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酝酿一天的雨最终没能落下来。
半夜阴云退去,明月高悬,天际一片透明的深蓝,竟然有些晴空朗月的意思。
孟阔哼着小曲回来,看见江骞背对大门,坐在庭院深处石桌前伏案写着什么。
“哟,还没睡呐骞哥?”
江骞随口应了声,并没有抬头。他只点了盏很暗的灯,其余全部借由道路两旁的地灯和月光。
孟阔眼睛看花了也没看清他写的什么,喃喃道:“怎么一个两个都不爱点灯呢……”
他于是伸长脖子探出头,然后大惊:“又抄书?你又惹他了?!”
江骞这人虽然混血,也会说中文,身上却没有半分被大陆文化熏陶过的痕迹,发音不错,但词汇量贫瘠如荒漠。
刚来孟绪初身边那会儿,他要么半天蹦不出一个词,要么冷不丁来一个惊世骇俗的让人目瞪口呆,常常气得孟绪初胃疼。
对此,孟绪初下了死命令,要他学好中文。
而对付一个野性难驯的人,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他不得不静下来,漫长枯燥地重复同一件事。
所以孟绪初让他抄书。
从前孟绪初练字,不少诗书古籍都亲手抄录过一份,江骞可以在书房取任何一本随意临摹。
开始的确困难,但现在的江骞已经可以泰然处之。
“没有,我主动的。”江骞淡淡开口:“我中文不好,今天又惹他生气了。”
孟阔心说,你这中文听上去挺好,而且……“你有没有想过,”孟阔欲言又止,“光抄三字经可能没太大效果……”
“是吗?”江骞停笔,观赏了下自己的大作,面露满足:“我觉得还不错。”
孟阔:“…………”
孟绪初书房里诗书浩如烟海,江骞每次却只拿三字经,回回从人之初性本善开始。偏偏这本还是孟绪初小时候抄的,又老又旧,笔力和遒劲俩字不沾边,赶现在差远了。
孟阔不懂临摹这本的必要性,也不明白“人之初性本善”对这位国际友人的日常中文交流有什么实质性帮助,但他选择尊重。
“那什么,骞哥……”孟阔斟酌道:“要不你还是进去写吧,好歹点个灯,这外头多暗呐。”
江骞很认真,指腹轻抚过孟绪初幼时的字,又一笔一划描下来,闻言只是摇头:“就这样挺好。”
孟阔顿时觉得他可怜,想来多半是这两天孟绪初老训他,给人训得不得不委曲求全。
他连连摇头,叹息地拍拍江骞的肩:“没事啊骞哥,你就放心大胆进屋去,咱哥很大方的,不会心疼那点儿电费,实在不行我找他说说!”
话里同情溢于言表,江骞听得想笑,又忍住,“不用了。”
“这有什么,都是一家子兄弟!”
江骞配合着点了点头,岔开话题:“你去看看他吧,他让你回来之后去找他。”
“是吗?”孟阔瞅了眼时间,“哟,那我得赶快了。”
“嗯,他应该睡了,”江骞继续抄书,“你记得动作轻点,要是看他睡得熟就别叫醒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诶好。”
孟绪初还病着,确实不好被惊扰睡眠,孟阔转身上楼,推门时格外小心翼翼。
卧室里很暗,走廊的光洒进来一点,孟阔在门口屏息观望片刻,床上静悄悄的,看样子确实是睡熟了。
孟阔退后半步,正要轻声合上门,被子里突然动了动,孟绪初探出一只手:“阿阔?”
“诶,哥。”孟阔条件反射地答。
孟绪初就撑着被子坐起来了一点,孟阔连忙去扶,被孟绪初笑着挡开:“没事。”
他靠在枕头上,左手隔着被子搭在上腹,手背留下输液后的痕迹。
孟阔摁开一圈灯带,调低亮度,暖光虚虚笼罩着孟绪初。
像怕惊扰到他似的,孟阔不由自主放轻了动作,在床边坐下,“哥你还没睡呐?”
孟绪初轻声说:“醒了。”
“我还是给你吵醒了?”孟阔顿时一阵愧疚。
“没有。”孟绪初笑笑:“心里有事,本来也没睡熟。”又问:“事情都办好了吗?”
