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我不该去想如何还清债务，我应该去想怎么搞死债主
“陈主簿……是武馆的人杀的？”
文殷机械抬头，目光看向了风稳，只觉喉咙有些发干。
去年银月主簿陈言遇刺之时，他正巧就在县中跟同窗相聚，所以对此事记得尤为清晰。
彼时整个县城都遭到了封禁，不仅衙门三班衙役尽出，陈言背后的陈家更是发动了所有能够发动的力量，全城搜捕凶手。
不仅许多百姓家里被翻了个底朝天，就连正在进行县试的学子，都被硬生生从考棚中拉了出来，一一寻找是否有可疑之人。
教谕受不了学子遭受如此欺辱，怒而拔长剑，而后便被带队的陈家女当场格杀，血染考棚门前。
若非县尊联合其他家族共同施压，只给了陈家三天薄面，且严令不得见血，更不得过度惊扰百姓，此事指不定会闹成样子。
本来文殷听人说，陈言是惹恼了一名江湖豪侠，遭到了对方的包袱。
谁想那名所谓的“江湖豪侠”，竟然就是县内这家武馆的门徒。
迎着文殷惊诧的目光，风稳矜持颔首，表示确有此事，继而又叹息道：
“只可惜纵使吴外首武资超绝、少有所成，最终还是在一次还债的过程中，落了个身陨道消的结局……”
文殷眼皮一阵乱跳。
在杀了主簿、遭到全城搜捕的情况下尚能逃脱，最终却还是死在了还债的过程中……
这岂不是说明，还有比刺杀一县主簿更危险的抵债方式？
文殷掌心隐隐开始浸汗了，连忙低头继续看了下去，越看越是心惊。
只见账本上诸多账目，竟都是用杀人的方式在抵债 。
被杀之人包括但不限于乡绅官吏，家族豪强，帮派头目乃至一些作奸犯科的江湖游侠。
且这些人还并不局限于银月县内，而是涵盖了周边数个县城。
一页一页翻过去，文殷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心下却是一片阴霾翻涌。
这哪儿是什么账本，分明就是一群杀手一年所完成的任务汇总！
不过。
很快文殷便发现，抵债也并非一定要直来直去地杀人。
其中一些账目就是用的其他方式还债——
比如充当山匪杀人越货，又比如创建帮派大肆捞钱，甚至还有通过正常经商来还债的……
就连找人、捉奸，以及给人撑场面抵债的这种账目，文殷都找到了好几条。
但或许是用这些方式还债，耗时太长且不确定因素太多的原因。
大部分门徒最终还是选择了最简单、来钱也最快的还债方式——做脏事。
在账本的最后，文殷颇为意外地找到了几条关于甫和的账目。
加入武馆的第一个月，对方便接连做了四次脏事，全是周边县有些身份地位的存在。
一月之内杀了四个身处不同县城的人，这也就是说……
除去赶路和找寻机会的时间，甫和这家伙不是在杀人，就是在杀人的路上。
难怪彼时对方说话之时的语气那般郁结。
也难怪对方会自嘲为胡乱咬人的狗，指哪儿砍哪儿的刀。
别管他杀的人是好是坏，也别怪这些人该不该杀。
无法凭借自己的意愿行事，不是狗、不是刀又是什么？
等等……
文殷目光忽的一凝，抬头将目光看向了对面的风稳，皱眉道：
“一个气血如虎的副帮主，就只值八十两？”
他现在才发现，甫和一共杀了四个人，且都是有些身份的主。
可这些家伙最终的抵债，最高的竟然只有八十两。
八十两可以买好几条普通人的命，可以买二十条奴隶的命，但怎么可能买到一名气血如虎的帮派头目的命？
“当然不止。”风稳早料到文殷会有此一问，微笑道：
“正常来说，一名气血如虎的帮派头目，买命钱至少得二百两往上走。”
“但你不要忘了，馆内门徒除了还债之外，自己也是要花钱的。”
“就算忽略掉吃穿出行，每月习武所需的秘药也不是一笔小数目。”
“更何况，门徒每月还要去妓院妓楼交一百两子钱……”
“这些钱都属于你们自己的消费，自然不会记到抵债的账目上去。”
文殷脸色有些难看。
这么说来，甫和这三个月以来所赚的钱，其实远远超过了二千两。
