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掠影(2)
斜风细雨从土墙的细缝中潜入室内,料峭的风刮动着榻上中年人的须发。
这位长须的衣着邋遢的中年人已经是第三个晚上失眠。
他管理下马厩的马匹越来越多,随之而来的是同等数量上升的马草和杂七杂八的材料、费用。年富力强的他第一次深感如此的力不从心和手足无措。
首领每天都在以威望或战力征服大大小小的部落,每天都有手指数不清的马匹被进贡进他的工作岗位上,按照目前的数据混乱度,马厩的正常秩序最多只能维持到秋天结束。
结绳计数当然是好方法,但是每天用掉的粗硕的麻绳不可能总是带在身边以向首领报告。笨重的石子和兽骨当然也不现实。
中年人简单整了整衣冠,见天色已经微亮,便迷迷糊糊起身向外走去。今天要陪首领出行办事,搞不好会提及令人头痛的马厩管理问题。迷茫了一会儿,他又回步看向土墙上一排横列的挂着的麻绳,微微摇摇头,下决心还是不能把绳子带在身上。太不方便,而且不雅观。
土院门口是一串渐近的有力的脚步声。中年人知道首领的手下来催了,便不再顾盼麻绳上寄托的希望,简单吩咐仆人马厩的管理事宜后,便转而向传信者随行去。
首领今日格外兴奋,似乎是部落近期取得了大量征战胜利的缘故。此时他正和整齐排列的其他官员伫立在矮殿前。
传信者领着这个男人面见了首领,随即默不作声地侧过身,请首领一行人跟随自己下野巡视。
首领点点头,明显是和传信者商量过了,一行人于是步行着向远处山后的村庄赶去。
深秋,风凉,山瑟,一行人行约一个半时辰,终于风尘仆仆走进一个聚落,伴随着浓烈的兔膻味。这是前不久攻克的炎帝的部落,以养兔为生,规模相当可观,甚至可以供应本部落在内大约三四个村庄的肉食。
男人不知道为什么首领和传信者要带着自己来这里,同行的臣子应该也有同样的疑惑。他望了望首领,竟然也看到了一致的迷惑表情。不过首领似乎并不很惊诧,毕竟这个部族村庄的影响力也并非小弱,于是默认了传信者的安排。
传信者本来一直都神神叨叨的,成日穿一件灰白兽袍,发须不加修饰,气质上不太像首领手下的随从,难以接近的感受却更令人生厌。众人平日也因此不多与他交流。
“诸位今天既然贵至,恰好今天不用工作,就请随首领到处走走?”
传信者刚刚从部族族长的茅屋里走出来,后面跟着部族的领导人一行,向无绪的人群恭敬地言道。
一个眼神,部族族长也明白了传信者的意思,忙热情地领着考察组向着家兔畜养地去了。男人也随着众人的脚步去,却被传信者轻轻地叫住了。转头瞥时,传信者正朝自己轻轻招手。
男人有些惶恐,但不得不半低着头强装镇定地向着他走去。
“这是这个地域的兔官,就是他组织养殖了如此庞大数量的兔子,您作为首领的御马官,可以和他交流一下,方便以中央引进这种家兔。鄙人就恕不奉陪了,稍后会来叫您。”
传信者狡黠地一笑,使得男人冷汗突起,不过身后的兔官并没有在意到这个细微的表情。
“注意方法和形态。”传信者临走,在男人耳畔细语,同时悄悄地递给男人一个小兽皮包袱。
男人虽然不喜欢他,但是出于对首领的敬畏,心中也对传信者怀有畏惧。如今他反常的举动更令男人寒脊而汗颜。
首领的疑像更使男人怖惧。他不知道首领和传信者是不是已经发现了自己马匹管理的漏洞,甚至此行就是针对自己的惩罚。
不敢多想,男人只能接过包袱,苦笑地迎着养兔人笑脸盈盈的面孔行去。等待机会再打探首领对自己的态度。
首领一行人已经行出三十余步,在群臣应和声中其乐融融地交流着部族生活与发展,大家无一发现队伍里少了一个人。
……
男人同养兔的使者穿过土屋,迎面而来便是一股更浓烈的兔膻味。男人抬手挡住鼻息,打开高大木篱笆的门,一大片铺满了地面的如地毯搬的毛茸茸的棕色兔群映入眼帘。
除了极度震惊造成的呆滞,男人想不到此时此刻还应该做什么。随之涌入脑海的疑惑和惊讶淹没了整个他,使他几乎难以呼吸。
这个部族是这么做到这么大规模的兔群养殖的?
