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琉璃琐一气之下跑出义和堂大药房,沿着熙熙攘攘的大街,一直跑出城外,才放慢了脚步。她的耳边一直回响着刘萍阻止赖传久的声音。
狐狸精!该死的狐狸精!……不停地咒骂,成了她唯一能解脱的办法。
看到城门前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甚至连空气中也有一种异样的味道,她忽然觉得这个世界变得毫无生机而且冷酷无情。大爷死后,她失去了最后一个相依为命的亲人,像一只孤独的小船,在人生的大海中漂荡。把木箱送到大广川,这是大爷的遗嘱,若是正常的话,办完这件事也就是半个月的时间。以后,她还干什么呢?还来不及想,去大广川的路上就遇到这样多的坎坷,好像她身上带着巨额财宝,又像是带着会令世人震撼不已的秘密!其实不过就是一架鹿茸,珍贵的药材而已。它就是再珍贵又能值多少钱?大爷偏要弄得神神秘秘。使她欣慰地是认识了赖传久,不是送灵茸到大广川,谁知道这个南蛮子算老几呀?逃鹿镇的险情,落入鹿窖时的惊恐,暴露女儿身的羞涩,失去灵茸的痛苦,逃离鹿趟子的轻松……这一切使她对这个身材矮小的南蛮子有了全新的印象,由陌生、猜忌、怀疑到理解。在心中留下深深一笔的是黑瞎子沟历险,那一夜她在赖传久怀中瑟瑟发抖的时刻,已经觉得自己终身有了依靠,这是她大广川之行的最大收获,足以抵消所受的一切苦难。她做梦也想不到,当她还没有从失去亲人的痛苦中挣扎出来的时候,她孤寂的心就有了更可靠的依托。这不是她苦苦求索得来的,而是苍天送到她面前的。这是灵茸带来的福气吗?如果是这样,自己是不是小看了它?是不是应该用另外的眼光看待大爷的遗嘱?
可是,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这个其貌不扬的赖传久说的是一套,做的又是一套,他对所有的女人都是同样的嘴脸!他认识自己和认识刘萍都是在奉天,却可以在短短的时间内,同时得到两个女人的欢心。按说,自己和赖传久在一起的时间要比刘萍多得多,还有过在生死边缘挣扎的共同经历,却照样不能留住他的心。刘萍算个啥?不就是出自豪门,地位显豁吗?自己虽然家境贫寒,地位卑下,但在感情上却绝不低贱,在任何时候都不会出卖爱情,更不会干出脚踩两只船的事情。照此看来,赖传久在南洋有多少个女人就很难说了。自己太容易轻信,太容易上当了!幸亏刘老静及时揭开了他的真面目,不然,还不知道要被他骗多久呢!
琉璃琐再一次陷入孤独和绝望之中,她该向哪里去,该干什么?她第一次感觉到,失去了赖传久就失去了拐棍,连路都不会走了。毕竟,两个人在一起还有商量的余地,虽然最终的结果都是琉璃琐服从,但现在她想服从也不知道该服从谁了。
“……不,我就不信,一个人就啥也不能干了!”
琉璃琐在心中说。她忽然觉得口干舌噪,两腿发软,便停住脚步,坐下休息。
远处传来一阵得得声,一辆大车迎面驶来,肇面三坐在车上。
大车琉璃琐见得多了,她没有心思理会它。
肇面三一眼看见琉璃琐,有些惊奇,将车停下。
“咦,我要是没认错的话,这不是琉璃琐小姐吗?”
“你是谁呀,我不认识你……”
“我叫肇面三,在关家鹿趟见过你。”
“肇面三?”
“琉璃琐小姐,你不知道吧?我在海平县开了一家济世药行,和赖传久是生意上的伙伴。哎,你怎么不和他在一起,自己跑到荒郊野外来了?”
琉璃琐正是满腹委屈,不知向谁诉说,便将昨天夜里的发生的事情告诉了肇面三。
肇面三听完,大惊失色:“哎呀呀,刘萍是什么人谁不知道?她为日本人做事,你怎么能相信她呢?”
“肇大哥,哪里是我相信他呀?还不都是因为赖传久,才把我用性命换回来的灵茸弄没了!”
肇面三叹了一口气:“琉璃琐小姐,既然碰上我了,就说明咱们有缘。一个姑娘家,千里迢迢地来到大广川,太不容易。人生地不熟的,你再这么乱跑就更危险了。要是信得过我的话,我帮你找回灵茸。”
“真的呀,肇大哥,那可太谢谢你了!”
