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八 章
红日从东边的 山脊上冒出一角,整个山峦镶上一道金亮亮的边缘。暗淡的山谷、城墙、树木,一下子也睁开了眼睛,白晃晃的一片。这片光芒照进赖传久的脑海,精灵般地跳跃着。他猛然捕捉到其中最为活跃的一束,激动地站起身来。
“走,我带你去找一个人,让她帮我们找回灵茸。”
他有了主意,这主意如灵感一样,突然冒了出来。它是那么强烈、急切,按都按不回去,不去想它也不行。他快步向城门走去。
“快告诉我,找谁呀?”
琉璃琐磕磕绊绊地跟在后面。
“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琉璃琐不知道赖传久葫芦里卖的啥药,跟着他向城里走。城门洞开,进城的人络绎不绝,多数人赶着大车,车上装满干树枝、木头绊子和秫秸,这些东西是城里人取暖作饭用的烧柴,有多少能卖多少。他们都不会想到昨天夜里发生的事情。即使知道了,看见了,又能怎么样呢?和这些人没有一点儿瓜葛呀!那种无助的孤独感再一次涌上琉璃琐的心头。看着赖传久的晃来晃去的背影,琉璃琐心中热辣辣的。亏得他的热心帮助,舍命相救,才度过道道险关。这个南蛮子,在关键时刻总能拿出主意。更让人叫绝的是,他在关东无亲无故,还能找到帮手,真让人小看不得!但愿这一次还能如愿以偿。这样一想,全身的疲惫也一扫而光。
琉璃琐只有一次坐马车进城的经历,街路不熟。在她的印象里,这是一座很繁华的城镇。跟着赖传久,三转两绕,来到一处买卖前。琉璃琐觉得这个水泥罩面、瓷砖镶边的洋门脸有些面熟,再一抬头,看见门楣上高悬的“义和堂大药房”牌匾,不由得大叫一声:“赖传久,你,你咋又回来了?”
的确,赖传久又把琉璃琐带回刘老静这里。
“想要回灵茸就得回来……”
“你胡说!”
琉璃琐瞪大眼睛,打断他的话。
“琉璃琐,刘萍说的话你听见了吧?我总觉得,她要是想讨好日本人,用不着这么费劲……”
“什么?你还信那狐狸精?她说的话是演戏给你看呢,白痴也听得出来!”
“不。我想她一定有难言之隐。”
“难言之隐?好啊……知人知面不知心,我这才明白你心里想的是什么!”
琉璃琐大嚷起来。
“哎,你别嚷啊……听我说。刘萍既然说她是冤枉的,那么洗清自己的最好办法就是找回灵茸。咱们人生地不熟的,不找她帮忙能行吗?”
“‘人生地不熟的’,说得多好听啊!我不熟你熟嘛!赖传久,你心里想着她,你就去找她吧!别拉上我当挡箭牌,我不会跟你去的……”
琉璃琐说完,扭头就走。赖传久拉住她,不停地劝说着。进进出出药店的人,好奇地看着他们。争吵声将刘老静引了出来。
“哟,是你们两位?怎么回来了?我一直惦记着你们呢。快请快请,进来说话。”
琉璃琐不好再坚持,瞪了赖传久一眼,两人跟着刘老静进了后堂。在客厅里坐定,下人端上茶来,退下。
“昨晚的事让两位受惊了,实在是对不住啊……不管咋说,你们回来了,这就好,这就好啊!”
