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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飘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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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渡舟湾消失后,我把小泥偶的碎片埋在了那棵樱树下边,并终于迎来期盼已久的、第一个静谧祥和的夜晚。

    夜空星辉斑斓,我洗过澡,穿着绒绒的睡衣,躺在阳台的躺椅上。

    桃花在我的肚子上睡得四仰八叉,咕噜噜地,呼噜不断。

    我看着漫天的星子,回想起昨夜渡舟湾和我说的话。

    “你真的不爱她?”昨天夜里,我实在闲极无聊,也想找点什么话题把这种沉默到尴尬的氛围打破,于是再次问她——这当然是出于我对人类的好奇心,毕竟除了爱,我再想不出任何理由,值得她这样的家伙去毫无条件地献出一切。

    “爱?”

    渡舟湾当时和我一起躺在屋顶上。她把双手枕在脑后,目光并未从夜空中移开,只是反问我:“魔女,你说什么是爱?”

    “爱有很多种。”我笑笑,语气很轻松,仿佛是对爱的定义尤其了解——事实上,我并不了解,甚至无法去理解这样的情感。

    于是,我只是依照记忆中导师所说的话:“亲情可以是爱,友情可以是爱,爱情也是爱,它无关一切,对于很多人类来说,它们是至高无上的情感。”

    渡舟湾似乎没有和我继续这个话题的念头,只是默默地合上了眼睛:“这里的夜空很漂亮。”

    “当然。”我一向为永恒之乡的一切景观引以为傲,仿佛它们是我倾尽毕生的杰作:“如果是仲夏夜,那会更漂亮!”

    “是吗?”

    她睁开眼睛。

    天上并没有流星,但我却看到几束流光从渡舟湾的眼中一闪而过。

    她长叹息,笑着说:“如果能和她一起看就好了。”

    我能听出来,她的语气中并没有期待,只有一种如常得不能再如常的平淡。

    说完,渡舟湾再一次沉默了,笑意也从她脸上褪淡下去。

    “魔女,你说……”沉默持续了许久,最后还是渡舟湾自己把它打破的。

    “如果我是一个男孩,是不是就能去爱她?”她的神色有些悲伤,但她的语气依然平淡如常。

    “我的父母,我的亲族,是不是就会像泠泠的父母爱她那样……爱我?”

    “啊?”我愣了一下。

    夜风骤起,天上的云在水泻的月光中快速流淌,屋后的白兰花树被风吹动,一阵花香灌入我们的鼻腔。

    树枝摇曳,万物婆娑,渡舟湾的眼睛在错落的月光之下忽明忽暗。

    “……”

    “噗哈哈……我还以为人类都是对感情有着深刻理解的生物,不过,或许正是因为这种充沛的感情,才导致你们对‘爱’的理解存在分歧。”

    我先是略微地怔愣,又忍不住笑了出来,但在这之后的某个瞬间,我才忽然觉察到这句话里存在的错误——因为无论是否是人类,生物之间总会存在分歧,难以化解的分歧又总会扩散总会滋长,最后引来无穷无尽的动荡。

    “你听好了,这是魔女的看法,如果想要听听狼人或者别的什么人的看法,这得加钱,我去打听。”我竖起一根手指,正色说。

    “指导我的那位贤者曾经说过,爱首先是一种本能,而后才是人们用来发展社会关系的情感,一生之中是否去爱,是否被爱,都在于他们自己的选择。”

    “比如说我,如果一个个体爱着我,首先爱着的应该是我这个个体,而后才是作为魔女的我。”

    我顿了顿,继续说着:“形态与职业只是我的附加属性,是世界在我诞生时,命运在我成长时,给予我的加护,加护可以被扭转,可以被切换,可以被抹除……给予我爱之人,被我所爱之人,并不应因为我是一位魔女才选择爱我。过于强调性别,过于强调归属,这是对因果,是对爱本身的扭曲。”

    我眨眨眼睛,自觉说的有些言重,毕竟渡舟湾也不是魔女,我也不能去苛责其他生命对于爱的理解与定义,便又说道:

    “当然,对于人类而言,你们需要去考虑、去满足族群的认可与期待,以上我说的这些可能有些天方夜谭。但就现在来说,想要去爱、想要被爱的人可是你诶,你需要对爱怀揣一份客观包容但也自我的理解。”

    “这也不能怪你们,毕竟我以前和柯洛雷……”

    我的话匣子已经打开,顿时倦意全无,正准备顺着我的话题滔滔不绝一番,但说到这里时,我的舌头却忽地僵住了。

    以前?和谁?