“别说谢不谢的,你听我的就行。”
“行,我听你的。”
“这件事你不要到处乱说,以免再引起麻烦。来,上车吧,我先送你去一个地方。”
“什么地方呀?”
“我先给你找个住的地方,再去义和堂大药房查看一下,赖传久在干什么,你静等消息就行了。”
“你别提赖传久,我可不想见到他!”
“这……赖传久你可以不见,可是,灵茸你也不想要了吗?”
“灵茸?”
因为刘萍的事,琉璃琐搞昏了头,差点儿把灵茸给忘了。是啊,没有赖传久,就找不回灵茸了吗?别看我在大广川也是无亲无故,还是有人愿意帮助我。等找回灵茸,看赖传久还有什么可说的!
肇面三将琉璃琐送到一个僻静的院子里,嘱咐她不要随便出去,吃的用的他都会给送来。
肇面三赶上大车走了。他直接去了六品叶沟,找冬狗子收购药材。他显得特别轻松,哼上了二人转。“……我看货郎好有一比,好比前朝几辈古人名。他好比卖过丝绒罗士信,又好像长板坡前赵子龙。他好比终南山上的韩湘子,缺少个花篮手中擎……”
冬狗子似乎听到了一些灵茸的风声,问这问那的,肇面三一概以不知道回答。对于灵茸,他一直不死心,总觉着自己与灵茸有特殊的缘份。所以一看见琉璃琐,听她说了灵茸的事,以灵敏的嗅觉感觉到,这是个机会,好像是遇到一笔利润丰厚的大生意。至少,琉璃琐奇货可居,说不定可以成为讨价还价的资本呢,这才动了把她藏起来的想法。这是他的商业秘密,无论对什么人都不能透漏。
草爬子不知道什么时候也来了,在肇面三身边跳来跳去。肇面三稍不留神,草爬子将他的烟荷包一把抢去。肇面三去追 时,草爬子三跳两纵地消失在树林里。气得肇面三直跺脚。
冬狗子说:“肇面三,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买卖人一心做你的生意,少管别的事。”
“大爷,你放心,你的话我都记着呢!”
“记着就好。要不然,吃亏的是你。”
“那是,那是!”
冬狗子不再理会肇面三,自言自语地说:“扫帚星,扫帚星,谁沾上谁倒霉!”
草爬子不知什么时候也跑回来了,学着冬狗子的话:“扫帚星,扫帚星,谁沾上谁倒霉。”
他们似乎在提醒肇面三,肇面三却没当回事儿,左耳听右耳冒。他可是从来都不做赔本的买卖,琉璃琐奇货可居,他还惦记着狠狠地赚上一笔呢!所以当肇皇袋子听说他把琉璃琐软禁的时候,劝他赶快将人放了,那可是个扫帚星啊!肇面三说他只想问些事情,问清楚了会让她走的。实际上他是想打听一下,琉璃琐是否还带了别的东西。问琉璃琐时,她说,你休想,日本人没有问出来的事情,更不可能让你知道。看你能把我关多久!
赖传久一直为琉璃琐的去向而担忧,人地两生,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从刘萍家里出来,他就在县城里乱转起来。一天过去了,不见一点儿踪影。第二天,他几乎走遍了大街小巷,也和头一天一样。
人海茫茫,到哪里去找呢?他有点儿后悔,琉璃琐离开刘家的时候,说什么也该把她拉住才对。
站在十字街头,看着熙熙攘攘的人群,正一筹莫展,有人拉他的衣服。
回头看看,却是草爬子。他咧着嘴,手指一个卖糖合面的摊子,要赖传久过去。
赖传久明白他的意思,不耐烦地摆摆手:“你没看见我正忙着吗?别捣乱了……”
草爬子就是不松手,他的力气大得很,硬是把赖传久拉到摊子前。
赖传久无奈,只好买了两个糖合面饼,草爬子狼吞虎咽地吃下去,嘻嘻地笑了起来。
赖传久刚要走,又被草爬子拉住。
“哎,你干什么,草爬子?饼也吃了,还不让我走啊?”
草爬子拿出肇面三的烟荷包,比比划划。赖传久拿起烟荷包看看,觉得似曾相似。这是一只用鹿皮缝制的荷包,上面绣着一朵玫瑰花,因年代久远,已经变成黑色。
草爬子咿咿呀呀的比划着,赖传久突然想起,这是肇面三的荷包!第一次见到肇面三时,他曾经吹嘘这是康熙皇上来大广川狩猎时的御赐之物,已经传了几代人了。
“肇面三?你是说肇面三?”
