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下城区。
汽车穿过鱼龙混杂的集市,驶过拆迁的废墟和几栋屹立的钉子户,七拐八绕转进旧街区。
路口窄,车子进不去,孟绪初下了车,带着江骞往里走。
这片街道很老了,空气里有经年累月的腥臭味,没下雨地面低洼处也时常有积水。
孟绪初拢了拢风衣,稳步迈过肮脏的水坑。
前方在办丧事。
往里走,葬乐声加大,风里飘着纸钱灰烬,孟绪初咳了两声,接过江骞递来的湿纸巾,掩住口鼻。
尽头是一片宽阔的平地,连接着周遭几栋居民楼。
白色塑料棚连排搭起,外围放着几个纸花圈,棚子里稀稀拉拉坐着吃白事饭的吊唁者,大多是上年纪的老人。
孟绪初让江骞留在原地,自己去了最里处的灵堂。
他穿黑色长风衣,面容冷白,气质与颓败的老街区格格不入,一路上吸引了不少好奇打量的目光。
孟绪初目不斜视,径直往里走。
灵堂里人格外少,只有一位老人和两个稍年轻点的中年人。
老人一见到孟绪初就连忙从蒲团上起身,颤巍巍走过来,孟绪初扶了一把,喊:“叶老伯。”
叶老伯激动地拍着孟绪初的手:“小绪你怎么来了?”
孟绪初扶着老人一边往前走,一边说:“董事长听说叶奶奶去世了,很伤心,托我来看看。”
老人连连点头:“董事长有心了。”
孟绪初把祭奠礼品交给那两个中年人,叶老伯连声道谢,看孟绪初像是有话要说,就挥手让他们去外面招呼客人。
灵堂彻底空下来,孟绪初便将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塞进老人手里:“这是董事长的一点心意。”
叶老伯一感受到信封的分量就赶忙推拒,“不行不行,不能收,这些年董事长已经接济我们很多了。”他不断摆着手:“现在老婆子也走了,我一个人实在不用不到什么……”
“不多,”孟绪初说:“打点葬礼方方面面都要花钱,叶奶奶先前住院也耗费不少,这里只是杯水车薪而已。”
“这,这……”叶老伯涨的脸通红。
孟绪初又说:“您对林家有恩,不光董事长,我也一直记得,您就收下吧。”
“哪里就算什么恩呢……”叶老伯褶皱的眼皮都红了,“董事长,他真是个好人,一点点小忙也记到现在……”
孟绪初笑:“是救命之恩呢。”
“哪里的话啊,我当年也是偶然撞上了,帮一把手是天经地义的。”
“不管怎么说,当年都您帮了林阿姨,老师生前最感激的人就是您,董事长也一直记挂着。”
“这些年多亏林老师照顾我们一家,”老人叹了口气,“只是可惜,没能让林小姐再多……”他顿了顿,不再往下说。
孟绪初笑了笑:“那也没办法。”
他扶老人坐下,到灵位前上了炷香。
·
天色很沉,硕大的积云压在天际,空气是浑浊的味道。
不起眼的角落里,江骞沉默站着,双手交叠在身前。
来往的人多了,带着鲜花和果篮,吊唁完便留下来吃饭,丧棚里逐渐热闹起来。
江骞是这座老街区里从未出现过的生面孔,顶着一双混血的眼睛,穿着笔挺的制服,老人们边吃饭边啧啧称奇的打量着。
毫无预兆的,江骞偏头看了眼,无数偷瞄的目光瞬间收回。
江骞在意的,却不是这些可有可无的打量。
他像是敏锐的察觉到什么,又或者说预感到什么,本能地望向最深处的灵堂。
那里人来人往,有人端着几碟食物进去,白色帘布被掀开,狭窄的室内一览无余。
江骞额角倏然一跳。
孟绪初不在里面!
他快速环视四周,目光所及没有孟绪初的身影。
下一秒他大步向前,径直奔向灵堂。。
说是灵堂,其实也就是一个简易的白色塑料棚,空间极小,坐着一个老人,惊恐地看着他。
江骞手背撑着白帘,视线掠过每一寸角落,确认没有目标,向老人点头致歉,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来吃饭的人已经很多了,白色篷顶连绵不绝,一直延伸到很远的地方。
里面的人围坐在一个个圆桌旁,都穿难以分辨的黑色衣服,在雨季到来前沉闷的阴天里,低低说着话。
江骞穿梭人群间,又远离人群,步履不断加快。
他抬手按住耳机,开口前一瞬又停住,像是想到什么,顾忌什么,最终松开手,没有联系外围的保镖。
天空阴霾着,倒扣下一大片乌云,但江骞知道这雨一时半会儿落不下来,或许要几个小时,又或许好几天。
他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不知道过了多久——
“阿骞?”
