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卖田
“文相公!”
村外田垄上,有唤声自不远处传来。
只见一衣物大缝小补,面容略泛黄的小姑娘小跑了过来。
初春还寒,小姑娘却穿着草鞋,沾染着些许泥土的脚丫被冻得通红开裂。
她却尤为不觉,只是喘着粗气对文殷道:
“主房……主房的人去了你家,他们让我来寻你回去……”
“主房的人?”文殷愣了一下,而后想到了什么。
“好。”
他点了点头,转身朝着村中走了过去、
小姑娘连忙跟去。
蓦地。
她想到了什么,表情一暗,涩声道:“听我娘说,县里又要收除妖税了……”
“上个月不是刚收过吗?”文殷看了她一眼,眉头微微蹙起。
除妖税不是什么新鲜税收,各地都有。
一般情况下。
若是哪里出了了不得的大妖,当地官府便会联合一些义勇之士将其诛杀,而后根据除妖义士的伤亡情况征收此税。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算是百姓给除妖身死的义士凑抚恤。
尽管这笔税分摊下来后并不算多,可老百姓又不是只交这一种税。
其余各项繁杂税收本就压得人喘不过气,十天半月又来收上一回除妖之税,试问谁能承受得住?
按理来说。
文殷有着生员功名,家中是能够免除一定税赋及徭役的。
但这有个前提——那就是天下未曾分裂,朝廷依旧当权。
眼下文殷所在的司雨行省被封疆大吏和世家所把持,人家非要在读书人的头上收税,难道你还能说个“不”字吗?
文殷一同窗倒是对收税的差役勇敢说了“不”字,现下冬去春来,坟头草也应该开始冒第三茬了。
文父之所以去山中找药,其实就是为了应付上月的那笔除妖税。
他每年种地做工所得的银钱,除了应付各种税收及日常生活外,其他都花在了文殷的读书上,很难再有什么结余,这才只能出此下策。
遗憾的是,最终税钱没凑到不说,人也没了。
若非文殷变卖传了数代的文房四宝,别说交税,就连给父亲办丧事的钱都拿不出来。
“听村里人说,好像是县里又除了个大妖……树妖还是什么妖来着……”
小姑娘如此回道,显然知道的也不多。
文殷没再说什么,良久才叹了口气:
“乱世多出妖孽,诚哉斯言……”
收就收吧。
他还有把同窗送的扇子,想来应当能卖上两个钱……
……
文殷家居于村东头。
一间泥坯正屋位于正中,左右各修建了一间棚屋。
除却茅房、柴房、鸡舍外,外面还围上了一圈篱笆,也就形成了一个简易小院。
像这样的院子,在村里占绝大多数。
只有为数不多的几户人家,才住得上青砖灰瓦搭建的院落。
文殷祖上也是住过这种院子的,可惜后辈不争气,最终为迫于生计转让了出去。
刚推开篱笆门,文殷余光瞥见了什么,不由怔了一下。
却见靠墙而建的鸡舍旁,不知何时长出了一株小小的树苗,在篱笆土墙的映衬下显得格外青翠醒目。
有风吹过,细枝小叶摇曳,给人以强烈的勃勃生机感。
文殷只是瞥了一眼,倒也没有在意,径直朝着屋内走了过去。
此时屋内正有两人。
一人坐于桌旁,着圆领淡青锦袍,身材略显臃肿。
面容红润,蓄有长须,一看就是养尊处优之辈,正是文家主房主事,姓文名长勋。
文家在犁华村也算是大族,偏房分支众多,文殷家便是其中一支。
各偏房分支若是出了什么事,向来都是由主房主事出面处理,很少会通报里正,惊动官府衙门。
另一人则是立于文长勋身后,着一身黑布短打。
身材魁梧、面容肃穆,腰悬一柄单刀,明显是个护院。
“殷侄儿回来了?”