草爬子不停地点头。
“他怎么了?”
赖传久心跳加快,预感到什么。
草爬子又比划起来,是个女人的样子。
赖传久突然明白了,失声叫道:“你是说琉璃琐?肇面三知道琉璃琐的下落?”
草爬子点头,兴奋地直蹦高儿。
赖传久摸摸草爬子的头:“好样的,好样的!”
拔脚就向济世药行跑去。
肇面三还没有回来。赖传久心烦意乱地等了大约半个时辰,才见他赶着大车进院。
赖传久迎上前去。
肇面三有些惊讶:“哟,是赖老弟呀,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赖传久定定地看着他,并不说话。
“谁惹着你了,咋不说话?”
“肇面三,你干的好事!”
肇面三心里有鬼,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怎么了?”
“少装糊涂。快说,你把琉璃琐藏到哪里去了?”
“琉璃琐?她……”
“你还敢说不知道吗?”
肇面三愣住了。这件事他做得天衣无缝,赖传久咋这么快就知道了?
“快说,她在哪里?”
“赖老弟,是这么回事……”
“少跟我装蒜,快把人交出来!”
看看无法隐瞒,肇面三只好带着赖传久,去琉璃琐住的地方。一路上,肇面三不停地解释着,他并没有恶意,是琉璃琐求他,不得已才这么做的。
“哼,这么说你还是做了一件好事呢!我告诉你,琉璃琐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饶不了你!”
两人说着话来到小院门前,只见大门敞开着,肇面三吃了一惊。进屋看看,连个人影也没有。
赖传久怒道:“肇面三,你耍什么鬼把戏?”
肇面三有苦难言:“明明是我把她送到这里来的,为了她的安全,不让她出去,吃的喝的我给她送来,才两天功夫,怎么会不见了呢?”
“肇面三,你别想骗我!”
“我怎么敢呀!哎,奇了怪了,说不定是琉璃琐自己跑出去了呢……”
“你胡说!她一个弱女子,怎么能把门打开?肇面三,三天之内你要是不把人给我交出来,我就去县里告你!”
赖传久气愤地走了。
肇面三绞尽脑汁,也没想出来琉璃琐去了哪里。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把琉璃琐送到这里的时候,恰巧被家里的一个女佣看见,女佣将此事告诉了肇面三的老婆汪氏。汪氏得知丈夫将一妙龄女子私藏别室,勃然大怒,立刻带人赶到琉璃琐的住处,砸开门,不由分说,将她堵住嘴,捆住手脚,送到翠花书院,以一千大洋的价钱卖给了老鸨宋礼堂。
这是肇面三回到家里以后才知道的,叫苦不迭,怒火冲顶,第一次狠狠地打了汪氏两个嘴巴,汪氏哭喊着回了娘家。
三天!要是三天以后,赖传久见不到琉璃琐,真的报了官,那肇面三拐卖人口的罪名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他恨死了小心眼儿的汪氏,不知道用什么办法才能救出琉璃琐。
刘萍探知,在两天之内,荒木将派人送灵茸回国,在国内开展研究工作。虽然有预感,刘萍还是觉得不对。生长在关东大地上的梅花鹿鹿茸,就是要研究也应该在生它养它的地方开展,为什么还漂洋过海运到日本去?这是一个商人的所做所为吗?
她把这件事告诉赖传久,他也大吃一惊。灵茸真的运到了国外,再想弄回来可是难上加难了!两天,是弄回灵茸的最后期限。显然,只能智取,不能强夺。刘萍想了一个办法,由赖传久和一个女人假扮夫妻,在火车上用计夺回灵茸。
赖传久点点头:“这个主意好,在我们那里叫‘白撞’,有的窃贼向大户人家埋手(动手之意)的时候,也常用这个办法……”赖传久一高兴,说话中不免夹杂着广东方言。只是不知道由什么样的女人与他假扮夫妻。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刘萍,似乎要从她的脸上看出答案来。
“你不用看我。我是不会与你假扮夫妻的。我说过,要另外找一个女人。”
“为什么?是担心琉璃琐吗?”
“不。我怎么能和她一般见识呢?你想过没有,荒木手下的人都认识我,我若是公开露面,不是等于告诉他们了吗?”