刘老静原以为女儿没有不和父亲一条心的,他们的一只脚已经迈进了刘老静的圈套,开局良好,再由刘萍出面,稳操胜券。谁知半夜里狼七突然杀出,又让刘萍在眼皮底下连人带鹿茸一块儿劫走了。刘老静连连哀叹糊涂糊涂,怎么能忽略刘萍,这个荒木手下的情报员呢?不,不管她是谁的情报员,也不能对自己亲爹下手。任何事情的链条都有最薄弱的一环,无论如何这一环也不应该出在父女关系上吧?……哦,情况有点特殊,特殊在那个南蛮子赖传久身上,自从他给刘萍治好了头痛病,刘萍感情的天平明显地向他倾斜。她总说要回报赖传久,看来不是虚言啊!刚才看见赖传久和琉璃琐在门口争吵,刘老静强压住心中的兴奋,连连在心里说,老天助我,老天助我!只要他们回来了,就有希望找回灵茸。
“刘老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也不用瞒着你了。昨天夜里,灵茸让别人抢去了!”
琉璃琐快言快语地说。
虽然有所预料,刘老静还是吃了一惊,旋即冷静下来:“让我猜猜,是谁抢去了。嗯……一定是那个日本人荒木,对吧?”
两人大吃一惊,互相看看。
“唉,我早跟你们说过,灵茸放在我这里,别说一个荒木,就是十个荒木也不敢动一动。我原想你二位在我这里也呆不住,可是灵茸已经闹得满城风雨,总得有个解决的办法。我正打算抽空和你们聊聊,看看到底怎么办。别看我也十分喜爱灵茸,但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从别人手里抢走灵茸的事情,我是干不出来的。”
这番话说得入情入理,可灵茸已失,再好听的话又有什么用处?
“刘老板,谢谢你的关心。你从黑瞎子沟把我们救出来,我们感激不尽。昨夜不告而辞,的确有失礼的地方。在这里我愿意向刘老板道欠。”
赖传久起身,向刘老静深深地鞠了一躬。
刘老静也站起来,拉着赖传久的手说道:“道什么欠,这么说不是外道了吗?”
“刘老板有所不知,我们这么做也是事出有因。”
“我知道,是小女刘萍窜掇你们走的,对吧?”
赖传久点点头:“是这样的。我们相信刘萍的话是为了保证灵茸的安全,但是,灵茸还是没能逃过这一劫。刘老板可能还不知道吧,灵茸被抢和你的女儿刘萍有关。”
赖传久说。
刘老静略略一惊:“你说什么?”
“刘萍说要带我们去六品叶沟找一个冬狗子,谁知刚一出城,就被荒木带人截住……”
刘老静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我明白了,她一定对你们说,我也在打灵茸的主意,放在我这里也不安全……这可是错怪了我呀!也难怪,自打赖先生治好了她的头痛病,她总觉得没有报答赖先生的机会。这一次一定是想回报赖先生,抢在我之前让你们安全地离开海平县。没想到……”
“刘老板,真像你说的那样吗?”
琉璃琐问。“要是我们好好地呆在你这里,就没有人能抢走灵茸。恰恰是听了刘萍的话,才上当受骗的。你还说什么是刘萍要报答赖传久,依我看,这是刘萍和荒木做好了扣,等着我们去钻呀!”
刘老静摇摇头:“琉璃琐小姐,知儿莫过父。你这样说,可是冤枉刘萍了。”
琉璃琐冷笑:“冤枉?荒木是长着顺风耳啊还是长着千里眼?我们啥时候出城,从哪儿出城,他全都知道,把我们抓个正着!就是事先约好了也没有这么准。不信,你问问刘萍,是不是这么回事?”
刘老静叹了一口气:“也罢,既然把话说到这里,有些事情我也不想隐瞒了。刘萍打小没了娘,是我一手当爹一手当娘把她养大,惯出个说一不二的毛病。她就是我的心头肉啊!赖先生治好了她的头痛病,我刘老静感激不尽!刘萍也和我说过多少回,她想嫁给赖先生,以报答赖先生的救命之恩。我总想,一来两人的年龄不般配,二来赖先生未必能看得起你的为人,所以我一直压着,她才没说出口。你想想,她有这份心思,怎么能坏赖先生的事情呢……”
事出意外,赖传久和琉璃琐全愣住了。
赖传久立刻看出琉璃琐脸上的变化,像是突然刮上一层糨糊,又硬又沉。他对着琉璃琐,结结巴巴地:“琉璃琐,这,这不是真的,你别听他的,别听他的……”不说还好,话一出口,委屈、愤懑的泪水立刻涌满琉璃琐的眼眶,她指着赖传久,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终于呜咽着,以手掩面跑了出去。
赖传久愤怒地转向刘老静:“你,你信口雌黄,干的好事!”