江骞像被不存在的雨滴打醒,回过神,孟绪初正站在他身后,冲他露出一个笑。
“怎么没在外面等我?”
江骞没说话,转身正对向孟绪初。
孟绪初走近,他刚洗过手,双手垂在身侧,往下滴着水,指节皮肤薄红透亮。
而他身后不远处,正是一间公厕。
“你去洗手间了?”江骞问。
公厕建在老旧居民楼外,同样有些年头了,卫生环境不会太好,他其实很清楚,孟绪初不可能在这里上厕所,却还是问了出来。
孟绪初眼珠转了转,轻描淡写的,“胃不舒服,吐了。”
他脸色确实算不上好,最近换季,雨要下不下,总让他不舒坦,脸色就没好起来过。
江骞不再多说,递出一张纸巾,孟绪初接过来,细细擦拭着手指,眼神在江骞脸上晃一圈,笑了:“不信?”
“没有,”江骞说,“我只是担心。”
孟绪初轻哂,摇了摇头。
“——小绪。”苍老的声音忽然传来。
孟绪初扭头,看到叶老伯杵着拐杖晃晃悠悠,上前扶了一把:“您怎么过来了?”
叶老伯从兜里掏出一盒药,笑着说:“刚瞧你不舒服,给你拿点药,怎么样,现在好点没?”
话音落下,孟绪初能感觉到江骞情绪的细微变化。
他没作声,接过药盒看了看,是普通的胃药,缓解消化不良的,对他作用不大。
他笑着收下,温声道:“谢谢您,我没事。”
叶老伯点点头,看向他身侧,犹豫着问:“这位是?”
孟绪初从前出入,带的都是孟阔,现在这个又高又俊还有点洋人相的,叶老伯还是头一次见。
孟绪初说:“他叫江骞。”
只有一个名字,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介绍。
叶老伯原本还有点好奇,感受到词句间隐晦的不同,识趣地不再多问,只慈祥地看着江骞,“嗯,小伙子长得真好。”
江骞回以礼貌的笑容。
孟绪初拍拍江骞的肩,说:“这位是叶老伯,你应该听说过。”
确实听说过,据说是林、穆两家的恩人。
当年穆海德和林承安联合创立穆安集团,为了亲上加亲,穆海德娶了林承安的亲姐姐,而这位叶老伯曾经阴差阳错救过林小姐一命。
要不是他,现在的小穆总都没法出生。
后来林家姐弟纷纷亡故,董事长追忆亡妻故友,时常提起这段往事,也一直对叶老伯颇为照顾。
这件事不是秘密,反而成为一桩美谈,江骞来亚水不久,都听不同的人提过好几次。
江骞微微欠了欠身,再次为先前的行径致歉:“刚才突然闯进灵堂,是我冒失了。”
“没事没事,”叶老伯和蔼地摆摆手,又看向孟绪初,说:“等丧礼办完我就搬回老家了,你事多,以后不用经常来看我。”
孟绪初点头应下,“我会让人送您回去。”
“不用麻烦,”叶老伯拉起他的手拍了拍,感受到过低的体温,欲言又止,“小绪你……你也要保重身体啊。”
孟绪初笑了笑:“我会的。”
送走叶老伯,两人原路返回。
午后天气没能晴朗起来,狭窄的巷道里光线很暗,孟绪初低着头,留神避开地面的水洼。
江骞跟在他身后,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像在思考什么,缄默不言。
走了一会儿,孟绪初脚步慢下来。
他似乎有点累了,轻轻呼了口气,江骞还保持着原本的速度,顷刻间就来到他身侧。
孟绪初偏头,看见江骞灰蓝的眼睛,忽然问他:“担心什么?”
江骞一顿,意识到话题又重新被拉了回来。
孟绪初从不会绕过任何细节。
他平静道:“您突然消失,我很担心。”
“是吗?”
“是的,我一直担心您的安危。”
他话说得过分恭谨正派,甚至用上了敬语,孟绪初笑了下:“有什么好担心的,光天化日,还能出什么大事?”
江骞抬眼,灰蓝的眼珠对上孟绪初含笑的眼睛,“小穆总活不过两个月了,当然是大事。”
孟绪初笑容更甚。
路面凹凸不平,孟绪初顾着说话,走得不稳当,不小心踩到一块石子,身体就往旁边歪,江骞将他扶稳。
孟绪初手很冷,江骞托着他的手腕,感受到极不寻常的凉意。
这么闷热的天,孟绪初穿着长袖风衣,身上居然没多少温度。
江骞看向他冷白的侧脸,不由地皱眉:“你……”
“确实是大事。”孟绪初自然地断了他后面的话。
“庭樾就要死了,消息传得很快,最近那一家人总闹得我心烦。”
他停下脚步,瞥了眼阴沉沉的天,缓慢地呼了口气,转而看向江骞。
“那你呢?”他扬起嘴角,“他死了对你有什么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