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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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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看到什么?”我愣了愣:“还能看到什么,当然是看到……”

    “诶!大老爷们害羞啥呢!”宫徵羽一把拍在我的肩上,把我的话打断了。

    宫徵羽大概以为白刃在意的是我扒了他的衣服,便双手环胸,幸灾乐祸地戏谑:“这就叫——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

    “是吧,珂茵。”宫徵羽用胳膊肘捅了下我。

    “嗯。”我一时没反应过来,下意识就附和他。

    白刃似乎松了一口气。

    可白羽的脸却不知何时冷了下去。

    “白刃,我们该回去了。”她走近白刃,朝他伸出手。

    她这句话的凌厉程度丝毫不会输给她的那双眼睛,几乎是在命令他赶快起身。

    白刃或是出于对白羽的服从,又或是出于对妹妹的怜爱,面对如此凌厉的语调,白刃也未曾吝啬自己眼神中的温和,也并没有拒绝白羽伸过来的手。

    他握住那只白皙小巧的手,站了起来。

    白刃从我身边走过时,侧过脸,挠了挠脸颊,神情似乎欲言又止,但又什么都没对我说。

    屋中的白袍人跟随在他们身后,安静地离开了。

    我没有跟上去送他们,只是有些愣神地站在原地,总觉得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珂茵,他们是不是没付钱啊。”宫徵羽小声提醒我。

    是不是没付钱……

    啊,对啊!

    言行举止毫无礼貌就算了,那么大一个教会,难道是想赊我的账吗?!

    我为黄昏教如此恶劣的行径感到头痛,但我也不信白刃能就此消失在我的面前,算了,下次一并找他要回来。

    这时,一股焦味从我们身后飘来。

    焦味里混着一种清淡的草药香。

    宫徵羽“哎呀”一声,慌忙地跑到那位女性的身边,一把拉起盖住她的那件衣袍,在袍子的后摆上疯狂拍打着:“夭寿啦!新的!烫坏了!”

    我跟上去,原来是香灰落在了袍子上,烫出了几个小小的洞。

    “没关系,没关系。”我拍拍他的肩,安慰他:“十枚银币,我帮你回溯……补回来。”

    “银币!十枚!那我还不如自己补!”宫徵羽虽然对自己的袍子感到痛心,但显然,我提出的价格更加令他痛心。

    他抖抖衣袍,又把它穿回身上。

    我忽然注意到,袍下的那双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依然是满眼幽怨地看着我。

    它们的主人轻轻蠕动着嘴唇,可说不出话来。我见她嘴唇干裂,就给她倒了一小杯水。

    她只是浅浅地抿了一口,抬起眼,依然是在重复着质问我:“你究竟藏哪了?!”

    我暗自翻了个白眼。

    “藏什么啊,我还有什么可藏的。”

    我不是一个擅长与人舌战的魔女,既然她如此幽怨地看着我,我只好摆出一种更加幽怨的眼神与之对视,指着门外,对她说:“你也看到了,他们托我办事都不付钱的,我都快穷死了,没有东西可藏了!”

    她沉默了,盯着我看了许久,然后扯起嘴角,冷笑一声,说道:“别装了,魔女。”

    “你到底把杜泠泠的灵魂藏哪了?!”

    杜泠泠……噢!杜泠泠?!

    我旋即问她:

    “你是湾?”

