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勿忘我
在灼人的烈日下,汽车很快自动驾驶回到了基地。
到达基地后,陈明在押走两名间谍的第一时间,就对丁熵和小飞两人做了仔细的搜查,并且还做了心理测试,却没有发现什么异常。
小飞有几处皮外擦伤和挫伤。丁熵则折了一根肋骨,此时的他仍惊魂未定。
那个信息学家倒下时的身影在他眼前浮掠而过。
坐在三楼的办公室里,刚走进来的陈明面色复杂地看了沙发上的两人一眼,鼻孔呼出一口粗气,兀自坐回了办公桌前。
丁熵和小飞面面相觑,低着头不敢说话。
陈明则叹一口气,目光落在两人身上,不大的音量振动着燥热的空气:“你们两个娃子,确实还需要一点必要的训练呐。”
“连两个戴着镣铐的间谍都押不住,以后遇到更艰难的情况啷个办?尤其是你,丁熵,你当年可是接受过组织的训练的啊,今天啥子情况?”
陈明正要继续开口,这时,门口响起了敲门声。
“请进。”陈明说。
门打开了,进来的是张思源。
“技术部门的同志检验过了,确实是敌特自备的干扰器导致了手铐电路的故障。他们两个小家伙应该没有什么嫌疑。”张思源说这话的时候看了看沙发上的两人。
这时,低着头的丁熵站起来说:“两位首长,我对车上被押送对象的失控负主要责任,我深刻检讨,并自愿接受组织的处罚。”
一旁的小飞满脸惊惶地看着他。
张思源也愣愣地看着他,连忙说:“丁熵你快坐下,我们并没有要追究你责任的意思。毕竟你们两个都是新人,你的情况我们也了解了,你的工作很少和敌特发生武力冲突,所以出现这种情况也是情理之中。我们只是觉得这件简简单单的教学任务很蹊跷,超出了我们的预料。”
张思源看向陈明,陈明的脸歪向另一面,一言不发。
“你也觉得蹊跷喽?”片刻后,陈明头也不回地说。
张思源将纸屏递给陈明,凝重地在他对面坐下说:
“你看看?”
陈明扭头,接过了纸屏,轻轻划了几下。他的脸色也更凝重起来,啧了一声问道:
“和他们直接有关?”
张思源点点头,“相关小组的人已经去调查了,估计近期来的人不少。”
“为什么?下馄饨吗?一窝蜂一窝蜂地扎着堆来。把我们这里当游客集散地呢?”
陈明愤愤不平,似乎很不满意这个事实。
张思源想了想,转向沙发上的两人说:“没你们的事了,今天的任务算是有惊无险,带你们熟悉了一下工作内容。早点回去吧,我和老陈聊点事儿。”
“——对了,丁熵,你不用太纠结今天的事,我们都有失手和犯错的时候。但是我也要告诉你,在今后的工作里,这样的错误是几乎不能再犯的——那可能会要你的性命。你注意休息调养,肋骨伤应该个把月就差不多愈合了。”
两人点点头,走出了办公室。
门合上后,约莫过去了半分钟,陈明才把转椅转向了正对张思源的方向,指着纸屏的某一行说道:“我原本还怀疑是那个叫吕飞的新人,你确定这件事完全是由那帮入境敌特策划和支持的?而且和新人没有关系?”
“基本上可以确定。抓到的两个敌特都随身携带了各自的干扰器,我们在他们的藏匿处也搜查到了与干扰器上同源的dna样本,这件事八成扯不到我们内部上来。”张思源说。
“两个敌特说了什么吗?”陈明问。
“他们自知无法脱身,所以像藏匿点、身份、动机,包括自己负责的任务都交代了。据他们的说法,他们原本一直处于静默状态,在前天被西联的头子们唤醒,并被要求去跟踪调查我们的人的行迹。”
“调查我们?这群狗东西竟然还倒打一耙了。”陈明一拍桌子。
张思源静静地看着他,说:
“我猜测,这件事可能和丁熵有关。”
陈明冷静了些,他思虑片刻,突然说:
“你是说他的那篇文章?”
张思源点了点头,继续道:“是关于他的那篇文章。像普通人可能不了解,但那篇文章对西联很多高层的震动是不小的,我们也研究了这件事,确实很蹊跷。而且你想,丁熵什么时候入境的?”
“也是前天?”陈明马上就意识到了问题所在。他沉思片刻,问道:“我们有人跟着他吗?”
