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天压得很低,明明是下午,却像临近黄昏。
小路两旁黑墙竖立,有湿热的风卷过街道,江骞没有说话。
孟绪初头很疼,混乱的天气折磨得他苦不堪言。
但他只是平静地望着江骞。
江骞并不慌张或疑虑,甚至没有产生丝毫惊讶,却有一种难言的情绪。
孟绪初一时无法辨别。
江骞个子太高,他需要微微仰着头才能对视,这让他头疼更加严重,眼眶都胀痛,一时间竟然有些睁不开眼。
他垂下头,按了按太阳穴,糟糕的身体状态让他没有精力去仔细分析。
小路不长,不知不觉已经临近出口,司机一直等在外面,远远看见他们,恭敬地拉开后座车门。
无形的屏障被打破。
孟绪初缓过神,轻声道:“我随口说的,觉得不方便的话,不用回答。”
他体贴地笑了笑,将手从江骞掌心抽出来,不再由他搀扶。
江骞停下脚步,看孟绪初自顾自向前走。
他背影清瘦挺拔,双手插在衣兜里,风衣下摆轻轻摇晃,步履平稳看不出异常。
“对了,”孟绪初头也不回,慢悠悠的,“你别坐副驾了,跟我坐后面吧。”
·
汽车沿亚水河颠簸,河水卷起泥沙,映衬着老城区衰颓却仍然热闹的景象。
孟绪松松靠在椅背上,两臂交叠在身前,阖着双眼假寐。
紧闭的车窗隔绝一切喧嚣,封闭的空间里落针可闻。
江骞似乎在拆什么东西,发出细微的声响,孟绪初微微掀开眼皮,看见他从保温壶里倒出一碗粥,香气四散开来。
孟绪初一闻就知道,是家里做饭的王阿姨最拿手的养生粥。
他眼皮跳了跳:“你这是……”
江骞隔着碗感受温度,神情意外认真,“还有点烫,放一会儿再吃吧。”
身边人都知道,孟绪初进食是很大的问题。
哪怕他有意识将三餐安排得井井有条,也很难吃下去多少,需要时不时补充一点,才能勉强维持一整天的消耗。
这是孟阔最爱念叨的“大事”,江骞平时我行我素,唯独在这方面和孟阔意外配合。
大多数时候,孟绪初其实都由着他们,但现在实在胃痛。
他扯了扯嘴角:“我回去再吃。”
江骞盯着他的脸看了两秒,没有松口:“孟阔说你不吃东西不行,千叮万嘱让我一定哄你吃一点。”
“……什么哄不哄的,”孟绪初闭着眼,额角抵在车窗上:“他最爱小题大做,他的话你也信?”
江骞从善如流:“信了,我一直有点天真。”
孟绪初弯起眼睛:“你说话越来越好玩了。”
“实话而已。”
孟绪初被逗得很开心。
他有一搭没一搭应着江骞,但始终保持同样的姿势,懒懒闭着眼没有睁开,显然不打算真的听话。
江骞也不催他,一圈一圈搅拌着粥放凉,等到温度差不多了,才不疾不徐道:“现在吃我不会闹你,但要是回去再吃,就不知道要听多少唠叨了。”
孟绪初一顿。
轻而易举被戳到了痛点。
孟阔这小子一向怕他,唯独在吃饭这件事上倔得要命,既然不敢吵不敢骂,那就贯彻落实唠叨死他的作风,每天像念紧箍咒一样劝他吃饭。
孟绪初表情没变,却有很明显的松动,紧抿的嘴唇显露出纠结。
两秒后,他缓缓睁眼,伸出手:“给我吧。”
江骞微笑着将白瓷碗递过去:“能吃多少吃多少,吐了也没关系,我不告诉孟阔。”
孟绪初看他这个笑,心里很不痛快,“我应该感谢你吗?”