赖传久点头称是,却不知道要到哪里去找合适的女人。
刘萍早已胸有成竹,带着赖传久来到翠花书院。
赖传久还是头一次到这种地方来,不免好奇,东张西望。有两个妓女挑逗她,还把他弄个大红脸。
老鸨宋礼堂还以为他们是嫖客,介绍说新来一位姑娘还没开苞,问他们是否感兴趣?刘萍说有些话我只想和宋老板谈。
刘萍让赖传久等着他,跟着宋礼堂上了楼。
藏在里间的琉璃琐听到赖传久的说话声,却无法挣脱,也不能喊叫。她听见刘萍帮助赖传久来找妓女,心中怒火万丈。这个人面兽心的东西,堕落到如此程度,自己怎么没看出他来?
肇面三一夜没有合眼,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他把一处房产抵押出去,借了八百大洋,又把家中的大洋带上,凑足一千块,找到刘老静,告诉他琉璃琐被卖到妓院一事,请他出面相救。他说自己无意陷害琉璃琐,只是想从她那里多了解一些灵茸的情况,没想到被老婆所误会。刘老静掂掂大洋,说人我可以救,但你肇面三能干这赔本的买卖?把琉璃琐藏起来是让她成为你的人质,待价而沽吧?肇面三被刘老静说中心思,嘿嘿一笑,承认自己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刘老静说:“看在多年朋友的面子上,我可以去找宋礼堂。但他是一千块大洋买的人,你再想用一千块大洋从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家伙手里赎人,怕是不行……”
“那是当然。不管花多少钱我都认了,要是不够,可以把药行押上借钱,只要能救出人来就行。”
刘老静带着大洋来找宋礼堂,说对书院新来的姑娘很感兴趣,问给她开苞要多少钱?宋礼堂伸出三个手指。刘老静失声叫道,开价不低呀!”
“新雏儿,都这个价。”
“不过,听说这个姑娘有点来历,不然,能到了你手上?”
“啥来历?”
“人是肇面三老婆送来的吧?我告诉你,那可是个扫帚
星,是从关家鹿趟子赶出来的,人见人躲。也就是你吧,敢开这么大的价钱留下她……”
“扫帚星?什么扫帚星?”
宋礼堂吃了一惊。
“唉,你做生意,光知道赚钱可不行啊……”
刘老静绘声绘色地将琉璃琐的来历以及她所到之处带来的灾难说了一遍。
“这是真的呀?”
宋礼堂对这些事情有所耳闻,但并没往心里去。听刘老静一说,惊出一身冷汗。琉璃琐被买来后,无论是打骂还是饿饭,她全不在乎,就是不肯接客,大有宁死不从的劲头。过去翠花书院也买过这样倔强的姑娘,硬是活活饿死也没答应,让宋礼堂人财两空。他是真要再遇上这样一个主儿,书院还不得关门大吉?
宋礼堂后悔买下琉璃琐,大骂肇面三夫妻是棺材铺老板咬牙,恨人不死,合伙欺骗他。
刘老静趁热打铁,说琉璃琐的一个亲戚正巧找来了,要花钱将她赎出去。
“既然有人要买,我当然乐意奉送。只是我买她的时候可是花了一千二百块大洋啊!”
“我明白你的意思,我给你一千五百块大洋,如何”
也不过是把人关了几天,转手就能赚五百块大洋,宋礼堂何乐而不为?
琉璃琐就这样走出了翠花书院,她谢谢刘老静的救命之恩,刘老静连连摆手说:“姑娘,你可别谢我,我不过是受人之托罢了。”
受人之托?这是怎么回事?
刘老静将肇面三的老婆如何醋意大发,将琉璃琐卖到妓院的事说了一遍,她这才明白冤枉了肇面三。
“姑娘,你要是没地方可去,还是到我家里暂住,养养身体吧?”
“不!”
