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波罗的海上的纤夫
“信息的不确定，注定它可成就举世瞩目的希望，却又终将领人走向深渊。”
这是记录在这本笔记本扉页上的其中一句话，现在它静静地躺在存物柜的散物区，在幽暗中仿佛散发着若有若无的智慧。
在笔记本的对面，离开储物区，越过单向玻璃，划破污浊沉闷的空气，混杂着仪器的隐隐的轰鸣声，笔记本的主人同样静静地坐在座椅上，双手被禁锢着，这使他无法抬起手来掩盖自己的窘态和困倦。
椅子的对面，厚厚的桌子之后，是两个金发碧眼的工作人员，其中一个皱着眉头，目光斜视着对面年轻人的皮鞋；另一个正盯着电脑屏幕，一边对着耳机附和着什么。
年轻人叫丁熵，因为所谓的“重大刑事嫌疑”而坐在了这里。
“所以，我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的辩词吗？”
审讯员抬起头，轻轻扶起眼镜：“丁先生，是您应该好好想想您还有什么可以提供的。”
丁熵终于不耐烦地垂下头，长叹一口气：“我舅舅……”
“您已经问了三次了，您的舅舅目前我们还无法有效联系到他，这是我第四次回答您这个问题，请您不要再无意义地重复。”
丁熵欲哭无泪：“可是你要我说什么？我真的没有杀人，警官女士。”
审讯员点了点头，再次伸出中指扶起眼镜：“当然，我们相信您，但是我们更需要证据。”
丁熵想抬起手擦擦脸，以掩盖满脸的疲倦与不快，可是他做不到，他的双手只被镣铐圈出了一片小的可怜的活动空间。
他只好深吸一口气：“警官女士，你们不累吗？”
“当然，我们是轮换制，而且我们不介意再听您讲一遍事情发生时的故事。”
丁熵听到这句话几乎要抓狂，可是他很快就又冷静下来了。他娓娓道：
“好，那我就当消遣时间了……姓名？当然，你们都知道，丁熵。性别，国籍，身份，你们也都知道。籍贯？c国牂牁省……”
“不是这个，是您在作案现场时的故事。”
“什么作案现场！我告诉你了我没有杀人！”丁熵怒发冲冠、怒斥群雄、怒斩……手动不了，不能斩。他深呼吸，然后才又继续道：“我，出于完完全全的学术交流目的，在监控视野下走进了那位学者的房间，然后我和他仅仅在肢体和言语上打了招呼，我，说明了我的来意，他表示很欢迎……我准备拿出电脑向他展示我的研究方向……然后他就……就突然间倒地了？真是……”
“不可思议。”审讯员说道。
“你真会接茬。”丁熵说。
“您的这段辩词几乎没有可信度，也没有证明力。您却能不动声色地将它重复两遍。”
“怎么就没有可信度了？你们在现场的勘察，有发现问题吗？”
“不，不是这个。法医鉴定他不存在任何外伤，他的身上也确实没有发现您的人体组织。只是我们无法证明您的行踪。”
“为什么？”丁熵不解。
“监控录像里缺失了一段大约三分钟的视频，而那一段时间，恰好就是您进入房间的大概时段。”
丁熵目瞪口呆。
审讯员伸了个懒腰，开始不紧不慢地收拾起文件。“所以结论就是，我们无法证明您的辩词的真实性，我们也无法信任您这位证人的可信度，您不得不作为重要的嫌疑对象配合我们调查出真相。”
另一位审讯员也完成了审讯储存，他点了点眼镜镜框的边沿，便起身要走。这位审讯员顺势也站起身，对着丁熵笑了笑：“丁先生，我也不相信您能杀人，可是这世界上难以相信的事情多的是。我要换班了，门外的同事会继续帮您回忆，祝您最终能无罪释放！”
“等等……”刚回过神的丁熵话音未落，门砰地一声关上了。
“回来呀！回来！你们这是非法拘禁！”丁熵无能地大喊大叫，可是他的怒声只能一次次地消失在隔音墙的材料中，化作微薄的能量并最终散失。除此之外，房间里再没有第二个人的声音回应他。
“……好吧，好吧！你们想听什么，我说，我全盘托出！除了……我没有杀人！我不知道对于什么所谓的杀人经过如何描述！”
门突然开启，丁熵很显然被吓了一跳，继而走进来两个人，一男一女，只是这两副面孔很显然与之前的不同。
