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溯源
远古的地球上有一句格言,一年之计在于春,一日之计在于晨。
塞拉星上没有明显的四季更迭,很难区分出哪个是春季。唯一能抓住的,只有稍纵即逝的早晨。
骞达尔基地大多数是军事化管理,唐宣在那时就已经养成了早睡早起的习惯。再加上助眠的药物对他效果一般,他依旧在清晨醒来。
三两口把早餐吃后,他给加缪洛发了条语音消息:“我需要去见一下伯德,验证一下昨天我看到的画面。”
大概一分钟后,唐宣的个人终端显示他可以随意调用在他住所附近的任意交通工具。
随信息发来的还有一个地址。
加缪洛在中心城的地点很多,不愁找一个隐秘而坚固的牢狱,何必冒着风险留这么个重要人物在他不信任的地方。
伯德用还被拷着的双手把几根跑到眼睛里的头发丝拨走,百无聊赖地在脑中一遍又一遍演算实验数据。
他四周都是光溜溜的稀有金属墙壁,极少数时候觉得余生无望,也只能对着冷冰冰的墙面唉声叹气。
大门外有脚步声响起,伯德竖起耳朵听了一会儿,确认自己没有幻听。
他赶紧爬起来,对着仅有的一个双向可视小窗口大喊大叫:“有人吗?是谁?我要见唐宣!他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品,让我见他!”
脚步声没有丝毫改变,不徐不急,一声声很有规律,好像有点刻意在打着节拍。
那个外交官一步步走进审讯室时,也是这种步调。还有那警告和狠戾的眼神,和一次比一次加重的电击。
电击的痛感早已消散,但是高级生物的记忆会不断鞭策他们趋利避害。
“不不不,你告诉他,我可以不见他。但只要他愿意配合我做检查,我可以给他们所有希克曼的研究数据和研究人员名单。我还可以研究怎么扭转实验造成的影响!”
依旧没人回应,脚步声已经停下,环境再次陷入安静的旋涡。
好不容易有点声音,囚室里又归于死寂,伯德在疯癫的边缘来回蹦跶,声嘶力竭地喊:“人呢!怎么没人”
“别嚷嚷了,之前在基地见你的时候,还以为你会是一个很冷静的人。”唐宣没走多近,音量大且音色不好的声音会让他觉得很烦躁,”我们来做笔交易怎么样?”
“谁?是你!你答应了?”伯德喜出望外,连忙问道。
“没有,你现在还是阶下囚,想谈条件也轮不到你提。”唐宣在门外透过单向可视窗口看伯德,浅棕色的瞳孔里映着小小的囚室图像。
奇怪疯癫的科学家现在胡子拉碴,发型凌乱。
鉴于他曾自曝改造过自己的机体,看守人员还贴心地附赠一个“限制行动”的条件。
“所以我接下来提的条件,你只能选择接受,讨价还价只会让你损失更多。”
唐宣就像一个仿生人,毫无情感地把个人终端里早就列好的问题和条件一条条念出来。
伯德低下头,总是散乱的瞳孔聚焦起来。他飞快地在脑子里计算得失,脸上经常出现的慌乱表情也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冷静异常的精明。
唐宣一出去,径直走向早就停在行驶轨道旁的飞行器。
他一个人来,回去的时候毫无意外的多了一个人。
“谈的怎么样?”见唐宣回来,加缪洛暂时关闭工作页面,开口询问。
“他确实隐瞒了不少事,对事情也没那么愚钝。直到现在,他也不信任我们,还不肯说太多。”唐宣坐到驾驶位上,启动飞行器。
“有关希克曼的事,他现在透露多少了?”加缪洛起身,往副驾驶位走去。
“他工作前后的研究项目和相关人员,包括一些被清除掉的,名单我已经发你了。关于希克曼攻击各大基地的事情,他一直呆在实验室,只是觉得意外发生后,实验材料的管控变得特别严厉。”
“嗯,整理好这些信息并验证真伪后我再给你。我们开出的条件呢?”加缪洛坐下后把飞行器启动时的降噪调到最大。
“他答应了。只是希克曼已经找到替代者了,实验还在继续。”唐宣打开飞船的操纵页面,直接把速度升到最大。