    我在说什么?我想说什么?

    我忽然产生了一种错愕感,它不可名状,不可言语,我为此感到深深地惶恐,却也有一丝莫名地怀念。

    我强压下这种怪异感,深深地呼吸了几次,等到彻底从中挣脱,才又对渡舟湾说:

    “渡舟湾,无论你是男孩还是女孩,你都值得被爱,也可以去爱任何人。”

    “……是的,是。”渡舟湾似乎对我的看法非常满意,平静到悲戚的脸上又再扬起笑容。

    与之一起出现在她脸上的,还有一双泪光潋滟的、清澈的眼睛。

    “谢谢。”

    在渡舟湾的情绪中有一种很难得的激动,她撇开脸,擦拭眼角。

    “对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平复了情绪:“你……”

    “我?”

    渡舟湾的神情有些犹豫,更多的却是一种惶惑,她张张嘴,似乎是想告诉我什么,但不知是出于什么原因,她没有继续说下去。

    “……没什么。”

    她摇摇头,又合起双眼。

    “魔女。”她又再叫我。

    “其实……我想送给她一束花。”

    “好啊,”吝啬如我,但对于这种事倒很爽快,便说——

    “等到明天你就能见到她,你可以亲自送到她的手上,所以你最好从现在就开始想……无论是什么花,我都能帮你弄来,那傻姑娘也一定都会喜欢,这可以算是我的附赠服务。”

    渡舟湾没再回我,我侧脸望去——她已经枕住一条胳膊,蜷起身子,披盖月光,睡着了。

    回到眼下的现实中,此处此时有夜风稍过,桃花应该是觉得冷了,伸了个懒腰,舔舔爪子,从我的腹上跳下,抛下我,自己回房间了。

    我有些困了,便也回到屋中,点起香薰蜡烛,钻进被褥,一觉睡到了午后,连晨钟都没能听到——如果不是桃花饿极了,给了我脸一脚,我恐怕能睡一整天。

    我揉着眼睛,打开窗帘和门窗,走到阳台上——

    哇啊。

    屋前那棵半死不活的樱树,竟然在一夜之间,开满了花。

    路上行人三三两两,他们大概是看惯了樱树,也或是全身心地浸溺于匆匆的旅途,那些层层叠叠绚烂绮丽的花,没能招来人们片刻的停留,却引来了一树的雀儿。

    那些雀儿多欢欣啊,它们跳跃在花枝间,灵巧的身躯沾满安逸的花息,再用小小的喙毫不客气地衔走其中的一缕,又毫不客气地飞走了。

    我从它们中找到了几只莹鸟——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莹鸟了,不见它们的时间比上一次看见樱花的时间还要久。而如今小小的它们结成了群,正在楼下的花枝间跳跃,仿佛被那些繁密的花迷住了眼。

    从远方的山林中送来一阵风,风吹起山涛,吹过湖水,还未裹上十足的春息,就与这棵蓄满春晖的樱树先撞了满怀。

    雀儿纷纷惊走,只留下一树春日里的花雨,依然在风声中静默地飘摇。

    樱花灿烂,我亦如莹鸟们同等地欢欣,跑下楼去,推开门——在樱树层层的花枝下边,白刃正站在树下。

    他难得这么安静,正抬头望着满树樱花,听见我开门,看向我,像四月里的春阳一样,暖融融地笑了。

    我稍稍地愣神。

    但很可惜,白刃的性格绝不容许这样美妙的画面长时间存留在他的脸上,他的笑容愈发地猖獗,猛地向我扑了过来。

    回想起他上次差点把我烫死的恶行,我匆忙地躲开那双欲图再度拥抱我的手臂。

    白刃扑了个空,只得站在原地,尴尬地挠挠耳朵。

    “你就没什么要和我说的?”我双手环胸,身体稍稍一倾斜,靠在门框上,朝他伸出一只手:“或者没什么要给我的?”

    就算不打算把我救他的报酬结了,至少也得向我正式道谢吧!