这样的兔群的管理材料哪里来?
最不可思议的是……他们是怎么如此井然有序地保证兔群不丢失、不混乱的?
他们……是获得了神的力量吗?
男人回过神来,养兔人已经平静地走到一块竖立的粗糙的石板前。
几乎毫无悬念,首领和传信者已经知道了自己管理不善的事实。不过出乎意料地是,如今的传信者、养兔人似乎暂时没有对自己下手的意思。
相反,他们在试着引导男人去解决问题。
男人似乎有些明白了,再次看到养兔人,他已经在石板上认认真真、嘴里念念有词地用另一块石头啄刻出一道道曲折的白痕。
禁不住心中积如山的困惑,“请问,大人这是在干什么?”男人战战兢兢地发问。
养兔人闻声停下了雕刻的动作,一边笑眯眯地看了男人一眼,然后忙摇摇头拱手道:
“多礼了,不必客气,这都是贵王的那个侍从先生教给我们的。”
男人想了想,又问道:“那么敢问先生,那个侍从先生,或者是我们的王,有提前告诉您什么吗?”
养兔人更高兴了,“当然有啊。”
男人猛然间紧张起来,随即又听到养兔人的下半句话:“你们的王倒是没有来看过,但是你们的侍从倒是经常来这里。”
“我们的养兔的不少技术都是全靠了他才有的,我们的族人也是因为他才都吃上了稳定供应的兔肉,他刚才告诉过我好好招待你,不过在此之前他也来过,好像就在前……”
话音未完,养兔人面色逐渐难看起来,然后单手捂住了左额。
男人一惊,立马过去扶住他,不过大约过了几秒钟,养兔人就好像已经恢复了正常。
“诶呀呀,真抱歉,刚才头突然有些痛……刚才我们说到哪了来着?哦,对了,让我带你看看这里的兔子,成色、肉质都出奇的好哩!”
男人的不解更加深重了。不过出于礼貌,他还是问候了一下:“您真的无大碍吧,先生?我们能继续吗?”
养兔人摆摆手,仍是一分钟前的笑嘻嘻的模样,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长舒一口气,男人抬头看到刻满扭曲白痕的石板,便指着问道:“那么,请问先生您刚才是在做什么呢?”
养兔人愣了一下,又微笑着解释道:“这也是你们侍者教的,以前我们也有这样的方法,不过他教我们之后,这样的方法更有用了。”
看着男人夹杂着惊讶的不解神情,养兔人接着说道:
“这石板在我们部族很常见,尤其是大家遇到了要计数的时候,就按照那位侍者先生所教授的样板,在上面刻上特定的图画。”
“举个例子,我的养兔场里的一只兔子就以石头横刻一下来代表;假使养兔场里有小兔子出生或外来兔子加入,就在刚才那一个刻画下面加上另外一个刻画,再多就依次再加;最后数出来的总刻画数就是兔子的多少了,这样就能够搞清楚其数量而不至于弄错。”
男人思虑片刻,认可地点点头:“不错,是个好办法!”
但他语气一转,轻轻叹出一口气:“可是你的兔子,假如每一只都要在石板上画上一道来记录,那么你去哪里找寻那么多石板来记录你的兔子呢?再者,先生,您的兔子在此乌泱泱铺满了整个草坝,哪怕是部落最精明的结绳人也没办法计清你的兔子有多少,你每天的工作量岂不是……难以计数?”
养兔人爽朗地笑起来:“别担心,侍者先生显然解决了这个问题。你瞧这里——”养兔人指着另一块石板上的奇怪符号道,“这是今天的,总共五百三十二只,猜猜是怎么回事?”
男人眉头紧皱,看了半天也没有明白。
养兔人于是继续道:“你看,一兔一划是不是很费时也费力?那么我就改成十个兔子记一次,用另外一个符号来表示它。假如有一百只兔子,我便又用一个更新颖的符号来表示‘一百只兔子’。”
“如果每种符号达到了十个,那么就换成另外一个比它代表的兔子数量更大的符号,侍者先生说这叫‘十进制’。”
“所以说这是一种……用刻画的奇怪符号来表示东西的方法?”
