去,就像一把刀剜在她心上,把过去所有的一切难堪、痛苦、悲伤都暴露在阳光之下,任凭回味。
她以前选择麻痹自己,任凭自己的无知肆虐在两人的关系之间,他牵着线,而她只需要要闭着眼睛任凭拉扯,无论到哪里。
可现在,她不想继续这样了。语气冰冷却坚定,侧头直直地盯着梁洛河,要答案,她是认真的。
梁洛河不屑地发出一声冷笑,从前的谭柘什么样儿,他最了解不过,真是变了。
“国宾馆。”顿了顿,又道:“那地儿你熟。”
谭柘不依不饶道:“这地儿我都熟。”脸上带着股近乎执拗地认真,仿佛凶狠维护自己领地的猫咪般,出口的语气却有些小女孩的可爱,梁洛河静静看了她几秒,笑了。
谭柘还没来得及沉溺在这一瞬的熟悉里,对方已经被一阵急促的手机震动搅扰,转回头去不咸不淡地说了几句。
挂了电话,破天荒好脾气地向她解释了一句:“是陆铭。记得你爱吃鱼,让他给你点上了。”
“我不去。”谭柘语气冷硬。
梁洛河原本有些温和下来的脸色又在一秒间覆上冰冷,静坐不语。
约莫几分钟后,语气冷硬朝前头说了句:“送她回家。”
他不会哄人,以前不会,现在也不会。
谭柘不敢生气,以前不敢,现在不想再隐忍。
但令谭柘更为意外的是,司机师傅稳稳地将车停在那幢旧楼之下,连单元号都分毫不差。谭柘不可思议地看着梁洛河。
“怎么,程思骛找得着你,我就不行了?”
谭柘突然有了一种被监视的不自在感,手忙脚乱推了车门出去,正要合上时被一股力道推住,梁洛河走出来站在她面前,比她要高出一个头,扑面而来的压迫感逼的人不敢用力呼吸。
“谭柘,你真狠。”
梁洛河说这话时是带着狠戾的。
她愣在原地,冷笑道:“梁洛河,谁都可以这么说我,但你不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