飞行器开始移动,灵活地在空中轨道中穿梭,朝着中心城的一个独立悬浮在半空的小城市飞去。
在科技高度发达的塞拉星,大多数资料会以数据形式被保存,再加上级别不同的密码锁。
真正意义上的图书馆少之又少,那些更新迭代成电子数据库的图书馆才是更多生物会光顾的地方。
但总有生物会喜欢嗅着墨香、喜欢指尖划过纸页时的触感、喜欢翻动书页时的声音。
纸质书因为其独特的价值,还没有被完全取代,但是它们大多都只躺在收藏家的书架上,鲜少被人翻阅。
塞拉星上有好几个藏书阁,但只有名为溯源的藏书阁带有星际级别的观测台。
它的规模很大,整整占据了一小座空中城市,是无数古书收藏家们的朝圣之地。
溯源是为数不多的开放的藏书阁,就算只开放了表层,每天都是熙熙攘攘的。
快到目的地时,唐宣把速度降下来,跟随着其他交通工具一起进入溯源。
“在溯源的观测台里的观星者是一位老先生,为人随和。我们经常会借用观测台,老先生帮了我们很多。”加缪洛在路上同唐宣闲聊起来。
“我记得那座藏书阁的原主人并不是一位老先生。”唐宣记得资料里写带有观测台的藏书阁归属于一位星际航海家。
“是呀,可是藏书阁的原主人不负责任,四处冒险又四海为家。原本老先生管理观测台就好了,现在原主人玩失踪。老先生又舍不得这里,只能暂时代为管理了。”
早就到达目的地的辛瑞尔接过唐宣的话。
谈起那位每日不见踪影的航海家,她言语间稍有责备的意思,但是并没有过多的愤怒和怨气。
唐宣观察能力了得,分析微表情的能力属于观察的范畴,他很擅长。
刚走过溯源的检查站,就有几个穿着相似的人排着队在等候。
其中一个衣着最精致的人行了问好礼后,彬彬有礼地说:“贵客们好,我们是溯源的工作人员,请随我们来。”
溯源中层与深层因为放着诸多禁书文集,庞大复杂且系统严密,就算有地图也可能会迷路。
观测台在深层,复杂到九曲十八弯找不着路的地步。
每次要进观测台的时候都会叫工作人员带路到接待室,再由观星者带到观测台。
他们既有礼貌又有规矩地把三人接到溯源的待客厅:“几位请稍等,观星者已经在里面等各位了。”
几位接待人员兼引路的平时应该没少排练,出去的时候,很有序地排成队,最后面的两个人员负责把门带上。
辛瑞尔叉着手不忘吐槽:“来这么多次了,还是怎么有排场啊。”她四处张望,好像在找什么,过了一会儿,失落地说:“没回来。”
加缪洛司空见惯,优雅而不失风度地往沙发上一坐,开始泡茶。
虽然只是句呢喃,唐宣还是听出了与平时大大咧咧不同的语气:“谁没回来”
“啊?哦,没谁,一个朋友。”辛瑞尔不知道唐宣属探测器的,隔那么远也能探到自己的不同。
“你们来啦。”一个苍老的声音在空中飘渺不定,颇有几分恐怖片的味道。
接待室里放了好几个大书架,声音就是从书架后面传来。书架从中间开始变得透明,一个螺旋式的大楼梯出现。
一位白须老者从楼梯上拄着根拐杖乘着一个代步器慢慢降下来。
唐宣朝着那边望过去,只见一大堆书中间,一个矮小的老人慢悠悠朝这边过来。长袍把整个矮小的身体遮挡得严严实实,长而白的胡须几乎有他身高的一半。
这位观星老人是侏儒族,身材矮小,但智商极高,有研究星际天文方面的天赋。
现在他靠着一个小小的代步器在空中飞着,勉强达到与几人一样高度。
“哎哟,这螺旋楼梯下来就是晕晕的,先让我缓会儿啊。”老人扶着一根拐杖,坐在代步器上闭目养神。
好一会儿,他才缓过来。
换做其他人,发达的科技可以消除这种眩晕。可他只是一个年岁已高,对高科技过敏的老头。
“哦吼吼,这位就是那位特殊体质的孩子了吧?”那位老人身材虽然不高大,但是手掌却异常宽大,上面布满了皱纹,一条条,全是岁月的痕迹。
他老眼昏花,想捧起唐宣的脸仔细瞧瞧。唐宣习惯性往后躲,那个老人以为自己又看错了距离,就往前摸索着。
“诶,我怎么摸不到你啊,孩子,你在哪啊?”