“不用。”江骞真诚道。
就像他自述的那样,他有点天真,从来听不出弦外之音。
孟绪初:“…………”
粥温得刚好,王阿姨熟悉孟绪初的体质,所有食材都精心挑选过,最适合他养身体。
但他尝不出什么滋味,那么些好东西进他的肚子反倒像糟蹋了。
他机械地吃了小半碗,兴致缺缺地放下勺子。
江骞确实说到做到,全程没有闹他,也没例行公事劝他多吃一口,确定他不再动勺子后,就利落地将餐具收拾好。
孟绪初吃完东西话更少了,好像全身的精力都用来消化那小半碗粥一样,靠在座椅里几乎要昏睡过去。
汽车驶入下城开发区,旧建筑被连片推倒拆迁,地面凹凸不平,车身不可避免地摇晃起来。
孟绪初睁眼,看着窗外的废墟,旋即拧起眉心。
几家钉子户一直拖着不肯搬,工程推进困难,这块地烂了有一段时间了。
孟绪初不常来下城区,但最近每来一次,都会被这段路折磨一遍。
他蹙眉看着颠簸的前路,默默估算还要多久才能开出去。
某个瞬间,颠簸陡然加剧,车身忽然剧烈摇摆起来,孟绪初眼前一花。
在反应过来之前,他头不受控制地朝车窗砸去,然后被安全带和一只胳膊强有力地拦下,堪堪使脆弱的额头幸免于难。
紧接着又是一阵短促的急刹,轮胎尖锐地刮擦地面,轰一声停了下来。
烂糟糟的地上石子迸溅,烟尘激扬。
司机锤了把方向盘,喘着气低骂两声:“爆胎了!”
孟绪初脑子里天旋地转,安全带和江骞的手臂锢得他全身都痛,差一点就要吐出来。
他紧紧咬着下唇,费了好大力气,才将胃痛和强烈的呕吐欲望压了下去。
意识逐渐恢复,视野清晰起来,眼前是江骞衬衣的领子和凸起的喉结,孟绪初张了张嘴,迟钝的感受到右肩的疼痛,而后是剧痛。
“先别动。”江骞解开安全带,一手扶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安稳地坐好。
孟绪初感到一只手在自己肩膀的骨头上按了按,随后熟练地一拧一提,“咔嚓——”,关节复位的声音响起。
江骞甚至都没提醒他一句,直接把这只二度脱臼的肩膀接了回去,干净利落的。
孟绪初冷汗当即渗了出来,没来得及出声,又死死咬住嘴唇,用尽涵养才把骂人的话咽回去。
他喘着气抬头,“昨晚跟你说的都忘干净了?”
江骞细心帮孟绪初整理衣领,“什么?”
孟绪初冷冷注视他的眼睛,紧抿的嘴唇因为疼痛还在轻微发颤,脸颊额角都汗涔涔的。
江骞不好继续装傻了,叹了口气,“做任何行动前要先跟你汇报,没忘。”
“那你刚才是在做什么?”
“只是怕你嫌痛不配合,”江骞一边给他系纽扣,一边抬眼,“就和吃饭一样。”
“…………”
孟绪初啪一声打掉江骞的手,自己坐正把最后一颗纽扣系好,浑身冒着冷气:“我让你学好中文,不是为了让你来气我。”
江骞一怔,然后笑了下,“是我不好。”又说:“叫医生来看看吧,两天两次脱臼,最好还是固定一下。”神情认真不少。
孟绪初没应,长睫遮住眼底。
他用纸巾拭掉额角的汗,正了正衣领,面色恢复如常:“下车。”
·
空气里扬着尘埃,外面被赶来的保镖牢牢围住,见了孟绪初,自觉让开一条道。
孟绪初单手拢着衣襟,向前两步。
凹凸不平的地面上,六七个保镖摁着一群灰头土脸的人,仔细看居然是群毛头小子,岁数都不大的样子。
几个小的没见过这种场面,已经吓得发抖,稍微大点的两个企图挣扎,在保镖手里像被捏住的小兽,流露出努力掩饰后的畏惧。
孟绪初皱了皱眉:“怎么还是群孩子。”
司机检查过现场,在旁边等待回话,孟绪初抬了抬下颌,“他们的干的?”
“是的,”司机连忙道:“这一片拆迁停了有一段时间了,就剩他们几户,家里大人出去打工一直不回家,几个老的硬抗着不肯搬,这群小混混就成天疯跑。”
孟绪初若有所思点点头,又走近了几步,低眉看着地上七歪八倒的人。
他目光很轻,像羽毛,一圈圈绕过去。
几个毛头小子仰着头,有的抵抗之余对着孟绪初的脸看直了眼,有的一边瑟缩着,一边竟然红了耳根,忍不住偷瞄几眼。
保镖们啧了一声,按着他们的颈子往下压:
“别看了,看什么看!”