一想到刘萍给赖传久介绍妓女的事情,琉璃琐气得牙根发痒。她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想见到刘萍。
“刘会长,你救了我,我感激不尽,不想再麻烦你了。”
说完,琉璃琐转过身,快步离去。
她不顾一切地向前走着,走着,似乎急于摆脱着什么,
直到筋疲力尽才停下脚步,一屁股坐在地上。
她向四周看了看,猛地打个哆嗦!这是什么地方?咋看
着眼熟呢……她站起来,目光落在对面的一棵高大的榆树上。这是一株同根两棵的千年榆树,枝繁叶茂,苍劲挺拔,树盖如伞,高耸入云,根部要五六个人才能抱住。黑色的树皮如同钢铁浇铸而成,坚硬无比,厚可盈寸。其中一株不知何年何月曾经自燃过,烧掉了半边,如今灰烬犹存,却没有影响它生机盎然。……呀,这不是又回到了鹿趟子吗?这株榆树就是鹿趟子的标志呀!她还记得头一回见到这棵大树时,赖传久的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抚摸了很久。
琉璃琐的心咚咚咚咚地跳了起来,她几步跑到大榆树的后面,身体紧紧地贴在树干上。即使如此,也不能抑制全身的抖动。傻,傻!傻透腔了!人家在到处抓你,你却送上门来。“赖传久,你这个混蛋,全怪你……”琉璃琐在心中骂道。
仿佛是生机旺盛的大榆树给了她力量,她渐渐平静下来。怕什么呢?自己光棍一条,要啥没啥。就算再给关有良抓到,他问起灵茸时,实话实说就是了。他有能耐向日本人要去,你们打个狗咬狗一嘴毛才好呢!当然,自己也绝不是想回到鹿趟子,原打算去的地方是……哦,是要去找那个神秘的老头儿。刘萍说要带他们去六品叶沟找一个冬狗子,也许,这个冬狗子和那个老头儿有什么联系。她只是听赖传久说起过,并不知道那个老头有多大能耐,能不能接收留她这个落荒而逃之人。她是从老头儿对灵茸的态度上猜测,这是她目前唯一正确的选择。这样一想,琉璃琐的心里有了主心骨,她想到了在鹿趟子她可以找的人。
去鹿趟子之前,她还办了一件大事。这件事好像是轻而易举,但她却长长地出了一口气,那可是卸下了一个无比沉重的负担呀!
关鹿面前摆着十几种草药,辣根草、手掌参、天麻、云芝、北五味子、黄芪、细辛、刺参、贝母、龙胆草、关木通、不老草……五颜六色。她正在试制新药,以挽救鹿群。她双手不停地忙碌着,脸上却是一脸阴云。她的努力没有白费,鹿疫有所控制,但她高兴不起来。
早晨,天刚刚蒙蒙亮,关鹿一觉醒来,发现母亲坐在炕上发呆,从不离身的大烟袋捏在手里。
“妈,你又没睡呀?”
梅亦香摇摇头。自从灵茸被送回大广川,引起轩然大波之后,关鹿察觉到,母亲有了很大的变化。过去母亲也喝酒,但每顿只喝一碗底,这些天酒量猛增,喝两碗也不够,那只变色的木碗,几乎就没离开过她的手,关鹿怎样劝阻也不行。她知道,灵茸就像一块巨石,扔进平静多年的池水中,它不仅掀起层层波澜,也将池底沉淀的往事一一勾起。关鹿不清楚是些什么样的事情,但肯定都和灵茸息息相关。她所知道的只是灵茸和前任鹿达官之死有关,此外,还有更多的谜团,要由灵茸去破解。但灵茸却像一个匆匆的过客,刚露了一下脸便不知去向。关鹿还记得,头几天母亲要亲眼看看灵茸,关有良却说灵茸供上了,任何人不许看,要看也得等鹿疫过去再说。母亲气得在炕上躺了一天。灵茸给母亲的生命注入了能量,使它燃起更耀眼的光芒。什么时候母亲才能亲眼看看灵茸呢?这也许将成为她一生中最后的愿望……
关鹿抬头擦汗,猛然看见琉璃琐站在面前,吓了一跳。
“是你……你不是……”关鹿结结巴巴地说。
“关鹿姐,是我……”
“吓死我了。听说你们陷进黑瞎子沟,可把我惦记死了!”
“还好,我们出来了……”
“哎,赖传久呢?”
“我们分手了……”
“灵茸呢?也让他拿走了?”
“唉,别提了,让日本人抢去了。”
关鹿不无失望地叹了口气:“又是那个荒木,对吧?”
琉璃琐点点头,眼圈红了。
“太可恨了!琉璃琐,咱们一定要想办法,把灵茸找回来呀!”
“是啊,”琉璃琐点点头,“灵茸是大爷唯一的遗物,也是我拿命换来的。我还要把它夺回来!”
琉璃琐的嘴角显现着刚毅的神情。
关鹿想起琉璃琐用灵茸刺向自己咽喉的一幕,那一幕深深地刻在她的心里,无论如何关鹿也不能把头一次看到的琉璃琐,那个穿着黄玉珍肥大衣服的小姑娘,和虚弱不堪、却大义凛然,把灵茸刺向脖颈的女豪杰联系起来。她不知道,自己若是遇到这种事情,会不会有琉璃琐那样的勇气。从此,她改变了对琉璃琐的印象。有了这份倔强和执着,琉璃琐还有办不成的事情吗?可是,她一个外地来的孤身女人,再有能耐,不也是被人追得落荒而逃吗?想到这里,关鹿的心情又紧张起来。
“琉璃琐,你得赶快离开这里,他们正到处找你呢!”