唐宣看他糊涂的样子,也没有评判出危险,就停下后退的动作。
但是唐宣没有让他摸到脸,只是用右手轻轻把老人双手往回拨。
“我在这儿,我不喜欢和别人接触,见谅。”唐宣觉得搭在自己手臂上的力量很轻,跟宽大的手掌完全匹配不上的重量的力道。
“哦,哦,我知道了。”但是他还是顺着唐宣的手臂往前探了探才肯收回双手。
“老先生,观测台有什么情况?”加缪洛看着不肯收手的老先生若有所思,开口打断。
“你们跟我来。”他往遥控操作板上摸索,按了几下,代步车再缓缓转向,“你们第一次给我的数据,我终于找到同频的信号了。呃过了多久来着,久到小朗都跑了,我年纪大了,也记不得啦。”
说观测台是专业的天文站也不奇怪,里面各种各样奇怪的精密的仪器比比皆是。
在一片小柱子或横或竖或斜着摆放的千奇百怪的区域内,中心有一个大屏幕,上面连接着一个很大的射电望远镜一样的东西。其他的区域有更多大小不一的探测器。
“来,你们来看。”老人颤颤巍巍地开启自动校准视野器,指着屏幕左上角的一行小数据,“这个数据,是最初有的波动,再看这个。”
他又指向左边正中间:“到这儿,波动最大的地方,然后就完全没有反应了。我想,要么就是信号源被摧毁了,要么就是被完全隔绝了。”
数据的周期的细微变化机器很难在一个正确范围内测出来,旁人也很难看出来。
老人能一眼看出来,是因为他经验老到,还有占星族的优势。
唐宣轻微地歪了歪头想了想原因。
加缪洛看到,在旁边悄悄勾了勾他的手指,轻声解释:“占星族对星空的亲密感应与生俱来,赫伊族则是时空穿梭的宠儿。时空重叠也是时空穿梭的一种,我贪了你的一半骨血,所以也能进入重叠的时空中。”
唐宣呼吸稍微滞了一下,仔细听着这等了许久的关于自己的过去一丝半语。
自从那一番混乱但好歹算清晰的梦境,他多少知道了一些过去的事,隐约理解加缪洛的隐瞒是为何。
他觉得,加缪洛这么些年不离不弃,执着周全,自己不能老欠别人。
那晚他第一次主动,还以为自己做对了。结果加缪洛却越发收敛,连小动作都少了不少。
加缪洛轻咳一声,他以前仗着唐宣失忆失得干干净净还不清楚两人关系,大胆地亲近和纵容都没什么。
现在唐宣还在很模糊的状态,不知道了解到那一步,他要异常谨慎,直到唐宣想起全部。
他将视线又转移回起伏的数据与波动的周期上,想起那块红色的骨头:“信号源是什么?”
“不知道,物质发出的物质波虽然是固定的,但是数据发生波动的时候空间场乱得厉害,根本无法分辨是什么。”
观星老人主职研究星际间各星系与星球的联系与变化,物质探寻另有团队在操作。
加缪洛给的数据测出来的东西太抽象了。探寻团队因能力不足,理解不了,将任务转移到老人这。
“对了,虽然空间场混乱,但是大概位置的大概范围可以测出来,在这,呐。”老人的手往旁边一台仪器上按下去,立刻有一份文件生成。
就在众人还在注意文件的时候,老人的通讯机器无声地震动。他低头拉开长长的袖子,从大布袋里拿出一个通讯器。
有工作人员发来消息:老先生好,卡特将军和迪尤尔秘书在带客厅等您,说要来探望您。
“呃,今天,卡特将军在,你们要不要见见?”代步器移动了好几格,老人在代步器上,被一坨长袍压得更加矮小了。
辛瑞尔毫不客气地往门口一杵:“行啊,我去见见,看今天会不会把你的屋顶再掀一次。”
老人模糊的记忆瞬间变得清晰起来。那次辛瑞尔因为一些私事跑来溯源,结果碰上了来看望养父的卡特将军。
在刻意模糊身份,禁止开战的中心城,本来可以假装不认识,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偏偏两人一个是法外之地的法外狂徒,一个是恪尽职守的政府军官。
各种复杂条件因素重叠,甚少公怨,全是私仇,两年龄加起来得有好几百岁的半兽族打得不可开交。
好在那天喜欢到处冒险的航海家在自己书房里绘制下次出航航线。忽然一声巨响把他的地图从架子上震下来。
然后他及时出来制止了这场闹剧。
后来当事人觉得非常失身份,不约而同选择缄口不言。避不开有人好奇原因,还以为世界格局将有大变。
做惯信息情报交流的工作,加缪洛又横空赚了笔大财。
唐宣左听听右看看,猜了个七七八八。
后来他无意中问了加缪落一句,补充剩下二三分。
他知道主要原因只是一碟小点心后,越来越搞不懂塞拉星上的大人物在想什么。
想起那天险些震散的老身骨,老先生哆嗦了一下,赶紧调转代步器运转方向。
加缪洛和唐宣默默在后面把他的代步器往前推。
老人又想起什么,笨拙的转身,语重心长地说:“哦,还有,小瑞啊,你不要怪小朗,他也有他的苦衷。”
辛瑞尔插着手立在门口,满脸不屑:“我这种人只在乎自己利益,管不了别人有苦难言还是真诚无比。你俩去吧,待会见啊。”
一直到深层的入口,一个管家打扮的异族守在门口等几人出来。那异族朝加缪洛半鞠躬,右手不是放在胸前,却往颈边搭着。
加缪洛点点头。唐宣继续往前走,装作什么都没看见。老先生看路都要机器辅佐,更别说这些小细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