追了出去。
赖传久心急火燎地跑过影壁墙,刚要出门,却被一个人拦住去路。定睛看去,正是刘萍。
刘萍拦住赖传久,他冲了几次也没冲出去。
赖传久急了,叫道:“刘萍,你这是干什么?”
刘萍不无醋意地说:“放心吧,琉璃琐丢不了!”
“你还有脸见我!”
赖传久瞪了她一眼,放弃了去追琉璃琐的打算。
“不是我有没有脸见你,而是你想见我!”
“哼,我下辈子也不想见到你!”
“真的?那你告诉我,你回来干什么?”
刘萍并不生气,笑吟吟地说。
“哼!”
赖传久仍然气势汹汹,心中已无话可说。
“走,进屋说去。”
两人进了刘萍的屋子,刚一坐下,赖传久就迫不及待地说:“刘萍,我回来是想跟你说一句话,我相信你不是荒木的同谋……”
“谢谢你,赖老弟!”
刘萍的眼睛有些潮湿。“除了你,这个世界上找不出第二个能信任我的人了!”
赖传久没想到,只说了一句话就引起刘萍这样的感慨。“我的话还没说完。我相信你没有用,洗清你自己的最好办法是把灵茸夺回来。”
“这我知道。你就是不来,我也要去找你,商量一下该怎么办。我刘萍就是再戏弄人生,也不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我一直想为你做一点事情……”
赖传久想起刘老静的那番话,心头一热,不敢正眼看刘萍。
刘萍看出了赖传久的心思,没有放过他:“赖老弟,刚才我爹说的那些话我都听见了,你别以为那是我爹想讨好你,都是我的真心话,我原以为这些话会烂到我的肚子里,你永远没有机会听到了……只是,没想到我爹会当着琉璃琐的面说出来,冲撞了她。唉,她有误解也不奇怪。我知道我这辈子很难得到一个男人的真爱了,不过是想把心里话说出来,痛快痛快罢了。有机会我会向琉璃琐解释的……”
解释什么呢?有些事情越解释越糊涂。赖传久心想,大概这就是女人吧。
“刘萍,你别误会。我和琉璃琐只是萍水相逢,在奉天刚刚认识她,到现在也不过十几天……”明知越解释越糊涂,赖传久却解释起来了。
“你不用说了。”
刘萍打断他,“这没什么奇怪呀,一个在南洋,一个在东北,千里姻缘一线牵,要不怎么说是一见钟情呢?更何况你们孤男寡女,性命相连,生死悠关……大多数夫妻过了一辈子也不见得有你们这样的经历。赖老弟,我好歹也是过来之人,男人女人是怎么回事,瞒不过我的眼睛。看得出来,她是一个好姑娘,我真羡慕她呀!”
刘萍充满诚意地说。
羡慕?赖传久还没有时间认真审视他和琉璃琐的关系,他总觉得即使是同路人,做为男人,关爱一个女孩子也是应该的。父母早已相中邻居家的女儿,也请好了媒人。就要上门提亲时,被赖传久拦住了。他觉得自己刚刚毕业,在社会上立足未稳就急于成家,不仅是自己的负担,也会给家里添麻烦。先立业,后成家,这是一个男人责任心的体现。与琉璃琐萍水相逢,时间短暂。虽说有过患难与共的经历,但谈婚论嫁还是很遥远的事情。琉璃琐可能有这样的想法,那只能是她的一厢情愿啊!女人为什么总是见不得好,男人给点儿帮助就想到付出真情,甚至以身相报,这也是她们容易上当受骗的原因吧?可是,这样的话同样无法说出口。
“赖老弟,别不好意思,什么时候需要我帮忙,捅破这层窗户纸,你就说话……”刘萍似乎没有意识到赖传久的心思,依旧是一副热心肠。
“刘小姐,现在哪有心思说这个?”