    她没有即刻回答我,但也并未否认。

    我长长地叹出口气,顿时感到一阵前所未有地轻松,也跪坐下来,从戒指中引出一个小小的白瓷罐子。

    这个小白瓷罐是宫徵羽强行卖给我的,里边封印着杜泠泠残存的灵魂——不出意外的话。

    我把瓷罐递给她,她可能没想到我会这么轻易就把杜泠泠还给她,有些惊讶地看着我,迟迟没把瓷罐接过去。

    我单手托着瓷罐,在她眼前晃了几下,她才如刚从梦中惊醒一般,一把从我的手中夺过瓷罐。

    湾没有急切地揭开封住罐口的符纸,只是以双手捧住罐身,怔怔地看着它,然后把瓷罐小心翼翼地环抱在怀中,垂下头,小声地呢喃着什么。

    她的声音听上去像失而复得、喜极而泣的啜泣,又像故人重逢、不胜欢欣的窃喜,她就这样紧抱住瓷罐,抱了许久。

    最后,湾抬起眼,看朝我,却依然对我咬牙切齿,仿佛我是她的弑父仇人。

    我莫名其妙地被迫承受这份莫名其妙的恨意,有些生气,但不好发作,只好强压下不满。

    “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我,我不接受莫须有的罪名。”我说。

    “莫须有?”她眉尾挑起,冷冷地笑了起来:“我亲眼看到你的仆人掠夺了泠泠的生命力,你竟然和我说这是莫须有的罪名?”

    我的仆人?什么玩意?

    我忽然想起杜泠泠在湖边和我说起的那个老女人……天呢!她怎么会是我的仆人!

    我想向她解释,宫徵羽似乎也想帮我洗脱嫌疑,但他毕竟不是事件的亲历者,站在那里叽里咕噜地,不知道都说了些什么。我急于向湾解释杜泠泠的问题,完全没有注意到他说话的内容,只知道他一直没能插上嘴。

    湾不知是出于什么理由,始终不愿意完全信任我,但那双眼中的敌意显然已经有所收敛。

    她收回眼中的凶光与怨念,双臂依然护着白瓷罐,垂着眼睛,不知究竟是在想什么。

    她沉默了许久,然后才对我说:“我是湾。”

    “渡舟湾。”

    湾的全名,称为“渡舟湾”。

    渡舟湾这段时间以来,不知究竟是潜藏在什么地方,她的气息虚无缥缈,我竟然一直都没能发现她。

    渡舟湾坐在我的对面,她不再拘束,坐姿有些许……嗯,豪迈。她一手抓起青花瓷盘中的豆饼,拔下上边烧尽的香签,咬了一口,咀嚼着,用香签指着我的脸:“我不会完全相信你的说辞,你们这类家伙,都是一样的无礼无耻。”

    “……彼此彼此。”我眯起眼睛。

    她盯住我,一碟豆饼都被她独自吃下肚去,她颇为满意地舔舔嘴唇,双眼挑起,看向宫徵羽,语气中忽然多出一种与她不相匹配的傲慢。

    “你是哪家的小弟子?”她说。

    “……宫某散人一个。”宫徵羽干笑着,弯下身子,双手作揖。

    渡舟湾没再说话,对他上下打量,忽地嗤笑一声:“谢了。”

    宫徵羽盘腿在我身边坐下,贴近我的耳朵,小声说:“她好像还是位土地。”

    “土地?”我看了眼渡舟湾,她把香签咬在嘴里,神情中有一种正百无聊赖的慵懒——这又或许是一种强行打起精神的疲惫。

    “什么是土地?地精灵吗?”

    “嘶——怎么说……”宫徵羽不知该如何对我描述,困扰地挠挠耳朵,最后说:“是我那边的神仙,比地精灵要更高级一点。”

    “只是一般都是土地爷或者土地婆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年轻的土地……姐姐?”他偷偷看了她一眼,又把目光转回到我身上。

    “神?”我有些意外,用余光再瞥了眼渡舟湾:“你说她是神?”