“有,一般来说,组织对近期进来的新人都会观察一段时间。”张思源接着又补充道,“我们组对吕飞也布置了人手。”
“那就行,你好好盯着,一方面继续核实他们俩的身份可信度,另一方面,如果出了事,我们能有个帮衬和报信的。”陈明叹了口气,说。
这时,陈明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他看了看纸屏上那张干扰器的照片,突然又说:“带我去看看那两个敌特,我想确认一些事。”
张思源靠到了椅背上,说:“你不信我?他们已经没什么好问的了,能问出来的基本上都在这张纸上。”
“不是,还有一个东西,我想看看有没有什么可以套出来的来源。”
张思源轻轻叹了一口气,无奈道:“好吧,去就去。”
陈明起身,看着不情愿起身的张思源,突然又看见门口冒冒失失跑来的组员小吴。
“怎么了怎么了?你们一个个的都急急忙忙的干啥?”陈明皱起了眉头。
“陈组长两个敌特死死了!”小吴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两颊苍白。
陈明的眉头皱得更紧了,张思源也定定地望着小吴,说:“去看看什么情况。”
“没事的丁哥,别想那么多,要真论这事我也有责任嘛。”
吕飞有些胆怯地安慰道丁熵。后者摇摇头,露出一缕勉强的微笑,岔开话题道:
“你怎么回家?住得远吗?”
吕飞愣了一下,说:
“我还没有房子,是组织给我临时安排的一个职工公寓,就在前面两个路口,我走过去就行。”
“你不是本地人?”
“啊对,我原本是鄂地人,不过你也知道,那边沦陷了,我是跟着移民的队伍迁到这里来的。”
“唔,那你的家人有跟着你一起过来吗?没有房子的话他们住哪里?”
吕飞闻言,抿了抿嘴,这才说道:
“我没有家人了。”
丁熵停住了脚步,他眼睛闪过一丝慌乱,歉疚地说:“对不起我不该这么问的。”
“没事,没事,现在本来就不太平,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挺多的,但大家都还要背负生的希望继续前行嘛。”
吕飞也苦笑了一下,示意丁熵继续走。
忽然间,丁熵身后的监控线路冒出了一丝难以发觉的火花。
再近些,一只停在居民楼阳台沿上的麻雀突然僵直地从楼上栽倒下来,仿佛被抽走了灵魂。
路旁,几丛观赏植株的叶片竟生活一般直立起来。
丁熵点点头,看向吕飞的刹那,栽倒的麻雀正直直地砸向吕飞。
他大脑一片空白,从右边下意识地伸出手拉了吕飞一把,回过神的吕飞惊惶地看着砰然落地的那只可怜的麻雀,随之收回了右手。
“你没事吧?”丁熵担心地看向吕飞,后者却霎时间两眼翻白、不受控制地全身瘫软着,像泄了气的皮球一般要栽倒到地上。
丁熵使劲支持着吕飞,最后慢慢地将他放平、头靠在自己膝上。
接着,头脑开始飞快运转的他毫不犹豫地按下了镜框上的急救呼叫按钮,他的目光望眼欲穿地看着街道尽头。
此时此刻,一股同样剧烈而可怕的力量正从脑干的一点迅速蔓延开来,毫不讲理地要接管丁熵的大脑,几乎是在同一瞬间,丁熵的脑中闪过了四天前房间中的那一幕。
一模一样的感觉!
就像一只强壮的大手在死死捏住自己的脑干,使自己的呼吸和心跳都不再属于自己,剧烈的麻木感沿着大手、顺着脑皮层的沟壑迫不及待地爬进了大脑的每一个角落,而那个曾经属于自己的身体被关进了大手背后的笼子里,自己的意识和感受则被关进了大脑深处的另一个牢笼——除了无尽的空虚和恐惧感,自己几乎失去了身体中的一切存在。
那种感觉,令人窒息,且几乎无法抗拒。即使是拼命咬牙想要争抢身体的控制权,也最多只能在绝望的阵地上垂死挣扎几秒钟,之后便会被那海潮般的力量,从各个渐渐放松的缺口涌进来、被击溃、被覆盖。
丁熵全身震颤着,不想和上次一样那么快坠入力量的控制。他的头上已然沁出了密密的汗珠。
“噫啊!”他积蓄着全身残余的意识和力量,打开了眼镜中的那颗红色的虚拟开关。
那个惊叹号之下,是眼镜的紧急心脏起搏系统。
随着一阵强烈的电流,丁熵全身陷入了彻底的麻木,但短暂的十几秒后,丁熵竟然感觉到自己的感官在慢慢地恢复控制!