赖传久想,琉璃琐对刘萍感情上的误解还在其次,关键是她认为刘萍是和荒木合谋夺取灵茸,这才是最需要解释清楚的。
刘萍明白了赖传久的意思,点点头:“也好……赖老弟,你回忆一下,你和琉璃琐离开鹿趟子以后,有没有人跟踪你们?”
“我没有发现,当时我以为没有人跟踪,还觉得奇怪。现在回想起来,一定有。没有人跟踪,我们怎么会来到这里?”
刘萍摇摇头:“不,我说的不是我爹,一定还有另外的人跟踪你们,至少这是一个掌握你们行踪的人。我应该想到,从你们到达奉天开始,一举一动就在荒木的监视之中。”
“你不是在为自己找借口吧?”
“随你怎么想。在奉天我就是受荒木的指派,阻止你们到关家鹿趟来。他的目的是在你们到达关家鹿趟之前,把灵茸弄到手里。他没想到会有这么多人想得到灵茸,难度太大,也不想过早暴露自己的企图,才放弃了这个打算。走一步算一步,见机行事……”
此前,荒木和刘老静、关有良之间的利害冲突,恩恩怨怨,赖传久并不清楚,他只是感到灵茸的背景太复杂了。猛听得刘萍又说出这样的话,十分震惊:“你和荒木是什么关系?”
“长话短说,我是在天津卫读书时认识他的,后来他动员我加入他们的会社,帮他做生意……”
“这么说,真是你和荒木合谋夺走灵茸的?”
赖传久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这件事不像你想的那样……”
刘萍十分坦然地承认自己的身份,赖传久还是深感意外。当初她说荒木阻止他们到大广川,赖传久也没想到这一点。他在日本留学的时候,也曾有日本同学动员他加入类似的组织,被他拒绝了。他知道这些组织都是针对中国的,背景极为复杂,一旦陷进去,很难拔出脚来。没想到他们竟无孔不入,将魔掌伸到中国,在中国的土地上培养为害中国的人。也许是他的目光中流露出了什么,刘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毫不回避赖传久专注的眼睛。
“赖老弟,我知道你一定很惊奇,也对我半信半疑了。在你的眼里,我给日本人干事儿,可能是民族的败类,是历史上秦桧一类的人物,该遭千人唾万人骂的。但我觉得有必要把我的身份告诉你,若是相信我,就跟我合作;若是不相信,也可以从此毫无瓜葛。我这样做,是省得互相猜忌,弄得大家都不愉快。类似昨天晚上的事情,不要让它再发生了。”
说完这些话,刘萍好像是累了,又好像是在等待判决,她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让自己有足够的勇气面对将要发生的一切。
是的,她把底牌都亮出来了,以此取得信任。但是,赖传久还是犹豫着。就算是刘萍心在曹营心在汉,荒木能放过她吗?屋里安静极了,这安静不是散在各处,而是全堵在人的胸口,叫人感到不自在。
这个决心好难下呀!
刘萍却不想再等下去,慢慢地说道:“眼下时间紧迫,详细情况以后我再和你慢慢说吧!你可能不知道,灵茸到了关有良手里之后,荒木不再让我介入此事,我想其中的原因你能想到吧?”
“是我……治好了你的病?”
不知怎的,赖传久不知不觉沿着她的思路走下去。
刘萍点点头:“在荒木的思想里,我欠下了你的人情,中国人是很讲人情的,讲究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所以我已经是不可信任之人。他不信任我了,还会安排别人做这件事。按照荒木的一惯作风,他肯定在关家鹿趟安插了眼线。这不只是为监视你们,还要监视关有良的行动。”
这倒是头一次听说,但和赖传久没有多大关系。
“咱们不谈这个了,想想办法把灵茸弄回来吧。”
或许是刘萍的坦诚打动了赖传久,他觉得相信她并没有错。退一步说,他不相信刘萍,还能找谁呢?