    在接受过宫徵羽的供奉之后,渡舟湾的能量场确实强了一些,但要说她是神……她此时的力量恐怕难当神明的地位。

    渡舟湾吐开香签,瓷罐依然被她抱在怀中。她没有注意到我和宫徵羽的耳语,只是低下头,微微合起双眼,似乎是在感知着杜泠泠的灵魂,又好像……是睡着了。

    晨钟与暮钟敲响的时间依照黎明与黄昏而定,时节渐往深春,黎明也降临得愈早。钟声在永恒之乡的上空传响,仿佛是为了荡开浓雾与黑云,让黎明照进永恒之乡。

    渡舟湾大概是真的睡着了,我隐约能够听见她稳定和缓的呼吸声,连悠长的钟声都不能将她的困意驱离。

    天色蒙蒙发亮,天花板上时不时传来桃花在房间里飞檐走壁、上蹿下跳的爪子声。

    宫徵羽下意识抬头往上看,眉眼舒展,笑了。

    渡舟湾睡得相当沉,身子一歪,倒在地上。

    虽然她骂我无礼无耻,但我还是不忍心让她睡在地上,于是站起身子,揉揉发酸的膝盖与小腿,想把她扶到沙发上。

    我拽住她的胳膊用力往上拉了几下,沉。

    我看向宫徵羽,宫徵羽心领神会,挽起宽袖过来帮我,可就好像有一种来自大地的力量将她死死坠住,即使我和宫徵羽一同使劲,都没能将她从地上拉起来。

    可恶……要是白刃在就方便多了。

    我们拉了好几次,都失败了,宫徵羽一边说着他不信邪,一边再脱掉道袍,用双臂的手肘卡在渡舟湾的腋下,手臂与额头的青筋一均暴起,憋红了脸,拔萝卜般地往上提。

    我担心他伤到腰椎,就想把他叫停,毕竟人类的骨骼和血肉都相当脆弱。

    但我还是小看他了,他竟然真的以一己之力撼动了渡舟湾这具和土地一样沉重的躯壳。

    渡舟湾虽然比杜泠泠高出一个脑袋,但和宫徵羽相比,还是算不上高挑,宫徵羽用力收住手臂,勉强将她提起来,腹中应该是憋着一口气,无法说话,只好用眼神问我:“放哪?”

    我推来一个软椅。

    宫徵羽放下渡舟湾,整个身子一软,坐在柜台前的椅子上又是掐眉心又是揉肩膀,连带呼吸都变沉了。

    “我……知道神力不可测……可是没……想到……”

    “那么……重啊……”

    宫徵羽“啊——”地长呼了一声,身子后仰靠在椅背上,胸口剧烈起伏着,过了许久才平缓下去。

    我看了眼墙角的立钟,又低下头查看渡舟湾的情况。

    渡舟湾直到睡去也没有松开手中的瓷罐,一手握紧罐身,另一只手垂在袖下。我把她的双臂整理放在她的腹上,却发现她没能握住瓷罐的那只手,竟然变透明了。

    宫徵羽还没能从疲劳中缓神,我也没告诉他,只是默默地将那条透明化的手臂藏在她的袖下,心中已经产生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我曾听说过不少关于东方鬼神的传言,他们中的一部分是因人类的信仰而生,一旦失去人群的信仰,他们必然会迎来消亡的命运。

    我虽然认可宫徵羽的力量,但一人的供奉比起一群人的供奉,力量显然要渺小得多,可即使是如此渺小的力量,在她身上竟然也能激荡起如此明显的能量回响,再加上她之前的虚弱程度,原因应该只有一个——在故乡的土地上,这位可怜的神明,或许失去了所有的信徒。

    瘫坐在椅子上的宫徵羽忽然一个激灵,坐直了起来,我以为他也发现了渡舟湾的异常,可他第一时间是伸出双手堵住了自己的耳朵。

    他的脸色先是惊讶,再是诧异,最终扬起一种熟悉的怅然若失。他看朝我,动动嘴唇,很小声很小声地说了句话——声音太小了,我没能听清。

    下一刻,他的身体又如上次一样,逐渐淡去,最后消失了。

    从他出现的一刻起,我就预料到他会再以这种形式消失而去。

    命运或许是有意引导他前往永恒之乡,但这份神眷于他而言似乎并不完整……这或许是命运之神对他在托贝瑞彼中发表的、不愿信奉命运的言论而降下的恶作剧。

    我无法揣测神的意旨,只能去反复习惯他的消失——这还好不是在战场,他也不是我的搭档,不然我可能真的会被他这种不稳定的退场方式给害死。

    我叹了口气,无奈地摇摇头,把屋中被白袍人弄乱的地方收拾一番,拉开窗帘,推开窗户,让冰凉的晨风吹入堂中。

    “……爷爷……”

    渡舟湾轻轻地吐出一句话来。

    我抬起脸,再看了一眼立钟,勾勾嘴角,扬起一种阴谋得逞的诡笑。

    渡舟湾,你说的不错,我确实是一种无礼无耻的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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