眼看文殷进屋,文长勋连忙起身,先是嘘寒问暖了一阵,而后又为其父叹息了几声。
一言一行没有身为族中主事的高高在上,更像是个亲近的长辈。
实际上,除了文殷过院试、博得生员功名那年,文长勋来家里祝贺过之外,两人并没打过更多交道。
客套完后,待到二人落座,文长勋也进入了正题。
“殷侄儿,我此次是为了你家那几亩地而来。”
他试探着询问道:“眼下你父罹难,不知后面欲做何种安排?”
听到文长勋的话,文殷并无意外。
按照族中规矩。
为防止各房各支生出变故,荒废田地,也为了防止文家族人的祖产为外人所兼并。
每逢有族人因故无力打理家中田地时,族中主事都会亲自登门,在不使土地被荒废、或为外人所兼并的情况下,商议出一个大家都能接受的对策——
要么暂且将族人目前无力打理的田地收归主房,由主房派出佃户打理,每年返还小部分产出,待到对方有能力打理后再归还。
要么由主房按照市价收购族人无力打理的田地,使其有足够银钱解燃眉之急。后面对方要是周转过来,也随时可以从主房手中将田地赎回。
正常情况下。
只要此家人不狮子大开口,主房也许会干点儿低买高卖的勾当,却绝对不会强买强卖。
至少自文长勋担任主房主事以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情。
也正是因为如此,主房文家各房各支脉中威望颇高,便是里正遇上事情都得跟其商量着来。
其实自文父入土之后,文殷就已经在计较家中这几亩薄田该如何处置了。
所以听到文长勋的话,他没有丝毫犹豫,当即拱手道:“请主事将我家田地都收了吧。”
读书文殷肯定是不会继续读的,至于种地……
他亦不觉得自己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打理整整七亩地。
再者说了。
文殷好歹也是身负功名的读书人,且眼下又没受过世道的拷打,自然不想过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
见到文殷如此果断,文长勋反倒是愣住了。
“一亩不留?”他忍不住问道:“这可是祖产,你不好好考虑一下?”
文殷笑了笑:“这正是我考虑之后的答案。”
文长勋没有直接同意,而是皱眉道:“如果你变卖田地,是为了继续读书……我劝你再考虑一下。”
“你爹看不清现在什么形式,你总不可能看不明白吧?”
“多谢主事关心。”文殷感激地笑笑:“我明白你的意思。”
“我现下变卖全部土地,不是为了继续读书,而是想攥点儿银钱在手里,看能不能出去谋条其他出路。”
“原来如此。”听到这话,文长勋眉头舒展开来,笑道:“我就知道你不是个书呆子。”
“行,就按你说的办,你家七亩地,主房全收了!”
“现在什么价收的,到时候你想赎回还是什么价。”
身后护院闻言,下意识将手伸进了怀里。
只是他才刚将钱袋摸出来,却见文长勋先一步从袖中摸出了一个更鼓胀的钱袋子,给文殷递了过去:“你点点。”
文殷接过钱袋,当面打开了袋子。
而后映入眼帘的,便是两枚拇指大小的锤形银锭,这是十两的中锭。
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大钱、铜板和碎银子。
粗略估算一下,加起来至少有二十三四两的样子。
文殷愕然抬头:“主事,您这是……”
浔阳府不比富庶之地,田地卖价向来也就一两左右每亩。
文殷家中七亩薄田,能卖出个八、九两都算是顶破天了。
“多出来的银子算我这当长辈的,给你的资助。”
文长勋哈哈一笑,起身径直离开:“等你日后博得出路,就按这个价格把田地赎回就是!”
黑衣护院见状,看了文殷一眼,而后将钱袋塞回了怀里,撑伞跟了上去。
屋内。
文殷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钱袋子,半晌没有言语。
良久。
他忽的站起身,对着文长勋离开的方向长作一揖。
春雨带来的寒凉,此时都仿佛淡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