刘萍暗暗松了一口气,她想了想:“你说荒木得到灵茸以后,会怎样安顿它?”
赖传久思考片刻。“我想,这么多人盯着灵茸,荒木不会让它在这里久留,一定急于把灵茸运回国内。”
刘萍点点头:“我也是这样想……”
按照刘萍的分析,荒木会派人专程送回灵茸,所走的路线是从海平乘火车到大连,从大连坐船去日本。夺回灵茸的最好时机只能在上船之前。两人一致认为,凭眼下的实力不可能来硬的,只能智取。
“刘萍,就算我不要灵茸了,也不能辜负那个神秘老头儿说的话,灵茸绝不能落到外国人手里!刘萍,你有什么好主意?”
“若要智取,非你出面不可。我目标太大,荒木手下的人多半都认识我,我只能做你的接应……”
这个主意有点让赖传久意外,他眨眨眼睛,看着刘萍。
“不过,只靠你一个人还不行,还得找个帮手。”
“帮手?”
“嗯,要找一个女人……”
“现成的呀!我去把琉璃琐找回来。”
“你这个帮手必须是个女人,不过……”刘萍摇摇头。“琉璃琐干这事不行,还是我给你找个人吧!”
“这……”赖传久在犹豫。这样机密的大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谁知道刘萍会找个什么样的人,可靠不可靠?灵茸经历了太多的劫难,这次行动只许成功,不许失败。要是再出什么差错,不要说琉璃琐,赖传久能不能承受得了都很难说。他知道刘萍善于交际,神通广大,找人不算难事。不过,只一个刘萍就够让人担心的了,再找一个谁知道又有什么背景?要知道,他们要对付的是险恶狡诈的荒木,一个老奸巨滑的家伙!
“你还是不相信我,是不是?”
刘萍说。
“我倒是不会想那么多,只是琉璃琐要是知道了,恐怕……”
“都什么时候了还这么婆婆妈妈的,最要紧的是先把灵茸找回来呀!”
事已至此,还能说什么呢?赖传久正想问问刘萍要找什么人,门被推开,关维走进来。他的赖传久打个照面,愣了一下。这个本该在黑瞎子沟送命的人,却大摇大摆地坐在海平县富商千斤小姐的闺房里!
关维看看刘萍,目光里的疑问显而易见。赖传久也有些紧张,以为关维是来抓他的。他也看了看刘萍,像是在询问这是怎么回事。两个男人怒目相向,空气一下子紧张起来。
灵茸被琉璃琐带走,关有良原以为他们肯定逃不出黑瞎子沟,也不派人追赶,在家里坐等他们倒毙的消息就可以了。不料天明时分派人到黑瞎子沟查看,两人毫无踪影,灵茸也随之消失。就算他们被野兽吃了,可连点儿血迹也没有。关有良料定,单凭他们二人,不可能走出黑瞎子沟。可能有什么人帮助了他们,或者被土匪掠去。无论哪一种,都会使灵茸的归属更加复杂。祸不单行,鹿还在死亡,大有死绝的架势,关有良已经没有心思考虑两人的去向。有几次,关有良几乎动用荒木的药品。但他几经思索,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他知道与荒木的较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谁能坚持住,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他是在拼最后一点老本,眼见着多年积下的血本随着一只只鹿的倒下在慢慢地流失,他的心像被千万只鹿践踏!即便如此,他也不愿意和荒木合作。他觉得,那是比鹿趟子全部毁掉更可怕的事情。