“当然。您真聪明。”
男人的欣喜溢于言表,他想了想继续说道:
“那么,假如,我是说假如这个草场引入其他动物,你会怎么办呢?记录在一起不会混淆吗?”
“这个嘛,侍者先生教会我们‘画’,就是一种把见过的东西,比如说动物啊草木啊,将它们的样子刻在石板或者龟壳上,这样就可以表示更多的东西了。只不过侍者先生卖了个关子,他没有教我们画更多的东西了,而是说将来会有人来教会我们更多的。”
愣神的男人眼里的阴霾一刹间被亮光拨开、驱散,仿佛久雨的天突然放晴、架出长虹。整个人剧烈地颤抖着,眼中闪光,几乎要跳起来。男人一拍手掌,喜不自胜而有些残惭愧道:“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点子!”
这个点子其实并不是第一次出现。早在男人出生之前,部族的人们有一部分就已经开始了用简单的线条勾勒来代表物体的做法。
男人几乎不能再克制心中的兴奋和喜悦。于他而言,这何尝不是一个创世纪的想法!他虔诚地向着已经朝村西去的侍者伏身示拜,一方面是感谢他与首领的不罚之恩,另一方面是还帮助了自己解了一大桩燃眉之急。
他现在已经知道马匹的问题怎么解决了,他甚至知道了很多问题的解决思路,就像是打开了思维的大门、推倒了封闭的高墙,男人从未如此清楚、宽旷地看到过智慧的天地。
他笑着看向世界。
鸟雀掠过,在他眼中已经不是鸟雀,而是石板上生动的线条;村人路过,也成为了他脑中的画象;所以的一切的一切目之所及的实物,都成为了他思维画卷上点缀的痕迹。
不顾养兔人的礼貌挽留,男人快速地答谢而离去,去首领那里申请告假回屋,说自己有很重要的发现要验证。
男人又看到了传信者狡黠却满意的笑容和首领迷茫疑惑的表情。
不过,他还是很快得到准许。男人匆匆忙忙回到府中,取来兽皮畜皮、石板石块,将自己锁在府内,足足半月不出户。只有他的侍从们每天进进出出,手里总抱着一匹画着线条的兽皮或畜皮。
首领很疑惑,也十分担心男人是不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不过他的疑虑很快被打消,他不久便听说了养马厩的转型成功,再一阵子便看到男人来府里觐见自己了。不过男人脸上的喜色明显比以前更多。
这天,男人一大早就来到了首领的府前,手里和随从的手里都抱着相当大一沓皮卷。他高兴地告诉惊讶而好奇的首领,这个东西叫字,以后要记录什么东西,就可以用它们来分别代表了,就不会再出现交流困难、管理混乱的问题了。
首领半信半疑地将它推广向了部落。此时此刻的他,黄帝,还不知道自己将要做出的决定对后世的轻重地位。
这个男人,仓颉,因为对字形的孜孜不倦的创作、梳理、总结而成为了汉字之宗。不过其实他也遇到了不少疑虑困难,但是当他去求教那位传信者时,首领告诉他传信者已经失踪了很久了。
不仅如此,当年那个盛产兔子的部族也一夜之间陷入饥荒,听说原因是兔子突然发疯般地残杀、自杀、绝育,不到一个时辰,整个部族的养兔几乎全部灭绝。时间和传信者消失的时间几乎吻合。
仓颉想到这里已经冷汗浸背,他又想到了自己当时的虔诚的礼拜。
然而他再没有机会去调查这件事情的真伪。当天夜里,他的仆从发现他身体虚弱、面无人色,罹患重病。再不久便撒手人寰。
传信者的真相就此携上西天,没有人可以查证,也没有人能够知道查证的事情是什么。
那个传信者给的神秘的包袱,仓颉曾经无数次尝试过打开,然而终以失败告终。后世子孙也没有发现这个无坚不摧的包袱,它便随着仓颉一同沉入黄土,不见天日。
只有他的仆从,在他死去的那天夜里发现,马厩里的马烦躁而似乎不甘地乱嘶了一整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