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树妖与刀
“东家……”
村中。
身着黑布短打的壮汉一手为文长勋撑伞,一手摸出怀中钱袋,欲言又止。
他记得对方的吩咐是:如果文殷同意变卖田地,就将这个钱袋子给对方,里面碎银、铜板加起来,约摸有个七八两的样子。
怎么最后对方竟把自己的钱袋子给了那家伙。
“一笔写不出两个‘文’,该照顾照顾下罢了。”
文长勋摆了摆手,将壮汉手中钱袋接过收好,没再多说什么。
事实上。
他一开始就猜到,文殷肯定会变卖田地。
先不说对方多年读书,基本没干过什么重活,能不能打理得了这整整七亩地。
单就说有读书人那股子所谓的心气在,文殷就不可能甘心去过那种扛着锄头,终日与土地为伴的日子。
为此,文长勋准备了第一个钱袋子,准备按照市价收购。
具体给多少,视文殷决定变卖多少田地而定。
如此他不会吃亏,对方亦不会。
只不过,这是放在文殷变卖地产后看不清形势,准备继续死磕读书的情况下。
谁料文殷早就做好了变卖所有田地,另谋出路的准备,文长勋当即觉得可以适当资助一些。
所以他便掏出了自己的钱袋子。
“读书人脑瓜子转得快,只要不是墨守成规之辈,总能闯出些门路。”
文长勋心中如此合计:
“一如庞家那小子,早早就弃文从武,现下已经做了镖头,人脉颇为广阔;又比如邻村卫小子,弃文而从商,也搞出了些门路……”
“文殷此子虽受其父拖累,现在才准备闯荡,但他自小心思就深……再加上十七便能过院试,脑瓜子比旁人都聪慧,说不定也能有一番作为……”
当然。
就算文殷不成器,闯不出什么门路,文长勋也不觉得有什么所谓。
十多两银子对旁人来说,可以让一家老小数年时间都活得滋滋润润,对他来说还真就不算什么大钱,权当丢缸子里腌咸菜了。
“东家……”黑衣护院还想说些什么。
“都说了照顾下自己人,你听不懂是吗?”文长勋瞪了对方一眼。
护院有些尴尬:“不是……你地契没拿。”
文长勋表情一滞,步子僵在了原地。
方才只顾着装豪迈了,他就说自己好像忘了点儿什么……
半晌。
“你这挫鸟,早些怎么不提醒我?!”
文长勋抬脚就踢,带起点点稀泥:“还愣着干什么,回去取去!”
……
夜渐深,绵绵细雨早已停下。
篱笆小院中,充当书房的左侧棚屋内。
书案上油灯微弱的火苗晃动摇曳,朝着四周投去了晦暗昏黄的光。
映照出了文殷俊秀的面孔,也映照出了案上两块银锭、以及一些碎银铜板的影绰轮廓。
自文长勋走后,文殷就这样看着这些银钱,一直看到了现在。
他数了一下那些铜板、大钱,还用戥子称了一下碎银,最终得出的结论是——钱袋子一共有二十三两三钱银子,以及三十多个大钱、二十来枚铜板。
单是这些大钱,就相当于三钱银子。
要知道。
纵使文父劳碌一年,除去各种税赋、开支外,也不见得能攒下几钱银子。
“果然,若不为子孙计,卖地的确是来钱最快的买卖……”
文殷叹了口气,心中有些感慨,继而又愁眉不展起来。
这么多银子摆在面前,他却不知道该用它们来干什么。
文殷确实有心出去闯一闯。
可具体往哪个方向闯,又该怎么闯,心中却是乱糟糟一团,无有什么头绪。
“徐寻途此前劝我去他那儿做账房,要不先去试试?”他脑海中冒出了这样一个念头,心中却又有些不甘。
想他堂堂生员,学富五车、满腹经纶,难道真要去看主家眼色、行拨珠弄账之事?
纵使大雍立朝千余载,生员早已不算什么稀罕人物,可那也是在贡院登了记、造了册的读书人……
“狗屁功名!”
脸色忽明忽暗半晌,文殷突然低骂一句:
“账房就账房,有个活计先做着,总比靠着变卖田地得来的银钱混吃等死强!”
“没准儿将来积蓄够了,还能将田地赎回来,再找两个佃户当个小地主。”
“亦或者被主家女儿看上,从此衣食无忧……”
啪——
刚想到这里文殷便给了自己一巴掌,痛心疾首道:
“大丈夫生于世间,怎能食无骨之餐?”
“如此想法,枉为人子……”
嘭!
话音未落,屋外鸡舍处突然传来一声闷响。
咕咕!咕……
而后是几声短促鸡叫、伴随着疯狂拍打翅膀的扑腾声响起。
鸡叫声初时凄厉异常,很快便戛然而止,一切归于寂静。
“有野物偷鸡?!”