孟阔正经起来:“差不多了。还有那群小孩儿都教育好了,家长也都请回来了,总共五户,一户不落。至于留多久还得看——”他瞄了眼孟绪初,“看警察那边怎么说。”
孟绪初点头,懒懒道:“我也不是想为难他们,但总归闯了祸,怎么也得到派出所走个过场,也好让家长多留几天陪陪孩子。”
“我明白的。”孟阔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个u盘,小小的,有光洁的银色外壳:“这是最后一份资料。”
孟绪初清醒几分,接过来,用床头的电脑读取,“你辛苦了。”
“哎,哥你跟我客气什么……”
孟绪初脸上浮现出浅淡的笑容,他静静看着,时不时敲两下键盘,右肩绑着固定器,单手操作不便,孟阔就帮他扶住电脑,识趣地站在边上。
看了一会儿,孟绪初停下来,揉揉眼睛,拿过床头的眼镜戴上,再继续看。
他其实是比较冷淡锐利的长相,面部软组织少,骨骼流畅,鼻梁细挺,只是经年累月的气质教养冲淡了原本的攻击性,看上去温和无害。
架起眼镜的时候,侧脸轮廓更加文秀。
孟阔默默欣赏着他哥的侧脸,计算着时间,到点了就提醒他休息。
孟绪初看完一整个段落才抬起头,视线在孟阔脸上停了一下,牵起嘴角:“有话要说?”
心事又被看穿,孟阔挠了挠头,孟绪初也不急,放下电脑靠在枕头上,说:“给我倒杯热水吧。”
孟阔连忙答应,熟练地把水杯送进他手里。
孟绪初喝了两口,手指虚虚搭在胃上:“说吧。”
“哎,就是骞哥,”孟阔指了指窗外,“这么晚还在外面抄书呢,是不是让他回来了啊?”
“什么?”孟绪初难得茫然一瞬。
他不记得自己又罚江骞抄书了。
“不不不,是他自罚的,”孟阔感叹:“说是中文不好又惹你生气了。我看他学中文挺认真的,人一外国友人,咱也别太苛求了。”
“哥啊,这驭下之术讲究恩威并施,光惩罚那是起不到作用的。”
孟绪初:“……你又改看权谋电影了?”
孟阔眼睛一亮,嘿嘿一笑:“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哥你真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倒也不必,”孟绪初短暂地陷入挣扎,舔了舔嘴唇:“他还在学?”
“是啊!”孟阔打着包票:“夜以继日地苦练,我看了都感动。你说外头黑灯瞎火的,抄书多累啊,别再给人整近视了。”
“他要是真能近视还用等到今天……”
“啊?”孟阔没听清。
“没什么。”孟绪初摇了摇头。
他承认,自己最开始的确强硬地命令过江骞学中文,甚至经常罚他抄书。
但现在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他甚至有种隐秘的不安,不太想看到江骞的中文再有更多提升,毕竟那人总提升在许多匪夷所思的地方。
孟绪初把水杯放回桌子上,忽然倒吸口气弯下腰。
“怎、怎么了!”孟阔大惊失色去扶他:“又胃疼了?我我我叫医生?还是叫骞哥过来?”
“叫他干嘛?”孟绪初疼得有点恼火,咬着牙说:“不用管。”
“可是——”
“真没事。”孟绪初脊背紧绷,额头出了点汗,他抬手随意擦掉,长长的睫毛掩下来。
孟阔只觉得他在拼命忍痛,担心得要命。
半晌,孟绪初摆了摆手,语气弱下来:“你去把江骞叫回来吧,告诉他以后不用特意学中文了。”
不知道为什么,又补了句:“叫他别那么刻苦。”
孟阔没动,孟绪初睨他一眼:“去啊。”
孟阔这才回神,连忙应下,眼中浮现莫名的欣慰。
·
天高月明,院子里寂静无声。
江骞果不其然还在抄写孟绪初的儿时真迹,远远看去勤恳异常。
孟阔很是感动。
可惜孟绪初这人虽然温和,却不是谁都好接近,孟阔作为二把手,一直有种要帮他哥笼络人心的使命感。
他搭着江骞的肩边走边说:“我说什么来着,咱哥一听你这么晚还在抄书,急得赶紧叫我劝你回去。”
江骞眉梢一挑:“是吗?”
“那可不咋滴,”孟阔说:“咱哥就是看着嘴硬,其实心肠特别软,心思也细,你看家里这么多人,在他的关照下哪个不是心甘情愿服服帖帖的?”
江骞笑了下,没说话。
孟阔又叹息:“是,他平时对你是有那么点严厉,但也是看重你的缘故啊,指望你以后当三把手呢。”
“还有这种事?”