丁熵表情一瘫，懒散地靠在了座椅上，颇有要杀要剐悉听君便的意味。
男审讯员坐在了计算机前，而女审讯员落座旁侧，作为讯问者。她着装十分正式，与之前慵懒的、领结皱巴巴而不着雕饰的讯问员不同，此时她正整理着手里的资料。不同寻常的是，她只花了几秒钟扫视屏幕，便准备结束，抬头望向了自己。
丁熵被那锐利的眼神怔住了，此时他才意识到，这副面庞结合了亚欧两洲的特点，也就是说，这位女士很大概率会是位混血儿。
她张开了嘴唇，丁熵似乎已经听到了那番陈词滥调的袭来，他心中突然涌起一阵空前的无趣和悲伤。
可是她用英语说：“丁先生，今天的小美人鱼照到了北方的太阳。”
这句无厘头的开场白却突然击中了丁熵脑海中的一根思想的横梁，使他整栋思维大厦都为之一颤，在骤然加快的心跳中，他睁大眼睛盯着对方的脸，试探性地回应道：
“欧登塞城也迎来了南方的飞雪。”
语罢，只见女士不动声色地微笑了一下，说：“丁先生，我们可以离开了。”
丁熵心中万般波澜，恍惚中他突然听到了这句话，此时他才发现手上的电子铐已经解锁了，脚铐也亮起了绿色。他下意识地望向旁边的男记录员，后者眨了眨眼睛，装作什么也没有听见，关上了记录仪。
丁熵刚想旁敲侧击地问些什么，就被女士的眼神打断了。
“请离座并随我来。”女士起身对丁熵说。丁熵仍全然不知发生了什么，但心中似乎终于有了底。
几人打开房门，走过漫长而曲折的走廊，一路上却完全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丁熵对此并不很惊讶，他奇怪的是一路上接受到的警员们难以名状的眼神。
那种眼神夹杂着遗憾和恐惧，但还有一丝劫后余生的欣喜。
在这样的眼神的夹道欢送中，丁熵离开了沉闷压抑、寂然无声的警局。
就在走出警局后，女士又微笑着让丁熵上车，丁熵看到那是一辆目前并不常见的四轴民用飞行车。西联的一些公共交通运营公司已经开始小批量地试点这种飞行车，但总体来说，由于起降点数量的限制和较高昂的乘坐费用，这种交通工具并未普及。
上车后，关上车门，车厢里瞬间随着窗户的自动调色而陷入昏暗。接着，女士终于转过身，向丁熵伸出右手：
“丁先生您好，很高兴认识你，我是c军驻北欧特遣人员，您可以叫我伊，具体信息由于保密原则限制我还不能告知您，但经过身份确认和我们的营救，您目前已经脱离危险。”
丁熵握住了她的手，说道：“感谢你们的行动，若不是上级及时营救，我恐怕真的会被百口莫辩地羁押不少时日。”
伊点点头，生动的面庞在昏暗的光线中透露出笑意。她说：“还得感谢您自己，如果不是您的特殊情况，恐怕找关系这道流程还得花好几天时间。”
丁熵惊疑道：“请问，这件事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我真的犯罪了？或者是警方已经找到我的无罪证据了？”
伊轻轻一笑，收回了手，说：“也对，您的确不知道，就在昨天，也就是您遭到袭击的时候，几乎同一时间，有人在西联的媒体平台上发布了一篇关于您的分析论文，这篇文章的权威度很高，社会影响力也很大，以至于d政府相关部门不得不迫于压力将您暂时特别释放。”
“什么文章？”丁熵的疑惑更重了。
伊和前排驾驶的男性“审讯员”对视了一眼，伊向丁熵说道：“请您不要焦急，情况似乎比您预想的要复杂一些，等回到指定地点，我们会向您解释清楚的。”
“哒哒哒……”在引擎和旋翼的轰鸣中，丁熵感觉到了离地感，在这种离地感的持续升高中，车载音响的音乐几乎不可闻。
假如丁熵能静下惊涛骇浪般的思绪来听，他会发现这是他留学第二年常听见的一首热门歌曲，在当时西联的民谣界不可谓不脍炙人口。
它叫《波罗的海上的纤夫》，与一位西联古代画家的画作遥相呼应。
此时此刻，丁熵和伊都不知道，整个西联次大陆板块都已经被一位纤夫，用斑驳有力的肩膀向着无边的大海又拖动了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