黑暗中,他的心脏咚咚地搏动着,声音有力而平稳。
眼前的景物和颜色慢慢恢复,他看见自己正躺在吕飞的身边,麻木如潮水般渐渐退去,四肢也慢慢能动了。
可是那股强大的力量似乎并不甘放弃,仅仅稍微好转了半分钟,丁熵感觉到那股麻木的控制力又猛烈地袭来。
他几乎要绝望了,他想放声大喊,甚至想委屈地大哭,然而再次陷入黑暗的意识使他无法完成这些事情。
在最后的时刻,模糊的视野里,一个闪着红蓝色光的物体由远及近地映入眼帘,丁熵听见了这辈子最美妙的声音——那是救护车的鸣笛声。
与此同时,麻木感再次极速消退,仿佛看见了鬼一般、避之不及。丁熵狼狈地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
一旁的吕飞也醒了。他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摸了摸发麻和隐隐作痛的后脑勺,一脸呆滞地看着眼前的情景。
两人很快被抬上了救护车。
……
在车上,丁熵打开了眼镜终端,自己的未读信息竟多出了十多条。
有一半多是老皮发来的。由于心脏起搏的海量耗电,眼镜刚刚陷入了低电量待机模式,所以自己没有办法看到他的消息。
丁熵打开窗口,眼前出现了充满老皮口吻的消息框:
【老皮】:我去,出事了出事了,你赶紧去看看。
【老皮】:你还没去?你丫在干什么啊要出事了!
【老皮】:丁熵你再不去人可能就没了!
【老皮】:(语音通话)(未接通)
……
丁熵非常疑惑,他退出了窗口,接着看见另一个消息来源赫然是孟子苒。
【子苒】:丁熵,我要走了,泰山大道茶楼,有事告诉你。
【子苒】:丁熵你看到了吗?
【子苒】:别装啊……
【子苒】:你别后悔,走了。
接着便是她变成灰色的头像。
丁熵看到最后一条,仿佛五雷轰顶一般,头皮发麻。不好的预感充斥并啮咬着他的心脏。
他回头问医生:“医生,请问我多久可以离开啊?”
医生瞅了他一眼,说:“着什么急,还没下车呢,你这个估计也没什么大问题,回去填个出车回执、检查无碍就能走了。”
“吕飞呢?就是这个小伙子,他怎么样?”
“他心电不稳,意识涣散,可能刚刚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但生命体征基本正常,也没有什么皮外伤,先回院观察一下吧。有什么问题我们也要咨询你。”
“刺激?”丁熵疑惑道。
“对呀。”医生也疑惑地看着他,“比如说,刚收到了女朋友的分手消息,或者收到了家庭重大变故的通知,或者被开除,或者事业失败,基本上都是心理因素;除此之外,中高压电击和外物惊吓也属于强烈刺激。他刚刚可能受到了以上刺激的一种或几种。”
“可是我也有,只是我没有昏迷过去。”丁熵说,“我可没有受到什么强烈刺激,刚刚他好像也没有啊。”
“那他和你,你们今天的生活轨迹是什么?经历了什么事?”医生问。
“我们去……抓犯人。”
“嗐,那就对了啊,也许是你们的职业性心理障碍呢?”医生摆摆手说,“不过,记得以后打急救电话打一次就够了,别重复拨打,你这样占用医疗资源的。”
丁熵有些疑惑,但顾不得多想,此时他心中最担心的另有他人。
等到两个小时后,丁熵急匆匆地从医院赶出来,打了一辆去往泰山大道的车。
他头脑繁乱无章,强制自己不要往那些方面去想,但事实令他越来越慌张。
“砰”,重重的一声,茶楼某一间隔间的门被推开。
冲进来的年轻人,叫作丁熵。
隔间里没有第二个人。
窗户紧闭,没有喧嚣,没有杂乱,一切都整洁安宁,富有茶楼的清韵。
椅子上,凌乱地躺着一束,紫色的勿忘我。
一张卡片,写着一行字:
我要走了,没有不辞而别。此后再见,应是杨柳青青。
(负心汉大哥,你不来就算了,别后悔哟)
“先生,那位小姐两个多小时前就走了,您在这里也找不到她。”门口的茶馆老板说。
没想到,这位冲进隔间的年轻人竟无力地瘫坐在了椅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