“屁大点儿小子……”
废墟肮脏混乱,孟绪初静静站着,衣摆洁净得与这片土地格格不入。
司机看不清孟绪初的表情,只觉得他的侧脸有种虚弱的透白,就又惴惴不安地去看江骞。
毕竟现场这么多人,江骞是最能在他跟前说得上话的。
但江骞只是站在孟绪初一步之遥的斜后方,双手交叠在身前,缄默不语。
司机只好硬着头皮开口:“夫、夫人,要不您还是先上车,这里留给我们处理。”
孟绪初抬起头,问:“你准备怎么处理?”
“送、送去派出所?”
孟绪初又问:“然后呢?”他看了眼地上的人,温声说:“有几个还不到十四吧?”
他现在身体显然是有些虚弱的,脸上出现笑意时更加柔婉,司机胸腔一阵滚烫,莫名生出一种使命感,觉得自己势必要为他做些什么。
于是他撸起袖子,压低声音:“那咱们就自己动手!”
“…………”
孟绪初更加虚弱地闭上眼。
司机茫然望向江骞。
江骞忍俊不禁,摇了摇头。
孟绪初:“跟孩子动——”他忽然停下,后半句话像被什么硬生生压了回去,拢着衣襟的手松开,横在上腹,风衣悬在肩头摇摇欲坠。
司机大惊:“夫、夫人?!”
江骞收起笑,借由帮孟绪初拉衣服的动作,撑住他的肩膀。
孟绪初咬着下唇缓了两秒,略一摆手,示意江骞不用扶。
他慢慢呼了口气,问江骞:“我记得这片开发区是姑姑在做吧?”
江骞:“没错,下城区的开发董事长全权交由穆蓉女士处理,但实际上这片一直是白先生在负责。”
“表哥?”
“是的。”
白卓,穆蓉引以为傲的长子,交给他无可厚非。
孟绪初点头,想继续说什么,甫一张嘴却握拳掩唇。
他缓慢地闭上眼又睁开,正对上身边人那双略带忧虑的灰蓝眼珠,于是弯了弯唇角:“没事。”
四周目光集中过来,孟绪初指了指地上的毛头小子,说:“收拾干净,送回去吧。”
保镖们早已做好准备接受一项艰巨的任命,就被这春风化雨的六个字当头一棒:“送、送回去?”
就这么轻易放过了?
要知道这事八成不是几个小混混随机撒野,倒霉撒到孟绪初头上那么简单,他居然不追究?
众人面面相觑不敢动。
连地上的小混混们都彼此交换着难以置信的眼神。
“洗干净一点,别让家里老人看了伤心。但毕竟闯了祸,还是得把他们家长请回来,批评教育一下,”孟绪初看向司机,笑着问:“你说是吧?”
司机想说是个鬼,这招比送派出所还要烂,但一对上孟绪初的笑又只能七荤八素连连称是,甚至想拜一个夸他英明。
孟绪初喉咙发痒,咳了两声,“挨家挨户地送。”说完,转身走向另一辆加固越野。
司机征求地看向江骞,江骞正拿手机发消息,低头跟上孟绪初的脚步,撂下一句:“马上孟阔会来,具体按他说的做。”
司机保镖们留在原地,对着逐渐远去的两道身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
孟绪初肩膀的旧伤常犯,这次接连伤了两下,就风风火火发作起来,不得已打上了固定器,晚上还发起高烧。
医生到家里给他打退烧针,又挂上吊瓶,他就倚在枕头上昏昏欲睡。
江骞把冷毛巾往他额头上敷,看到他半阖的双眼时不时转动,像还在一刻不停地盘算着什么,感到一阵无奈。
“这种时候,要不要尝试休息一会呢?”
孟绪初不予理会,食指在额角轻轻点着:“孟阔回来让他来找我。”
江骞说:“那时候你应该在睡觉。”
“叫醒我。”
江骞抿紧双唇。
没得到回应,孟绪初试图强硬几分,却发现自己已经疲倦到连眼皮都抬不起来,只好也默不作声,以沉默对峙着。
半晌,还是江骞先放弃。
“知道了。”他说。
孟绪初这才松下心神,在极度的困倦中陷入混沌。
江骞耐心等待孟绪初睡熟,看他纤弱的侧脸和睫毛。
“——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
不知道为什么,看着看着,他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这句话,随之而来的,还有孟绪初问这话时恬淡的神情。
怎么会有人用“好处”两个字来谈论自己伴侣的生死呢?
就算只有一层合约,会不会也太无情了一点?
江骞脸上也浮现起笑容。
他起身,关上灯,安静走出孟绪初的卧室。
“你以后会知道的。”
门合上前,他对着最后一丝缝隙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