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龙雨
我盯着眼前的男人。
最近,总是会有这样的人来到我的店里。
这些人富裕且慷慨,即使我拒绝了他们其中某些天方夜谭的请求,他们也会以打扰了我为理由,在我的桌上留下几枚银币或是晶石,而他们的目的出乎意料地相似,对大多数都是为了——看病。
眼前的男人,在外貌上比白刃年纪大一些,棕发绿眼,脸上还留着和头发一样卷曲的棕色胡须。男人的脸上有被海风常年侵蚀的痕迹,大概在得到永恒之乡眷顾之前,他只是一位兢兢业业靠海而生的渔夫。
我被这些人扰得不厌其烦,不知这究竟是从哪里传出的荒唐——魔女确实能掌握治愈术,但并不是什么病痛都能依赖魔法或是魔药治疗的。
“你们都来找我干嘛?我又不会治病。”
如果是慷慨大方的雇主,我自然乐意效劳,但我也绝不会接下能力以外的工作,他们这份莫名其妙的慷慨,让我感受到了一种无功不受禄的惶恐。
那男人却嘿嘿地笑着,傻样简直和白刃如出一辙。他一脸憨厚地摸着后脑勺:“俺听说了,星湖巷的魔女啥都会治。”
我暗自在心中翻白眼,勉强从假笑着的嘴里挤出句话∶“这位小哥,生病了,建议找专业的医生,年轻人要相信科学。”
把男人打发走后,我一转头,目光便恰好对上白刃那双幽怨的眼睛。
对,白刃也在我的店里。
他似乎把那天的那番话定义为了他对我的一种爱的告白,并且还成功了。
自那以后,他有意无意地想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变得更好,来往也更加频繁——甚至已经到了殷勤的地步。
“我也病了。”
白刃幽幽地吐出句话,索性身子一软瘫在椅子上,哎哟哎哟地哼唧起来,嚷嚷着让我瞅瞅他那结实的肚皮下是否扭动着蛊虫。
“小哥还没走远,你要是不知道医生住哪,现在出去跟着他还来得及。”
我懒得搭理他,只是把那缸用龙雨浸泡着的水晶从窗台端回桌上。
“时代变了,就算是狼人,也该相信科学。”我一面说着,一面从匣子里翻出块珂桑水晶。
这些产自阿可森的珂桑水晶,专名为“阿普卡兰”,拥有远高出普通晶石的能量,可它们脆弱得可怜,在其中的光芒耗尽后便会整块碎开,只有把碎片拼凑回去,用生长在光之深渊的荧光藤捆束起来,再葬回阳光普照之地数百年,才能重新养回昔日的辉光。
我用魔力将它点亮,并把它放入水晶的中央,莹莹的光很快透过水晶缸照满室内。
“啊!何等冷漠的魔女,何等绝情的魔女!”
白刃没再发出那种与他体格毫不相符的哼唧声,但也没从椅子上爬起来。
“我发烧了。”他不死心,见我的目光总算落回了他身上,他索性朝我展开双臂,笑道:“这可要怨你,是你带着我去淋雨的。”
“不信的话,来抱抱看?”
“你再胡闹,我就把你尾巴上的毛拔光。”
“咦?可我现在没有尾巴。”
看着他这副嬉皮笑脸的面孔,我只能摆出副生无可恋的表情——请不要怀疑,此时我的内心必将与我的表情一样绝望。
我放下工作走向他,从他坚实的双臂中溜走,象征性地摸了下他的额头。
“该死。”我有模有样地翻看了他的眼睑,若有所思地站直了,双手背在身后:“尊敬的白刃先生,我在此很遗憾地告知你,你体内确实有虫子,只是不在肚子里,在你的脑子里。”
我把双手移到身前,用一种惋惜的目光看着他,微微鞠了一躬:“很遗憾地通知你,白刃先生,你的脑髓可能有点贵恙。”
白刃的笑容僵了一下,一骨碌地从躺椅上坐直了,想再说些什么,但好巧不巧,他狡辩的话送到嘴边,又被人给打断了。
“谁脑子病了?”宫徵羽的双手互相揣在衣袖里,一进来就往白刃这边走,一边走,藏在袖下的手就一边摩挲着,最后从袖里摸出一副圆框墨镜。
“哟,白兄!且让小道也给您瞅上一瞅——”
说完,他把墨镜戴上,又刻意地低下头,让鼻梁上的镜托滑落到鼻翼周围,用力地抬起眼,连额头上都被他挤出几道抬头纹。
“咳咳——”他负起双手,缓缓地踱步过来,又抓住白刃的手腕,以一种颇为苍老的假音说——
“诶呀,小友脑瓜恐有大难,但切莫担心,只需受小道三针……”说着,宫徵羽捋了捋不存在的山羊须,另一只手里,不知从哪又拿出了个长方木盒。
“别胡说,我好着呢!”白刃浑身激灵,从宫徵羽手中抽回手腕,又反倒向我委屈起来:“珂茵,你看他!”