文殷脸色一变,飞快收好银两,而后端起油灯便冲出棚屋,随手提起倚在墙边的一把竹扫帚,大步冲向了鸡舍。
鸡舍建在右侧棚屋延伸出来的棚遮下,他从左棚屋冲过去也就十数步距离而已。
但令文殷感到惊愕的是。
等他来到右棚屋时,原本养着三只蛋鸡的吊脚鸡舍,此时已然倒塌,里面的鸡也没有了踪影。
借着油灯昏黄的光亮,透过鸡舍竹片的缝隙银月能够看到,那满地鸡毛、秽物上的点点新鲜血迹。
什么情况?
看着面前的狼藉,文殷傻了眼。
原本他还以为是有野物进村偷鸡,但眼前这一幕就算说有人一锤子将鸡舍给砸了,然后提着鸡跑了路他都信。
关键是……谁偷鸡会弄出这么大动静?
大型野兽吗?
亦或者是……
“妖?”
一个名词蓦地在文殷脑海中浮现。
他脸色一白,拿着油灯的手都为之一颤。
好在他很快反应过来,连连宽慰自己:“不可能是妖。”
“妖物向来食人,谁闲得没事来偷鸡?塞个牙缝恐都不够。”
“退一万步说,哪怕真是妖物所为,只偷鸡的妖物也无甚可怕。”
“我堂堂读书人,一身浩然正气……”
刚想到这儿,文殷余光注意到了什么,面皮随即一颤,表情逐渐凝固了下来。
却见在油灯晦暗光亮的映照下,距他左侧约莫半丈的墙角,一株半人高的树苗,正轻轻摇曳着。
如果文殷没有记错的话。
他此前回家时,这玩意儿也就两三寸高吧……
忽有夜风吹过。
树苗摇曳的幅度加大了两分,枝叶晃动间,文殷看到枝叶上的殷红色细微纹路,正仿佛活物般微微扭曲着。
在树苗的根部,更有数根触手似的东西,正包裹着一只耷拉着翅膀、双眼翻白的蛋鸡,将其寸寸拉进了泥土之中……
文殷脸色煞白到了极点。
他手中油灯“嘭”的摔在地上熄灭,一连后退了数步,继而转身便逃。
惊恐之间,他连大叫唤人都忘记了,满脑子里只剩下了一个念头——
跑!
跑去主房叫人!
文殷生怕自己跑慢一步,身后那妖异的树苗便会迎风暴涨,在黑夜中如吞蛋鸡一般,将他也连皮带骨头拉进土中。
什么读书人的浩然正气,更是早已被他抛到了脑后。
此时的文殷只恨爹妈少给自己生了两条腿。
然而刚逃出没几步,文殷便在黑暗中一头结结实实地撞在了什么人身上。
后者“哎哟”一声、踉跄后退的同时,文殷则一屁股坐了回去,恰好坐在了那株树苗旁。
眼冒金星间,他还没来得及反应。
一道黑影便已经扑了过来,带着一股子淡淡的血腥味道,猛然将他压在了地上。
“酸秀才,直你娘!大晚上抽卵子风,差点儿没把老子给吓死!”
只听一声低骂,一只粗糙大手捂住了文殷的嘴巴。
而后便见一抹雪亮扬起,直直朝着他的脖颈掠去。
一瞬间。
文殷只觉浑身血液都冻结了起来,根根毛发悚然直立。
“呜——”
在求生欲望的支配下,他身体疯狂挣扎了起来,嘴巴狠狠一口咬住了对方粗糙的手掌边缘。
伴随着丝丝咸味入口,文殷也顾不得恶心,只是用尽全力撕咬,很快嘴里的咸味中便夹杂起了铁锈味道。
奈何那黑影只是闷哼一声,竟没有丝毫退缩的迹象。
那抹雪亮也只是微微一顿,继而加快速度刺下,刹那破开皮肉,轻而易举地穿透了文殷的喉管……
文殷只觉脖颈瞬间被冰冷的鼓胀感填充,充血的双目直接凸起。
他本能张大了嘴,惊恐伸手想去捂住脖子,奈何双手刚抬起便被黑影死死按下,根本无法动弹分毫,只有身体剧烈抽搐着。
片刻。
文殷身体抽搐的幅度逐渐变弱,紧绷弯曲的双腿也蹬着地面缓缓伸直……
压在他身上的黑影见状,这才缓缓松开了手。
“嘶……”
对方轻“嘶”两下,继而不屑低骂一声:
“直你娘的酸秀才,跟个娘们儿一样,只知道用牙咬人!”
直到此时。
文殷方才分辨出了对方的声音——村中庞家出了名的泼皮赌鬼,庞立。
遗憾的是,一切都已经晚了。
他僵直地躺在潮湿的地上,只能看到黑影撑地起身,朝着旁边的棚屋摸去。
在视线即将完全陷入黑暗,意识快要彻底沉沦的最后一刻。
文殷隐约看到。
有数根触手般的黑芒自身旁突兀窜出,继而不断拉伸延长,刹那洞穿了即将进门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