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敢问路在何方?
时值初春,空气中还带着丝丝凉意。
如丝雨线自灰蒙蒙的天空连绵坠下,飘进了山林、河中,也落在了犁华村外的一处坟包前。
坟前。
身着泛白布袍、面色略显苍白的青年双膝跪地,任由稀疏雨线飘打于身。
“父亲在上,恕儿不孝。”
感受着面部传来的丝丝凉意,文殷轻叹一声,虚叩首道:“而今世道动乱,科举之途断绝,读书已然无用矣……”
“儿已变卖文房四宝,欲效仿诸多同窗,放弃科途,另谋出路。”
“不求能博得何种前程,只图能在这世道中寻个安稳……”
说到此处,文殷顿住了话语。
稍待片刻后,他似是得到允许般松了口气:
“父亲不言,便是允了。”
“儿且告退,回头再来上香。”
言毕。
文殷起身,将垫着膝盖的破布收好。
最后看了一眼孤零零的坟包后,他沿着田垄,转身走向了不远处的村落。
文父在一月前于山中寻药材补贴家用时,自山上跌落,当即便没了气息。
在村中亲邻的帮助下,文殷勉强为其办了个还算看得过眼的丧事。
而今旬月过去。
文殷该悲伤的也悲伤过了,除了心中还有些空落落之外,倒也不剩太多感伤。
生离死别,本就是人之常情。
他读了这么多年书,最先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
是以爷、奶离世时文殷没掉眼泪,母亲抛夫弃子跟人跑掉时他没掉眼泪,长姐逃婚了无音讯时,他亦能稳住心态。
眼下父亲罹难,他同样没能挤出多少泪水。
为此村中有人在背后嚼舌根,说他不孝。
对于这些非议,文殷无动于衷。
孝与不孝,难道只是建立在区区几颗眼泪上的吗?
他觉得不是。
再者说了,现下科举之途断绝,读书人背不背孝名……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一想到这里,文殷心中又难免有些难受。
想他文家祖上可是出过举人的,也算是地方乡贤了。
奈何后人不继,自那位举人之后便没出过什么人物,到了文殷太爷爷那一代,家中更是完全沦为了靠土地吃饭的农户。
文殷爷爷主家时,自觉不能再这样下去,于是决定从几个孙子中择出优秀子弟,全力供其读书,以求恢复祖上荣光。
于是,抓周时拿起了一本《南华经》的文殷,便在懵懵懂懂之中,担负起了家族振兴的重任。
只是。
早已入土、化作枯骨的老爷子估计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的殷切希望,等来的不是孙儿的出人头地,而是科举之路的完全断绝。
大雍延绵一千二百载,现下显然已经走到末路——
各地分割而治,或被封疆大吏独掌,或被王侯占据,亦或被世家宗门瓜分……皇权出不了北直隶,王朝堪称支离破碎。
这般情况下,士子们别说是进京赶考,如文殷这种早年生员,连参加秋闱都成了奢望。
他所在的行省贡院已经关闭数年,丝毫没有重开之迹象。
毕竟各地方官员的任免权,早就不被朝廷所把控,而是落到了地方实际掌控者的手里。
如此一来,要任命肯定也是让自己人先顶上,谁会拿给在科举中出人头地的外人?
便是要笼络人才,人家也自有一番计较,不会通过所谓科举来选拔。
至于科途无路,读书人会不会抗议……
抗议自然是有的。
只不过跟往日但凡士子闹事,就会惊动朝廷,最终使得地方官府不得不退让不同。
如今读书人抗议,迎接他们的不再是各地官府的无奈退让,而是兵卒衙役们森寒雪亮的刀枪。
思绪翻飞间,文殷的步子顿了下来。
他立于田垄之上,抬头看着撒下稀疏雨幕的灰蒙天空。
细密的冰凉在脸上炸开,微微湿润感自衣物传来,他仿佛又看到了三年前正值秋闱时节,行省首府贡院前却尸横遍地、血染长街的那一幕。
鳞甲裹身的战马仰蹄嘶吼,甲胄生寒的将军居高临下,手中丈五马槊串满头颅,俯视着襕衫士子们的目光如观蝼蚁,肆意张狂……
文殷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脸色愈发苍白了两分。
纵使初春细雨寒凉,大概也凉不过士子们彼时的内心吧。
自那次侥幸从刀锋下活下来后,文殷就已经明白读书寻不到前程了,开始有了另谋出路的念头。
奈何文父始终抱有朝廷能够收回权柄,恢复科途的希望。
为此甚至不惜以死相逼,希望文殷继续苦读,以待皇权重振、天时到来。
谁料三年过去,天时没能待到,倒是把他自己待进了坟包里……
“生而不得时,敢问路在何方?”
田垄之上。
书生幽幽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