关维却有另外的打算。诱捕呦呦失败,丢尽了面子,向鹿角屯转移鹿场的心也冷了下来。他不敢见关有良,思来想去,又不得不把注意力转到灵茸上来。赖传久和琉璃琐带着鹿茸在黑瞎子沟神秘失踪,关维认为是关有良的失误。应该派人跟上他们,因为他们手里有灵茸。要是他们把灵茸藏在山里,任何人也休想找到它!鹿趟子不派人,别人乘虚而入,抢在关有良之前动手了。关维估计,劫走赖传久和琉璃琐的,不可能是土匪,也不会是偶然遇到的放山的人。不是那个小日本,就是刘老静!只有他们才会对灵茸高度关注。过后问问刘萍就能知道真相。
刘萍肯定知道。在她面前,他有绝对的自信,她会把知道的事情全都告诉他。只要查出灵茸的下落,还要和上次一样,把它夺回来。灵茸是关家鹿趟的,无论怎样在外面游荡,多次易手,最终它也会回到鹿趟子。那些不明就里的人你争我夺,会有什么结果?全是卖馅饼的刷油,白搭功夫罢了。始料不及的是,赖传久出现在刘萍的房间里,这不是一个好的征兆。看来,此行不会那么顺利了。
刘萍从赖传久的眼光中看出,刚刚平熄的怀疑之火又重新燃起,如果再说不清楚,她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该死的关维,早不来晚不来,偏赶上这种时候来凑热闹!刘萍不停地给关维使眼色,让他离开这里,关维却视而不见。急中生智,刘萍说了一句话,使剑拔弩张的气氛有所缓和:“哟,两位还是头一回在我这里见面吧,真是难得。关维,快坐快坐……”
两个男人没有理会她,关维看着赖传久,阴阳怪气地说:“小南蛮子,有两下子啊!陷在黑瞎子沟你也能逃出去,那些放山的也得向你学两手呢……”
“哪里哪里,我倒要感谢鹿达官不杀之恩呢!”
“南蛮子,你不用跟我叫号,想杀你比踩死一只蚂蚁都容易,你信不信?”
“信,我当然信,鹿达官的儿子嘛……不过,你别忘了,这里不是关家鹿趟!”
“你……”关维被噎了个大红脸,心中暗骂:“你不用跟我拔豪横,等出了这个门,看我咋收拾你!”
嘴上却说:“说得好,说得好……哎,不对呀……咋就你一个人?还有一个大妞儿呢,跑到哪里去了?”
关维向赖传久身前身后看了看。
“哎哎!”
刘萍插话了:“关维,这是我家,不是审案的公堂。你睁大眼睛看看,赖老弟是我的客人,也是义和堂大药房的客人,你可得放明白点儿。”
“你家的客人?刘萍,你还不知道吧?这小子和那个大妞儿抢了关家鹿趟的东西逃跑了,我爹正到处找他们呢!”
“抢东西?他们抢了啥东西?”
刘萍追问。
“是……”关维吞吞吐吐。
“哈哈哈哈……”刘萍一阵大笑。“关维,你们关家鹿趟上上下下加起来也有百十号人吧?看家护院的手里还有枪,会让这两个手无寸铁的人给抢了?可别到处咋呼,让人听了还不得笑掉大牙?”
“手无寸铁?他俩的能耐大了去了,就是在枪口下逃跑的!”
“真是这样的话,关维,你咋不报官呢?让官家的人来抓他呀!举报打家劫舍的土匪,为民除害,说不定官家还能给你奖赏呢!”
关维愣了一下,不知怎样回答。
“关维,走,咱俩现在就把他送到警察局去。走啊!”
刘萍上前拉关维的手,关维却躲开了。
刘萍的声音变了:“关维,据我所知,人家大老远到关家鹿趟,是来送东西的,也是关家鹿趟的客人。你们非要诬赖人家抢东西,不是颠倒黑白吗?亏心不亏心呀?”
“你知道啥!”
关维没想到刘萍会替赖传久说话。
“我怎么不知道?琉璃琐和赖传久是来关家鹿趟送灵茸的,你们反而诬陷人家给鹿趟子带来了瘟疫,要把琉璃琐杀死祭神,他们不逃就等着挨刀吗?”
