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恐惧
在过往十几年里，景妧从未经历过这般危机时刻，哪怕是六岁那年亦远不及此。
但很奇怪，听到楚陌声音的一刹那，几乎要跳出胸膛的心便这般奇异地平静了下来。
——楚小陌不会让她出事。
景妧坚信着。
阳光明媚，是凛冬将至前仅存的几分温暖，然而当光折射在箭矢上时却尽是寒芒，不寒而栗。
利剑以令人悚然的速度俯冲而来，破开空气的“咻咻”声，落在耳边让人头皮发麻。
然而，就在此时，一把不知从何处飞来的长剑将射向景妧的箭硬生生斩断，后又不可思议地擦过另一把箭身！
两把箭受力而偏移原本轨道！
“锵！”
长剑狠狠插进石砖路里，几近陷进一半，外露的剑身及剑柄不断颤动，剑配晃动的频率更是惊人，不敢想象此人究竟是用了多大力道！
全场一片死寂，齐齐看向那把天降的神兵，拓跋浔等人的心终于落回原地。
景妧清亮的眼眸颤动不已，连带着四肢还有些许发软。
下一刻，身形高挑的男子稳稳落在身边，他急促地喘着气，胸口上下起伏，一动不动地凝视景妧。
景妧亦是抬眸看他，眼眶通红，闪着泪光，嘴角微微下垂，显得委屈又可怜。
“楚小陌……”
嗓音软乎乎的，带着泣音，让楚陌心疼到难以呼吸。
他终是忍不住了，一把将人搂进怀里，脊背微弯，铁一般的手臂揽着细腰，将她牢牢锁在其中。
景妧倏然瞪大眼眸，连泪都忘了流。
楚陌一言不发，景妧也忘了要说话，脸颊靠着结实起伏的胸膛，听着耳边剧烈的心跳声。
他的怀抱太温暖，心跳声也太大，但比起这些，更让她在意的是——
楚陌在颤抖，一直在抖，连带她都颤了起来。
“楚小陌……”景妧声音闷闷的，轻轻响起：“别怕，别怕……”
恐惧是种消极情绪，乃战场大忌，楚陌很久没这般怕过了。
但一想到方才的场景，他的心都险些停住。
他根本不敢想象，若在军营时，他的反应慢了，或是在赶来的路上停了会，那么如今的小公主会遭遇什么。
小公主、小公主、小公主……
楚陌不断地在心中咛喃，告诉自己，小公主无事，小公主很安全。
“……妧妧。”楚陌的嗓音低哑至极，几乎成了一道气音。
“嗯，我在。”温软的声音响起。
“妧妧。”
“我在。”
“妧妧……”楚陌收紧怀抱，却始终控制着不弄疼她。
“我在，楚小陌，我在，我一直在。”
楚陌低低嗯了声，不再吭声。
景妧像在哄小孩子般，用手轻轻拍楚陌宽阔的后背，一下又一下，温柔至极。
所有杀手包括射箭的人都已被楚卫逮捕，街市上没了百姓，只剩楚卫、拓跋浔、杀手及匆匆赶来的沈伏和文之旬。
他们静默不言地看两人相拥，看素来顶天立地的大将军被小姑娘温柔哄着，一时间无人发出声音。
过了一会，楚陌静下心来，将景妧松开，垂眸看着她的血迹斑斑的衣裙，以及细颈上的一道血痕。
霎时，冲天的杀意顷刻涌出，楚陌咬紧后槽牙，一字字问：“谁做的？”
景妧正欲回答，便听一道冷漠的声音响起：“乌其安。”
楚陌骤然转身，顺着楚雪指的方向睨去。
上挑的桃花眼分明象征温柔多情，在他身上却只剩凌厉，眼眸漆黑冰冷，宛若寒潭，带着一丝骇人的血腥疯意。
不再收敛的杀意冲天，几近实质化的杀气化成一道强横的劲风，狠狠袭向敌人！
如今的他与其说是人，不如说是一只足以撕碎对方的残暴雄狮！
在此之前，乌其安听过各种骇人听闻的传闻，但他不以为然，然而知道这一刻，他才终于明白，为何他的兄长面料“大遂疯狗”时，会毫无还手之力。
他根本就是个疯子！！
在众人目睹下，楚陌抬脚向乌其安走去，一步步的，几乎踩在所有人心头，这一刻，任谁都知晓楚陌即将做的事。
只是，他们不会拦，亦不敢拦，哪怕是景妧和拓跋浔。