“这我知道。关鹿姐,我就是来求你帮助我的。我实在是走投无路,思来想去,只有你能帮助我了……”
“琉璃琐,不是我不帮你,鹿趟子可不是你久留之地呀!你还是赶快回你的老家三宝营子吧!”
“不!”
琉璃琐坚决地摇摇头。“大爷交给我的事还没办完,我不能就这么回去。”
关鹿心想,看来,琉璃琐的倔犟劲儿又上来了,不然,她不会冒着杀头的危险跑回鹿趟子。一股钦佩之情油然而生。“可是,我能帮你什么忙呢?”
“我想去六品叶沟,你能找个人给我带路就行……”
“六品叶沟?”
关鹿愣了一下,她没想到琉璃琐会知道这个地方。那里关鹿也很想去,可是一直没有机会。
“你去那里干啥?”
关鹿的话音里,有了几分警觉。
琉璃琐一时不知怎么回答。她从义和堂大药房跑出来,想了一路,才想出这个去处。“我听说那儿住着一个冬狗子。”
“你认识他?”
关鹿的心跳了起来。
“不,我听刘萍说的。”
琉璃琐的来历太让人生疑,还带着惹出那么多祸端的灵茸。不,灵茸是好东西,可它落在琉璃琐手里,它就不只是一架灵茸了。在它的身上有那么厚重、难以想像的背景,决不是一只手轻轻一提就拿得起来的。它在关家鹿趟掀起滔天大浪,几乎可以淹没所有的山川、森林、房舍,似乎还要把历史烟云中种种疑团的谜底冲刷出来……带来这一切的就是这个琉璃琐。现在,她又要去找那个隐居多年的冬狗子,她到底想干啥?她是和赖传久一块儿离开鹿趟子的,可现在只剩下她一个人,那个南蛮子哪里去了?别看她两手空空,也许带着啥东西,藏在别的地方了……
关鹿越想念头越多,不知为什么,她就是不愿意琉璃琐去六品叶沟。刚到大广川的赖传久见过冬狗子,琉璃琐也要去见他,他们都是因为灵茸才知道有这样一个冬狗子。
琉璃琐被关鹿看得很不自然,不知道她心里转着这么复杂的念头。
“去找那个冬狗子……”关鹿自言自语。既然是琉璃琐的到来才引出冬狗子,她去找他,说不定能让这个神秘的人物完全亮相,把多年积下的一切谜团都搞清楚。自己去找他,关有良肯定不会同意。
“嗯,也好。也许那个冬狗子能帮助咱们。”
她看看琉璃琐:“领路的人倒是能找到,不过,山高林密,路实在是不好走啊!”
“我不怕,关鹿姐,只要能找到那个冬狗子就行!”
琉璃琐斩钉截铁地说。关鹿的心跳了一下,琉璃琐手持灵茸刺向脖颈的样子又浮现在眼前。她不辞辛苦地找到自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真要是拒绝了她,于心不忍。再说,关鹿相信,凭她的执拗劲,就算自己不帮她,她也会找别人的。
关鹿叹了一口气:“好吧。你先住一宿,好好休息休息,明天一早上路。”
这一夜琉璃琐是真累了,连梦都没做。她觉得好像是刚刚躺下,就被关鹿推醒了,睁眼看看,天已大亮,不好意思地笑了:“这一觉睡的……”
关鹿说:“快起来洗把脸,吃完饭就走。今天天气不错……”关鹿一夜没睡,她总觉得应该让琉璃琐带去几句话,近一步了解冬狗子的情况,却又想不出应该和琉璃琐交待些什么。一切都是不确切的传闻,而传闻就是你传我我传你才走形变样的。自己还能让这传闻继续添枝加叶吗?这些外来的人去冬狗子那里搅和搅和也好,看他还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呆在山沟里。她把琉璃琐要去找冬狗子的事告诉了母亲,母亲只是一小口一小口地喝酒,不发一言。关鹿看得出来,母亲心中也不停地刮着风暴,只是这风暴像过去所有的风暴一样,隐藏的十分巧妙罢了。关鹿的意思是看看母亲有没有可以捎去的东西,借此试探一下冬狗子,看母亲的样子,关鹿打消了这个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