然而除去生活、习武的花销，以及需要缴纳的子钱之外，他最终却只还上了七百两……
习武当真如此耗钱？
“对了，说起秘药……”
风稳想到了什么，提醒道：“不管七外首以后是做脏事抵债，还是走其他路子赚钱抵债，秘药都只能从武馆买。”
“一来武馆的秘药质量比外面更好，二来则是……馆主不喜欢肥水流到外人田。”
文殷看了风稳一眼，没有说话，心下却暗自警觉。
在亲眼见识过馆主的诡异手段后，听到这话他本能就开始怀疑，武馆的秘药是不是被对方做过什么手脚。
‘不管做没做过手脚，哪怕我此后习武不用秘药，也绝不能使用武馆的……’
文殷如此作想，面上则是平静道：“风舍人说笑了，我就这点儿微末实力，赚的钱能够抵债已是奢望，哪儿还敢购置秘药？”
风稳不置可否地笑了笑，没接这话，只是收好账本进入了正题：“账目您也看得差不多了，应该知道武馆最主要、也最快捷的抵债手段，便是去做些上不得台面的脏事。”
“不过，如果您能够以其他的方式赚取真金白银，用来抵武馆的债务，自然也无不可。”
“譬如落草为寇，行杀人越货之事；譬如周转各县，行坑蒙拐骗之事；还譬如卖身达官贵人当男宠，行……”
风稳见文殷取过了靠在椅边边的长剑，连忙打住话音，干笑道：“反正馆主心胸宽广，只看银子，不看过程，每月能将该还的债务还上就行。”
剑鞘上的银饰传至指尖的隐隐冰凉，稳住了文殷的情绪，他面上甚至扯出了一个微笑：“请问风舍人，每月还债有定额吗？”
文殷的反应出乎了风稳的预料。
他本以为对方会拔剑砍人。
毕竟只要是个正常男人，恐怕都难以忍受方才近乎侮辱一般的言语。
就比如……此前的甫和。
不过最终的结局是甫和被他反揍了一顿，而他则被馆主扣了一月的工钱。
见到文殷如此平静，风稳心下暗暗警惕，面上则解释道：“七外首现欠武馆共计六千三百五十两银。”
“按照惯例，第一月只需要二百两，且免去子钱，这也算是给外首一个适应的时间。”
“不过自第二月开始，您便要正式开始偿还债务了——每月六百两，还得加上子钱。”
“若是月末没有还够，那么您少还多少钱，就得在总债上加多少钱。”
“倘若连续三月都没能还够，按照规矩，您会被剥夺门徒之位，沦为武馆奴仆……”
说到这里，风稳刻意停顿了一下，想看看文殷的反应。
但后者并未说话，脸上也看不出什么表情，只是轻轻摩挲着剑鞘上的花纹，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风稳眉头微不可察地跳了跳，继续道：“在还债之前，武馆会给您一旬的时间。”
“若是在一旬之内，您能够还上第一月的二百两，那么此后不论你做什么营生，武馆都不会干涉。”
“但如果您在这一旬内，无法还上这二百两，武馆便会自动给您安排脏事去做。”
“毕竟……您想拥有还债方式的选择权，首先得展现出自己具备选择的实力才行。”
风稳笑了笑，而后补充道：“我该说的话都说完了，七外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我听馆主说，长烟街的武馆是个分馆。”文殷眯了眯眼睛：“那么……总武馆在那儿？又叫什么名字？”
风稳面露愕然，完全没料到对方竟会问这个。
不过他瞬息便稳住了心态，如实道：“七外首应当听过总馆之名。”
“正是位于县衙附近的黑金武馆。”
黑金武馆？
文殷瞳孔微微放大。
他大概知道吴肖杀了主簿之后，为什么能在全城搜捕之下逃出生天了。
黑金武馆馆主的亲传大弟子迟刚，是而今县衙的典史，也是县尊麾下头号忠犬。
是以所有人都知道，黑金武馆的靠山就是那位县尊。
也就是说，杀主簿是县尊授意，为了排除异己，去除县衙最后的掣肘？
如此一来，眼下这个所谓的武馆……实际上是暗中在给县尊做脏事的？
毕竟迟刚一个典史可没有那个胆子，派人去刺杀有陈家作为背景的主簿。
所以这一切只能归结到县尊跟城内家族的博弈上。
