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弥漫
脸?碎掉了?
我顿时愣住了,但在那层泥塑外壳下,竟然还有一张脸。
这张脸,眉如远山,眼若扁舟,嘴唇偏薄,清瘦苍白,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气质。
可这张别致的脸,此时却向我投来相当凶恶的眼神。
但很可惜,即使她的眼神如此凶狠,她的身体却已无力动弹,她的脸色寡淡如惨白的下弦月,眼下缠绕乌青,双腿一软,跌坐了下去。
“藏哪了……还给我。”她不死心,依然这样问着,那双眼睛疲惫地展露出最后一缕凶光,最终支撑不住,闭合下去。
我试探着靠近她,她应该是想用手支撑住身体,指甲在木地板上抠出痕迹,但显然,失败了。
她身上的气息相当微弱,隐隐约约能够感受到大地元素的气息……啊,果然是魑沼残存的怨灵吗?
她太过虚弱,我从她身上得不到其他线索,也难以甄别她的善恶。
宫徵羽也走了过来。
他负起木剑,单膝蹲下,一手搭住膝盖,看着她的脸端详许久,没有说话,只是把袖子从胳膊上放下,从袖中掏出一小包东西……是点心吗?
他把那包东西递给我,我下意识就以为是给我的,我虽然不用吃东西……但这是豆饼吗?绿豆的?里边有咸蛋黄和芝士吗?
我是不用吃东西,但也不代表我不会吃,魔女的身体长期浸泡在高浓度的魔力之中,我们的体质也因此发生了改变。我吃下去的东西会在咽下去后即刻转化为新的魔力,所以在力量缺失的情况下,吃东西是补充魔力的好方法,而且我能品尝到味道……不管怎么说,魔女也是会嘴馋的!
我接过那包豆饼,说了声谢谢,但宫徵羽似乎没听到,只是继续伸着手在袖子里摸索。
他轻轻啧声,眯起眼睛,从袖子里又掏出了一个青花小瓷盘,再掏出了一把东方常见的、长长的供香。
宫徵羽把盘子放在她面前,又再从我手中拿走那包豆饼……原来他这么热情,迫不及待地想要同我分享,只是,不是说东方子民没有当面拆开礼物的习惯吗?
我看着他把纸皮撕开——里边果然是豆饼,只是看样子似乎没有芝士和咸蛋黄了——然后把里边的豆饼都拿了出来,三个两个一个,依次堆在青花盘子上……哇,看不出来他还是个蛮注重仪式感的人类。
他叠完,拍拍手,朝我笑了笑,又从香束里抽出三支点燃,双手捏住举到额上,嘴里默默念动着,再把三支供香……扎进了豆饼里!
等等,这是什么习惯?原来他们是这么吃点心的吗?
啊……我知道了,原来那是用来代替叉子的?用它扎着吃?可是有三支……还有一支是留给白刃的吗?
不对,想什么呢,他明显是在为谁献上供奉……原来不是给我的啊。
我胡思乱想,心中竟然为失去一份点心感到隐隐地失落。
宫徵羽点燃的供香升起白色的烟。
这烟袅袅飘荡,柔软地汇进她的眉心。
一股香火味冲入我的鼻腔,这种香味和小白大仙身上的极为相似,但它并非来自小白大仙或者宫徵羽点起的供香,而是来自那位女性的身体。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宫徵羽神色舒展,又把手伸进了袖子,我好奇他这次还能从里边掏出什么东西,可没想到他这次竟然从袖子里抓出一把非常新鲜的土!
他手一扬,如是再朝空撒盐,土如雨点一样纷纷洒出,落在她的发间、衣裙、豆饼、和我洁净如新的地板上。
“宫徵羽,你干嘛呢?”我的目光和那些土一起落下,见它落了一地,忍不住眯起双眼,问他。
“这啊,这叫地气。”宫徵羽拍去手上残留的土星,又随手往外袍上擦了擦,说:“珂茵,你可别小看她,我看她恐怕还是位清仙儿。”
他转过脸来看我,可能是发现我脸色沉重地盯着地面,以为我是在惦记那碟豆饼,于是笑着说:“你不会以为糕点是给你的吧?诶哟,咱也算是过命的交情了,就凭咱俩的关系,怎么能就拿这种品相的敷衍你呢!珂茵想吃的话,下次咱给你带稻香村礼盒!”