    我等待他诚恳地、发自内心地、又或者是谦卑地,向伟大的、英勇的、尊贵的魔女——珂茵兰德大人道谢,可这匹死心眼的狼,却只是歪着脑袋,困惑地看着我。

    “啊,”他困惑了一段时间,突然叫了一声,然后脸上迅速弥漫出一层薄薄的红霞。

    “要和你说的……”他忽然变得扭捏:“你如果……我……”

    他扭捏着,红着脸走过来,看看我伸出的那只手,目光忽似乎有些失神。

    他也伸出了自己的手。

    我本以为他炽热的掌心中会躺着至少一枚的金币,但他只是把手放在我的手上,用力握紧了。

    我浑身冷颤,猛地把手从那种浑厚的炽热中抽回——狼人的肉体难以损伤,因此,白刃的手上并没有宫徵羽那样久经训练而形成的茧。

    “啊,”白刃回过神来,也松开了手,双手举到耳侧,后退一步,对我说:“原谅我。”

    我对他算是彻底死心了,总不能要我跑到黄昏教的大厅里,泼皮无赖一样拍地痛哭,一面诉说贵教司教如何地厚脸皮,一面索要报酬吧。

    我不再理会他,自己跑回屋中,穿过厅堂,又从后院的草地上抱来一方晒得暖融融的簸箕。

    我来到樱树下,双手从地上拾起一捧又一捧的花瓣——春日里新鲜灿烂的樱花啊,无论是做成魔药还是香薰,都非常适合。

    白刃见状,也跟着从屋里拿了一把扫帚——扫帚的尾是轻柔细腻的山黛草,用来扫起纤弱轻飘的花瓣最适合不过。

    我本想接过扫帚,可不想白刃腰腹用力一转,飞起一条腿就要往树上扫。

    我被他的举动吓了一跳,慌忙叫停了他。

    白刃的腿悬停在樱树的主干边上,光是气流都将树干冲击得微微摇晃。

    “猪!你是想它死吗?”我从他手中拿过扫帚,生怕他一激动,把我的扫帚也一并掰断。

    “啊?”白刃虽然是突然被我叫住的,但他的身子依然保持着平稳。他如同金鸡独立那样站在原地,满眼不解地看着我。

    “我只想让它多掉下来些……不会死吧?就算死了,你不是能救活吗?”他愣愣神,收回那条险夺树命的腿。

    “说什么胡话,起死回生!我哪有那么大本事。”虽然白刃是出于好心,扫帚也确实非常适合,但魔药材料的采集不该借助工具,所以我一面吐槽他,一面把扫帚放回院中的廊下。

    “你救不活吗?”白刃为此震惊。

    他抬头望向樱树,睁着双黑曜石般的眼,清澈的眼底尽是樱树上挂着的花。

    “……我记得你能救活呢。”他望着樱树喃喃,丝毫不嫌阳光刺眼,那一树的樱花在他眼底绽放,枝桠间投下的阳光在他的眼中,如若闪着一身光鳞的游鱼。

    一阵风吹过,树梢颤栗,花瓣摇摇欲坠,那些游鱼飘摇于花海,若空游,无所依。

    “什么?”我稍稍被自己脑中畅想的景色迷住了,一时间有些失神。

    白刃摇摇头,抖落几朵沾在他发间的樱瓣儿。“我说,我以为你能像救我一样救活它。”他耸了下肩,以一种遗憾的口吻对我说∶“看来是我高估你了,年轻的魔女。”

    “……白眼狼!那天晚上就该让死神把你绑走!”我不知为什么,竟然笑了起来——大概是因为他那双看朝我的眼睛吧。

    他看朝我的那双眼睛,眼里的光景全然不输方才望花时的景色。

    我似乎从他的眼中看见了我自己——这并不是指我在他眼中映出的影子,而是某种更加深邃、也更加深刻的东西。

    可是,那是什么呢?

    “好啦——好啦——”白刃向我认输,满脸无奈地耸耸肩膀,笑得却又春光灿烂。

    “我是来请你吃饭的!”

    “要不要到我家里吃饭?”他满眼欢喜。

    “啊?”我愣了愣,下意识就问他:“不是我请你吃饭吗?”

    “现在是我欠你的。”他说。

    “……不必,”我摇摇头:“我是魔女,魔女不需要吃饭。”

    “不吃饭?!”白刃惊呼,然后盯着我,连连摇头咋舌。

    “不行,珂茵,你得吃饭。”白刃摆正了脸色,对我说道:“你太瘦了,万一,我是说万一,万一我成为了你的敌人,难道你还想用这条细胳膊去击败狼人吗?”