刘萍不依不绕地说道。
关维张大嘴巴看着刘萍,好像这是一张他从未见过的脸:“刘萍,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你和这个南蛮子是啥关系?”
“说露馅了是不是?啥关系我得先问问你!你说,你和我是啥关系呀,管得着我和他是啥关系!”
刘萍笑了起来,但这笑声很不友好。
“你……”关维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凭心而论,关维对刘萍的确有过一往情深的时刻,如果二人真能成就美好姻缘,也是令人羡慕的一对。由于姜二翠极力反对,将二人拆散,刘萍至今一提起此事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怪关维没有为爱情献身的精神。当初按照刘萍的意思,姜二翠反对也不怕,二人可以私奔,到关内另筑爱巢,生米煮成熟饭,能奈我何!在姜二翠面前,关维却是个软蛋,不敢违拗一丝一毫。按照母亲的意思,找谁是谁,草草结婚。刘萍觉得自己烈火般的初恋情怀,就是冰山也捂成水了,却遇上一块比冰山还冷还硬的石头!骂自己瞎了眼,咋会看上这样一个没有骨气的男人。关维也是一肚子委屈,觉得刘萍不理解自己的苦衷,就算没能和刘萍结婚,也不是他一个人的过错。就感情而言,他关维仍然专注于刘萍一人。不过,男女之间的事情要是这么简单,也就不会有那么多流传多年至今仍摧人泪下的爱情故事了。
赖传久当然不知道二人的过节,也不好插言。他从刘萍对关维的态度中看出,两人的关系非同一般,这使他担心起来。关维来追查灵茸的下落,他要是胡乱插手,会不会破坏刚刚商定的夺回灵茸的计划?赖传久不停地向刘萍使眼色。刘萍心知肚明,对关维说:“要找灵茸到别处去,这里没有。”
关维说:“我又没问你,我问的是他。南蛮子,你把灵茸弄到哪里去了?”
刘萍大怒:“关维,我跟你说过,这是我家,不能由着你胡来。你想知道灵茸的下落?我告诉你。赖老弟和琉璃琐在黑瞎子沟迷了路,陷进‘干饭盆’里,晕了过去。亏得一伙放山的把他们救了,他们醒来时,灵茸也不见了。”
“丢了?”
“丢了。”
关维差点儿气个倒仰。这种事不能惊官动府,只能私下里暗地追查。知情人又逃出了鹿趟子,就算是鹿达官也不敢在光天化日之下随便抓人。好不容易碰上了,关维绝不会轻易放过。至于赖传久咋会出现在刘萍这里,只好以后再说了。
关维不甘心地问赖传久:“我问你,放山的人长的什么样儿?是哪里的人?他们说了什么?”
不要说还有刘萍护着,就是一对一的诘问,也问不出什么结果。关维虽然知道二人欺骗他,却无可奈何,只好悻悻地离去。临行前,他没忘记使用对付女人最有用的武器,扔下一颗感情炸弹:“刘萍,没想到你对我会这样冷若冰霜。早知道是这样,我也不会来找你!”
“别发那么大的火。你等着吧,我会找你的!”
刘萍笑嘻嘻地说。
关维走后,赖传久说:“刘萍,你把他得罪了。”
“哼,得罪他是看得起他,我压根没把他放在眼里!”
“你们……”
“赖老弟,咱们别提他了好不好?就当他是个癞哈蟆,跳到脚面上咯应你一下……”
话虽然是这么说,赖传久仍不能释怀。他想起了一件事,问道:“刘萍,你说荒木在鹿趟子安插了眼线,能不能是他?”
刘萍摇摇头:“不可能。”
“可是,他怎么回追到这里呢?”
“他是来找我的,想打听一些事情。根本想不到你会在这里。至于说想让关维给日本人干事,我比你了解他,他还没有那个胆量!”
两人又继续策划盗回灵茸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