我依然盯着地面,但实际上我是在琢磨他口中的“稻香村”是个什么东西……村?不管是什么村,只希望它别像托贝瑞彼那样,藏在另一个魑沼肚子里。
宫徵羽见我没有反应,顺着我的视线望去,顿时恍然大悟,又赶忙笑着和我说:“我扫,我扫。”
“啊,好的。”我不再沉默,也不会和他客气,随手就拿过墙角清扫用的扫帚,递给他:“请。”
屋外传来一连串的脚步声,好像有一群人三更半夜不睡觉,在街道上狂奔。
我本没有在意,以为又是黎明和黄昏之间的什么庆典或是互殴现场,但声音嗡嗡乱乱地一路涌到我的屋前,一群披着白袍的陌生人急急地走了进来,可也不和我说话,一双双眼睛冷漠地从我的脸上一一扫过。
宫徵羽站在我的身边,我眼中余光一晃,见他下意识往后退了半步,扬起袖袍,挡住我们身后的女性,另一只手垂下,木剑从袖中落下一截,剑柄已经握在手中。
他没有多余的动作,只是默不作声地观察人群的动向。
陌生人们冷着脸,一言不发地站在会客厅的四周,眼睛也并未看朝我们,只是淡淡地平视前方。
他们的其中一位站得离我很近,但他也未曾看我,我本来就对他们大半夜不请自来的行为感到不满,此时也毫不避讳地盯住他,希望他能从我幽怨的目光里感受到我尚未发作的愤怒,并且为自己不礼貌的行为进行深刻反思。
他在我的审视之中如雕像般屹立不动,我有些挫败……但不对,这可是我家!
我走到他面前,直勾勾地盯住他的双眼,想要说些什么,可我一动,对方的眼瞳忽地紧缩了一下,喉结滚动,身体竟也微微颤抖起来。
他极力压制自己的颤抖,但恐慌还是从他的眼神中溢了出来……他竟然在怕我?
想起他们把魑沼同称“魔女”的陋习,我忽然为此不自信起来——难道在他们眼里,我真的长的像魑沼?!
在他们之后,又有人跑了进来,他们不再像前一波那样安静,但也同样是毫无礼仪地冲进屋子里,对我这个屋主人熟视无睹,手忙脚乱地把长桌上的东西全部挪开。
他们其中一个的背上背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红色的血在他们的雪白的衣袍上相当醒目。
他们小心翼翼地将那人放在桌上,让他平躺着。到了这个时候,他们的目光才转到了我身上,一言不发地看着我,却同样没人愿意直视我的眼睛,仿佛打算用那些在我身上游走的视线实现同我的交流。
我没有闲工夫一一诵读他们的心,我低下眼睛,不再看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人。我的目光掠过他们的身周,落在他们身后的木桌上——我的天呢,桌上躺着的浑身是血的男人,是白刃!
白刃的气息竟然消失了!
我神色的变动被他们觉察到了,他们在彼此之间轻声嘀咕,为首的人看朝我,目光中有一种视死如归的气概。
他深吸一口气,对我说:“麻烦您了。”
我愣了片刻,随后疾步走过去,他们如同是在躲避瘟疫,纷纷避开我,远远地站在桌的四周。
我瞥了他们几眼,觉得他们的举止很奇怪,在他们的眼中丝毫看不出救人该有的急切……算了。
我深深呼吸,强装镇定,手却诚实地微微发着抖。
我把白刃的上衣解开——但我没能从他身上找到任何一处伤口。
怎么回事?
我露出一脸困惑的神色,难道流血的不是白刃,而是——
我把视线转向那个将白刃背过来的白袍人。
白袍人感受到我的目光,浑身一个激灵,与之前那人一样,他瞳孔骤然缩紧,身体也不自然地抖动起来。
我担心他是失血过多——虽然我并不认识他,但我也并不希望有人在我的店内血流成河——就算是在被永生眷顾着的永恒之乡,肉体失血过多恐怕也将难逃一死吧。
我皱着眉头,看着他,朝他伸出一面手掌,水元素顺从我的召唤,为此汇聚而来,在我的掌心前端凝聚出一层薄薄的蓝光。
“!别过来!”那人忽然大叫了起来。
“别碰我!魔女!”他尖叫着,往后连退几步,撞上了他身后的另一个人。
他身边没有人去扶他,反倒纷纷退开,但我也知道,他们并不是在躲避自己的同伴,而是在极力退出我的魔法范围。
我无法理解他们的行为:“……你不痛吗?”
他后退的动作很大,身上的白袍被他扯开一角,鲜血顺着他的后背流到小腿,在我的地板上拖出一道血痕。
我看着他的脸,无可奈何地叹出口气——算了,我也不认识他。
我不再理他,回过身去翻开白刃的眼睛,他的双瞳凝滞在变幻的瞬间,金黄色的弦月瞳尚未来得及绷直,瞳孔紧缩着,如月勾弯起,有些诡异。
不,是非常诡异。
我又默默地把它们合上了。
宫徵羽也凑了上来,他的外袍不见了,我回眼,见他的袍子正盖在那位女性的头上,把她整个罩了起来。
“我靠!白兄!”宫徵羽往白刃的脸上看了一眼,就大叫起来:“这怕不是得叫魂啊!”