他随手拔出插进石砖里的北陌剑，提着剑，缓步走到乌其安身前。
“乌其安？”淡淡的嗓音响起，“乌奇恩和你是什么关系？”
乌其安仇恨地看着他：“他是我兄长！！”
“你杀了他！拓跋浔杀了他！！”
“你们不得好死！！！”
“真吵……”楚陌不咸不淡地启唇。
只见剑芒一闪，一截肉舌直直掉落在地！
随即，尖叫声骤然响起：“啊啊啊！！！”
乌其安惊恐地捂嘴，殷红的鲜血不断从指缝溢出，染红衣裳和青砖！
熟悉的画面让楚陌嘴角微扬，嗓音带着丝愉悦，似笑非笑道：“果然是兄弟，一样狼狈不堪。”
周围的杀手见此，大声怒骂：“楚陌你该死！”
“杀了你！绝对杀了你！！”
显然他们并不精通中原话，翻来覆去都是这几句，楚陌这些年不知听了凡几，面色冷淡到眉梢都没抬一下。
楚陌嘴角微扯，微微弯腰，靠他近了些，刻意压低的嗓音透着狠：“怎么办呢？我不想让她见我杀人，但又特别想杀你……你给我出个注意？”
因着站位，他背对着十步外的景妧，知晓她看不见，楚陌便丝毫不掩饰眼底的狠戾和疯狂。
乌其安对上他的眸子，深刻地明白，他在楚陌眼底已经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已然死亡的尸体。
瞬间，恐惧成了巨大的阴影，死死将他笼罩，他浑身颤抖，看向不远处的拓跋浔，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这位草原王身上。
他嘴中不断溢出鲜血，说话也含糊不清，却依旧张大嘴喊叫：“王、王！我，不不……贱臣，贱臣……”
拓跋浔看都没看他一眼，转身便走：“我先回府。”
“王！王！！”乌其安大吼，妄想能留住拓跋浔：“幕后之人！贱臣能告诉您……”
下一刻，利剑一扫，他的脖颈蓦然出现一道血痕！
楚陌收回剑，睨着他，冷冷说道：“说过了……你很吵。”
乌其安惊恐地捂住脖子，在剧烈的疼痛下，鲜血不停涌出蔓延的感觉强烈而清晰。
“放心，没死。”楚陌随手甩去剑身的鲜血，北陌入鞘，一身的杀意也敛去。
他怎会在街市上杀人？又怎会脏了小公主的眼？
只是让他受些苦头罢了。
剩下的，在牢里慢慢还！
楚陌从不是心善之人，更别提还被伤及逆鳞，没当街虐杀便是多亏了强大的自控力。
这些人，放箭的人……他定不会轻饶！
“楚卫听令。”楚陌淡淡启唇。
“属下在！”
“将他们关入地牢。”他扫过在场楚卫，一字一顿：“此外，所有人滚去狱堂！”
狱堂是楚卫犯错之人的受罚之地，其中的手段相当残酷，是阴曹地府般的存在。
但所有楚卫，包括楚雪都毫无怨言，方才若非主子赶到，小姐非死即伤，本就是他们失职。
“属下听令！”
事情安排好后，楚陌这才看向景妧，却见后者眼神一躲，避开他的视线。
楚陌一怔，后知后觉地明白了什么。
虽没有杀乌其安，但割舌头的那一幕被小公主看见了，所以，她在害怕？
害怕……他？
楚陌愣在原地，一时间有些无措。
小公主纯善，是他没考虑清楚便动手，是他在愤怒的驱使下过于冲动。
他抿紧薄唇，大步流星地走到景妧身边：“我送你回府。”
“不、不用。”景妧垂眸瞧着脚尖，声音沉闷，态度却很坚决。
楚陌心口一沉，已经不想和他一起了？
“妧妧。”他嗓音微哑，柔声道：“我在唤你。”
景妧依旧垂着头：“嗯。”
楚陌唇瓣抿的很紧，几近泛白，心里涌上几分慌张，沉默片刻才道：“我唤了名字，你为什么不高兴？”
之前，她想听他唤“妧妧”，如今他唤了，决心不再踌躇犹豫，可为何她却不再欢喜？
……真的怕他了？
“我没有不高兴！！”景妧骤然抬眸，对上楚陌悲伤的眸子时，顿时一怔，着急地蹙眉：“你怎么了？”
“你怕我？”楚陌微微垂着眉眼，长睫掩去眼底的暗色，显得可怜又委屈。