否则说不通有着“烈陈”之称的陈家，最后为何会不甘退去，导致主簿之死曹操了之。
以前文殷不明白偌大一个银月县，为什么登记在册的捉刀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
现在他算是明白了。
捉刀人能干的事被武馆给干了，捉刀人不能干的事情，还是被武馆给干了。
有这么好一把指哪儿砍哪儿的刀握在手里，谁会去用那些个桀骜不驯的江湖人？
将这些串联起来后，文殷发现武馆的敛财行为好像也说得通了——这分明就是在为县尊敛财嘛。
众所周知。
眼下这位县尊自上任以来，从不像其他县城官吏一样疯狂压榨百姓，大肆搜刮民脂民膏。
就算时不时地来上一次除妖税，也只是让百姓喘不过气来而已，远达不到活不下去的地步。
大概就处于那种……吃又吃不饱，饿又饿不死的状态。
虽然听起来有些惨。
但相比于不少税已经收到了几十年之后，就差土地没被掘上三尺的多数县来说，银月县已经算是少有的安居之地了。
除此之外，县尊对于城内的百姓也是颇为爱护。
他在夺过了县衙大部分掌控权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宣布从此以后，武人白日不可动武，街面上更不能发生当街欺压百姓之事。
帮派夜里拼杀，也绝不能波及到城中百姓。
否则无论是谁，他都会亲自出面镇压。
这位县尊是这么说的，他也是这么做的。
在他用血腥手段抹除了两个背靠城中大族的帮派，却仍旧能够高坐公堂；在他当街让红差斩了数十名破坏规矩的江湖豪侠之头颅，却仍能够看到第二天的太阳后。
银月县的大小势力便不敢冒犯对方所制定的规矩，所以城内数万百姓才能有而今的太平。
以前文殷还以为，这位县尊想在这般世道玩儿一出图名不图财。
现在他才反应过来，对方名也在图，财实际上也在图。
只不过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旁人并不知晓罢了。
若是放在以往，文殷必然会深感敬佩，觉得这才是读书人为官之楷模。
但当他自己也变成了对方敛财的一环后，心中就有些不得劲了&
“七外首应是有所猜测了。”
看着文殷沉默下去，风稳善意提醒道：“不过有些事情，咱自己人知道就行了，切莫往外乱传。”
“否则传不传得出去是一回事，您自身的安危可不敢保证……”
风稳顿了顿，点到为止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询问道：“七外首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没了。”文殷回过神来，摇了摇头。
“那风稳便告辞了。”
风稳当即起身，躬身抱拳道：“七外首此后若要寻我，紧捏腰牌便是。”
“只要是您在城中，我一炷香之内必能赶到。”
“风舍人慢走。”文殷起身将其送到了门口。
待到目送对方背影消失在院门处后，他方才坐回了椅子上。
端起茶盏，文殷仰头将还有些略烫的茶水、连带着茶沫子一饮而尽。
喉结滚动间，仿佛将一腔郁结都咽了下去。
感受着一线灼热入腹，文殷脸上再看不出什么表情。
他知道，他此前是误会甫和了。
这个舞象之年的少年郎，才是有着真正大智慧的人。
当你欠下一笔高额债务后，不要去想该如何才能够还清它。
你应该想的是，怎么样才能将债主给弄死才对！
在这一点儿上，甫和的思想就很正确。
所以他为了提升自己的实力，尽快将债主给搞死，甚至甘愿行食人之事。
虽然最后他反被树妖给吃了，但至少证明确实是个聪明人。
‘少年郎，大智慧！’
文殷心下感慨，继而自嘲一笑：
“终究是读书读太多，脑子出了问题，我初时竟还真想着还债，心性远没有甫和这个少年郎淳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