我将掌心贴在白刃的胸口——他的胸口冰冷刺骨,像雪夜里尚未冻结的溪水。
“怎么搞的?”我皱了下眉,一抬眼,随机地看向站在我对面的白袍人。
对方被我一看,忙乱地错开双眼,依然不肯与我对视,只是支支吾吾地说:
“是……死、死……”
“他被死亡缠住了。”
门外传来的声音把他的声音打断了。
白羽姗姗来迟,快步走到桌子边上,目光沉重地跌落在白刃的脸上。
她的眼底闪过一瞬地心痛。
随后,她蹙起眉,扭过脸,将那种心痛的目光从白刃的脸上连根拔出,又再在目光之中缠绕荆棘,凌厉地看朝我。
她不会像其他白袍人一样惧怕我,她的目光像一对小巧但也锋锐的雕刻刀,它们凝视我的眼睛,似乎想要在我的面上雕刻出一丝对她的臣服或是恐惧。
我直视这双凌厉的眼睛。
她的双目无法在我的脸上划出刺痛的刀口,但我确实为她展露出的眼神感到叹服。
“怎么回事?”我问她:“他的灵魂去哪了?”
“就在这里。”白羽双眼眨动,睫毛如同蝴蝶扑闪的双翼:“就在他的身体里。”
“死神无法从三渡镇中带走我们的灵魂,所以把他禁锢在了自己的身体里。”她说。
话音落去,她眸光一转,落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忽地亮起。“我就说他怎么没穿在身上。”她说,转而问我:“白刃的袍子怎么会在你这里?”
“他自己忘记了。”我没有再看她,闭上双眼探查白刃的灵魂。
在白刃的意识深处,弥漫着厚厚一层白雾。白雾凝结成了一道深不见底的壁障,我的魔力无法再向内探查,只能沿着壁障的表层游走。
我尝试以魔力将它包围,再慢慢将雾气从白刃意识中剥离出去,可丝茧似乎依然属于死神的一部分,拥有死神的意识。它灵巧地从我的魔力之下游开,又扩散出更多的白雾,最后,它竟然尽数腾升而起,抛下白刃的灵魂,反倒腾腾地向我扑来。
我被它吓了一跳。
白雾顺着我的魔力攀爬缠绕,将我的意识扯入其间,我想要从中挣扎脱出,但那雾气具有极强的束缚力,我的挣扎无济于事。
我浑身冰冷。
魔女向来不缺乏拥抱死亡的勇气,死亡从不是万物的终焉,只不过是世界收回了其本有的一部分——世界之神,我们的德佩尔斯,我们的灵魂为其所有,终将回到神的怀抱之中。
但这样的觉悟并不妨碍我害怕啊!
视线之中浓雾交织,我开始分不清它究竟是死神为猎物铸就的牢笼,还是我的恐惧化成的死局。我在雾气深出无法动弹,可浓雾却未曾扼紧我的咽喉,只是包裹着我,像一双巨大的手将我拥抱其中。
它在我的身上停留了许久,被它环绕住的时空仿佛通通凝滞。
我的视野完全被雾气占据,在雾气的深处,睁开了一双无比深邃的眼睛,正在幽幽地看着我。
时空不知是凝滞了多久,雾气一点一点地从我身上退开,最后像被风吹动的晨雾一样,缓缓地散去了。
死神似乎看不上我胆怯的灵魂,放过了我。
浓雾之后,我再度看到了梦中那双巨大的、金黄的狼眼。
狼眼目光先是迷离,后来似乎注意到了我,目光猛地往下垂下,竖起的眼瞳收紧,满眼震惊、又满眼惶恐地盯着我。
我浑身颤栗,意识从白刃的躯壳之中脱离。
我的手掌从白刃的胸口猛地收回,身体也往后一缩,刚好被宫徵羽接住了。
我喘着粗气,手心竟然涔出了薄薄地一层冷汗。
白刃的呼吸逐渐恢复正常,白羽眼中紧绷着的凌厉也舒缓下来,她看朝我,眼神中展现出一瞬的柔和,微微合起双目朝我低了下身子,应该是在向我道谢。
我接受她的谢意,虽然我没做什么,但我可以毫不客气地将它视作让我受到惊吓的补偿。
白羽侧过头,她身边的白袍人即刻俯下身,将耳朵贴近她的唇,听她小声耳语。随后,他们又一涌上前,但还是纷纷极力避让着我,想将白刃从桌上扶起来。
我看到白刃的眼睛睁开了一条缝。
他甩动胳膊,打开众人伸向他的手,一手撑住桌面,自己坐了起来。
白刃甩甩粘在额前的头发,意识似乎还不太清醒,目光中有一种醉酒般的迷离,和我在他的躯壳内探查到的巨狼的目光一模一样。
他看看四周,看到了宫徵羽,眯了下眼睛,又转而看朝我,愣了会神。
“珂茵。”他问我。
“你刚才,都看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