    说完,白刃走上前来,伸出手想要拉我的胳膊,但他这次学乖了,那只手伸到我的面前,又缩缩手指,被他收了回去。

    “你这个胳膊,别说一只手,我用两只手指就能拧断。”他说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

    我不自觉地退后。

    “你说话怪可怕的,什么叫拧断我的胳膊。”我双手互相环抱住胳膊,下意识搓了搓,忽然觉得自己刚才那句话有些耳熟,仔细回想,这才想起来是之前我的双腿失去知觉时,白刃与我说的玩笑话。

    不过当时强调的对象是腿,这次又是胳膊……下一次不会就是要拧断我的脖子了吧!

    “不是不是!”白刃愣了愣,然后急忙摆手:“我不是要拧断你的胳膊……但这是实话,你的身体真的太细瘦了!”

    “这样不好,不健康,所以……”

    “去嘛,好不好?去嘛!”白刃面色微红,嘟哝起来,有种撒娇的意味:“我家可有意思了。”

    “……不去。”我又拒绝了他,可他的热情丝毫不减,依然像大狗一样摇着尾巴缠着我。

    我回到屋里,把落花纷纷装进晶瓶中,一层落花,一层水晶地把瓶子铺满,放置在一个能照到阳光的角落。

    白刃对我死缠烂打,不停地在我的耳边撒娇。

    “去嘛,去嘛,白羽也在!”

    无论我走到哪里,这声音都臭不要脸地围在我身边,但魔女的心坚不可摧,更何况是身为首席的、骄傲的我!我绝不会在这样软磨硬泡的攻势下向这匹傻乎乎的狼妥协!

    但我没想到,我冷淡的态度更加激发了他的胜负欲,他不再聒噪地围着我,只是凝住我许久,然后嗤地一声,冷冷地笑了。

    只是这种冷笑……笑得好奇怪。

    他饶有兴致地用手摸着下巴,眉头一挑,声音抬高了几倍:

    “噢——我知道了,狡猾的小魔女,你喜欢我吧!”

    “啊?”我震撼许久,差点原地石化。

    “那不然呢,你一定是想通过这种冷淡的方式来欲擒故纵……啧啧啧,你的诡计现在得逞了,我已经成功地注意到你了!”

    我愣在原地,张着嘴却完全说不出话来,瞪着眼睛瞳孔颤栗,但白刃却一撩头发,越发自信,也越发嚣张。

    他继续滔滔:“高兴到说不出话来了吧?哎呀没办法,狼人的魅力也是很强的,我可是狼人之中的佼佼者,我敢保证你再也无法从狼人一族中找到我这般英俊帅气的美男子,你会爱上我完全是情理之中……你是害羞了吗?别害羞嘛,我会坦然地接受这份禁忌之爱!”

    我咬住牙齿,眉头紧皱,竭力去克制自己想扑上去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啊,我能理解,我得理解,这家伙本来就很自恋嘛,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他……但无论如何,他的自恋心也不至于这么离谱吧?!

    这家伙,到底是和谁学的啊?!

    我依然紧蹙着眉,但我非常有自知之明,物理互殴我绝对打不过他,所以我的双手紧握后又举起,最后只是堵住了我的耳朵。

    “好好好,去。”我向他妥协。

    他先是愣了愣,而后眉眼舒展,目光闪烁,站在落樱之中,背着光,面朝我,又傻乎乎地笑了。

    白刃在得到我的答允后喜上眉梢,匆匆与我约定好了日期,甚至信誓旦旦地说一定会亲自来接我,满面欢喜地回去了。

    只是,在约定的那天,我并没有等来白刃,那个站在我门前拉响摇铃的,是白羽。

    白羽的穿着还是很素净,白袍白裙,映照夕阳,一阵风吹起它们的边角,黄昏的光又像水面的波光般粼粼荡漾。

    春季多风,她应该也是觉得长发麻烦,便把头发盘在脑后,置身黄昏之前,明明身量纤纤,从内而外蓬勃而出的力量,却有种不可捕获的强悍。

    肃穆,高傲,空灵,仿佛种种生灵均不可比拟。

    她的目光像是暮色中的一息火焰,在与我对视的瞬间灼灼点燃,那不是敌意,但也并不热情,纵使我形容它为火焰,但她的眼中平静得异常……我曾在渡舟湾的眼里见过这样的神情。

    它比起渡舟湾的眼神,要少去狐狸的狡猾,也绝非是对死亡充满了觉悟,但它依然是一种滋生过诸多绝望,又再释怀无数次后的淡然。

    白羽上下打量我,最后锁定我的眼睛,面部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换套衣服。”白羽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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