“当然啦,这不怕你熬坏眼睛,让你赶紧回来休息了吗,”孟阔语重心长:“咱哥心里呐,是疼你的。”
“他这么说的?”这倒是真意外了。
孟阔顿了顿,脑海里回想起孟绪初的话,觉得自己虽然有点艺术加工的成分,但道理应该大差不差。
便诚恳一笑:“肯定是这个意思。”
江骞太阳穴一抽,下颌紧绷几分,仿佛听到了什么需要额外消化的东西。
“怎么样,感受到咱哥对身边人的关爱了吗?”孟阔还在循循善诱:“关爱。”
江骞只得点头:“知道了。”
“诶这就对了嘛。”孟阔大功告成轻松下来,拍拍江骞的胸膛,“踏实跟着咱哥干,好儿多着呢。”
·
孟绪初旧伤反复,起了炎症,窝在家里不爱动弹,到第三天精神才好些。
这天是穆家一月一次的家宴,人多又热闹的场合,孟绪初总是吃不好,王阿姨就习惯在这天早早地张罗晚饭,让他吃完再去那边装装样子。
他循着香味下楼,破天荒地看到江骞在里面帮厨。
王阿姨爱听相声,做饭的时候也用手机外放,孟绪初走到门外,说相声的人在用地道的京腔报菜名。
可江骞居然在跟着学!
他像是觉得有趣,还反复念了好几遍“黄花儿鱼”,苛求自己读出儿化音。
孟绪初定住了。
江骞已经开始学儿化音的事实,引起了他一丝丝焦虑。
他在主座坐下,菜一道道上桌,他叫住江骞,斟酌着问:“听孟阔说,你最近在日夜苦练中文?”
江骞愣了一下,不知道孟绪初为什么突然提这个。
他确实有学好中文的意愿,但也承认那天晚上抄书,有些许表演的成分在。
担心孟阔胡说了什么,江骞迟疑片刻,还是诚实道:“倒也没有日夜。”
孟绪初仿佛松了口气,“那就好,”他端起汤碗喝了一口,柔声说:“你中文其实不错了,平时不用太刻苦,也要爱护眼睛啊。”
他微笑着,面容在暖色灯光下格外柔和。江骞看了一会儿,点头应下,去厨房端出那盘黄花鱼,放到孟绪初面前。
“我也听孟阔说了你对……对身边人的关爱,”江骞说:“我很高兴。”
“……嗯?”
孟绪初喝着汤,觉得这话听不懂,就抬起头,对上江骞那双灰蓝的眼珠子。
对方也正用一种茫然却欣慰的目光看着自己。
双方一时都有些莫名。
“——哟,黄花儿鱼啊!”孟阔不知道从哪突然冒出来,乐呵呵在孟绪初身边坐下,对着满桌菜流口水,“这么丰盛啊今晚,怎么样,可以开动了吗?”
莫名其妙的谈话被莫名其妙地终结。
孟绪初停顿片刻,缓过神来后摇头笑了笑。
他让江骞坐下,等王阿姨端上最后一道菜也落座后,宣布开饭。
一家人举杯同饮,其乐融融。
·
饭后,孟绪初要去穆家老宅赴宴,车早早停在门口,江骞换好衣服去叫他。
他正坐在卧室的窗台前讲电话,桌上电脑开着。
江骞视力奇佳,微微一瞥就看到似乎是一份资料,关于税务和资产的。
下一秒视角一偏,密密麻麻的字从他眼底游走。
孟绪初摘下眼镜放到桌上,手臂擦过屏幕,像是无意间移动了电脑,却极其微妙的,正正好卡在江骞的视觉死角。
江骞于是收敛视线,等孟绪初挂断电话,提醒他:“车已经到楼下了。”
“好。”孟绪初起身,拿起衣架上外衣往身上套。
他动作很慢,看上去有些吃力,肩膀的伤没好全,固定器却已经拆了,他总是固执地不愿意对那家人显露出脆弱的样子。
卧室里装着一面高大的落地镜,深深嵌进墙壁里。
江骞透过镜子看孟绪初抿得发白的嘴唇,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最终他还是站到镜子前,帮孟绪初把衣袖提了上去。
“谢谢啊。”孟绪初缓缓呼出口气,朝他笑了笑:“差点连衣服都穿不好了……”
他合上电脑,拔出u盘放进上衣口袋,出门时偏头轻轻带了一声,让江骞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