“我没有！！”景妧急忙抓他衣袖，急吼吼地摇头：“没有，我没有怕你。”
青年压下嘴角的笑意，依旧垂着眸：“那为何不让我送你？还对我这般冷淡？”
景妧简直冤枉：“我没有！”
“我只是、只是……”说着，她红着耳尖，又垂下头。
小姑娘像个鸵鸟似的，所幸耳边还有心声，楚陌也终于听清了她的心。
【我只是……有点害羞。】
【被抱的时候还不觉得，现在一想，好害羞喔……】
【那么多人看着，还抱了那么久……好害羞喔~~】
【而且、而且……拔剑好生霸气，割舌头好生帅气。】
【哎呀呀，楚小陌怎么这般招人喜欢呐~】
楚陌怔住，方才的恐慌瞬间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欣喜与满足。
巨大的喜悦让他忍不住笑意，用拳抵住唇后，终是低声笑起来。
因着被小公主夸了一圈，他的耳根还有些微泛红，却是一动不动地垂眸瞧她。
“妧妧。”他柔声唤道：“我送你回府。”
景妧想了想，楚小陌真是个敏感脆弱的男人，单是拒绝送她回府便那般低落沮丧，正是让人担忧。
【罢了罢了，想送便送吧，本公主宠着。】
在无人知晓之处，楚陌悄悄扬起嘴角，心道：是呢，小公主，我很敏感脆弱。
——你可要宠好了。
两人向着将军府方向而去，沈伏眯着眼：“所以，将军这是有对象了？”
文之旬应声：“二十三岁，是时候了。”
只是……
他扫了眼乌其安等人，心里叹气。
自方才的情况来看，已经有人盯上了将军的堂妹，她必会面临许多危险。
将军放心让她留在玉南关吗？
……
楚陌一路送景妧回到小院，看着她的衣裙，复又皱起眉来：“他们真该死。”
“嗯。”景妧点头：“没错！”
“我以为……你会怕我。”
景妧眨眨眼，猜到了什么，顿时气鼓鼓地叉腰：“楚小陌！我生气了！”
楚陌瞪大眼眸：“为何？”
“在你眼里，我这般无理取闹吗？？”
“不是，但……”楚陌犹豫片刻道：“我下手太狠，担心你会看不下去。”
“楚小陌。”景妧无奈叹气，觉得这大将军就像个小笨蛋，“你是笨蛋么？”
“你在帮我报仇，你在保护我，你在乎我，我怎么可能会害怕？”说着，不解气地锤他一下，凶巴巴的：“以后不许再乱想，不然、不然……”
楚陌眼底含着笑：“不然什么？”
“我就……”景妧气恼，她根本说不出威胁的话，打不赢，不愿骂，气不过……
“好吧，威胁不到你……”
楚陌嗓音温和，主动递刀：“妧妧，你的不欢喜便是最大的威胁。”
景妧疑惑地歪头。
“只要你说一句——生气了，我便会……缴械投降。”楚陌轻笑，无奈耸肩：“我太脆弱，光是这般就已然受不住。”
景妧一愣，随即眯起眸，认真地打量他：“不对劲，楚陌，你很不对劲。”
这回，轮到楚陌疑惑了：“什么不对劲？”
景妧掐着下巴，陷入沉默，似乎是在冥思苦想，心里却巴巴不停。
【皇兄说了，当一个男子突然示好，说了让你心口砰砰跳的话，那他便是在……】
“耍流氓！！”景妧瞪大眼。
楚陌：“……”
有理有据，再一次恨上太子殿下。
【不对，不对，楚小陌不是这样的人，皇兄还说过，看人不能一概而论。】
楚陌默默点头，终于说了句人话。
【可是，楚陌真的很不对劲，如果硬要形容，便像是一只……】
楚陌微微皱眉，心生不好，为何要用“只”来形容。
原因很简单——小公主的想法总是天马行空又无厘头，这次亦然——
【像一只开屏求欢的雄孔雀！】
楚陌：“……”
景妧也沉默，心想：【不对啊，楚小陌求欢，向谁求？】
楚陌无奈扶额。
【等等，在场只有两个人？！】
难道……
景妧倏然瞪大眼，心口怦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