“活该。”我送了他一个锃亮的白眼,但还是给他们倒了两杯用龙雨泡制的花茶。
龙雨,顾名思义,即是龙类生物所带来的雨露。
这些雨露之中裹挟了十足的龙息,根据吟游诗人的唱词,龙雨能够治疗百病,再过分些,说其能起死回生都不为过。
实际上,龙雨并没有如此强大的能力,但对于我们这样拥有魔力或者加护的生物而言,从天而降的龙雨就好比一场绝佳的盛宴。
大概是伊恩忒塔的神临引起了某些高等生灵的兴趣,在前段时间,永恒之乡久违地下了一场很大的雨。
当时,我和白刃还走在街道上……没错,他那时正激情澎湃斗志昂扬地拉着我的手,带我去看他物色好的新跑道,看他的架势,大概是势必要把我培养成和他一样的肌肉型生猛近战魔女。
我挣脱不开,只好欲哭无泪地被他牵着走,但就在我已经做好迎接“珂茵兰德的天灾”的心理准备时,他忽而又站住了,眼睛远远地望向天边,不满地“嘁”了一声。
空气在此时忽然变得潮湿,街道上弥漫起了雨水的气味。
我甚至没来得及抬头看,只觉得眼前天旋地转——我又再被白刃扛到了肩上!
“抓稳!抓稳!”
“淋湿算我的,但掉下来算你的!”白刃笑道。
他的速度太快,我的耳中全是气流嗡嗡地鸣声——如果我有胃脏,我必然得吐他一身以示报复。
乌云聚集得极快,原本尚是远在天边,仅是片刻,就几乎追上了白刃的脚步。
同时,这片乌云遮天蔽日,厚重得反常,仿佛整片天空都因此摇摇欲坠。
我用手撑住白刃的肩,抬起头往上看了一眼,顿时一愣——穿过滂沱的雨幕,在那厚重、厚重的乌云深处,我似乎与某双巨大的眼睛,对视了。
不会错的,乌云之后,必定潜藏着海洋的化身——海龙,欧庇拉瓦德!
“停下!停下!”
我回过神,开始拍白刃的肩。
白刃犹豫了,速度似乎慢了下来,但还是扛着我,赶在雨淋湿我们的脑袋之前,回到了店里。
我没空理他,进了店就开始翻箱倒柜,把我所有的水晶罐子全搬了出来放在院中。
一场大雨瓢泼而落,豆大的雨点砸在地砖上,如冰雹般噼里啪啦地响动。
我不顾白刃阻拦,直接走进了雨里。
现在是深秋,雨水里已经有了冬日里的寒气,很冷,但比起它赠予我的滋养,这样的寒气完全不值一提。
白刃也走到了我的身边,他的头发被雨淋湿了,正湿哒哒地贴在他的脸上。他胡乱抹了把脸,用一副吃了死耗子一样难看的神情看着我,就好像我才是那个不顾阻拦执意吃了死耗子、并因此神经错乱了的人。
“……亏我还担心你被雨淋湿呢。”白刃苦涩地笑笑,雨水顺着他的脸滑落下来。
雨声太大,大到能将他的声音冲垮。
他的说话声被雨揉得不成形,听起来如同是在呜咽,就好像他在哭——但不得不说,他此时的表情,真是笑得比哭还难看。
“真不识货。”我叹息,雨的声音很大,我抬手往下比划,示意他把头俯下来,在他的耳边大喊——
“龙雨!这是龙雨!”
“什么雨?”
白刃依然不理解,脸上的神色更加难看了,比起之前的表情,他此时的表情反而更像生吞了几只耗子,而现在那些耗子,正在他的肚子里大打出手。
他俯下身子,把脸凑了过来,但根本没听我说话,只是用他的额头贴了下我的额头:“嗯……也没发烧啊。”
我当时怔住了,反手就给了他一记愤怒之拳,只可惜我的拳头还没来得及呼到他的脸上,就被他用手挡下了。
他一脸严肃地拉着我的手,把我拉回店里,又再找了干毛巾,在我的头发上胡乱地擦着,边擦边念叨:“就算不愿意和我跑步,也不能故意让自己生病啊……”
我的头发被他揉得像个鸡窝,一想到这里,因他此举而错过大半场龙雨的怨念即刻涌上心头。我无比哀怨地、深深看了白刃一眼,然后摇着头,为错失的龙雨惋惜。
宫徵羽站得近,他只是盯住我,然后恍然大悟地“噢——”了一声。
可他似乎是误会了什么。
只见他坏笑一声,对我投以“看我的”的眼神,又同样是回头,深深地、凝重地看了白刃一眼,然后摇头叹息,从我的手中接过水杯,然后莲步轻移,扭动腰肢,千娇百媚,夹着嗓子对白刃说——
“大郎~该喝药了~”
“咔——”
我听见了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啊,原来是我躺椅的扶手啊——哈哈——
啊啊啊啊啊混蛋!白刃这臭小子,竟然把我的梨花木躺椅扶手给捏碎了!
我眼角抽搐,白刃似乎也看见了我逐渐扭曲的表情,尴尬地松开手,我可怜的躺椅扶手已经化作了他手中的木头渣子,还在零零星星地往下掉。
“不怪我!”白刃即刻从椅子上弹了起来,转而对宫徵羽咬牙切齿:“我白刃与你无冤无仇,你为啥恶心我!”
“欸——哪有!”宫徵羽两手各拿一只水杯,一脸无辜地摊开胳膊:“冤枉!我这不是为了你好嘛?”
说完,宫徵羽转过头,对我笑道:“珂茵你看,白兄赖皮的毛病这不就治好了嘛?”
我无言以对,默默地走回了桌边,表情凝重地坐下,伸出手,捏了捏眉心,又再扶住了我可怜的、被气得一阵阵发痛的额头。
“……白刃,”案发现场沉默了许久。
许久之后,我才缓缓地说:“记得把地板打扫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