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独一无二的少女(六)
总有顾客好奇我和他们做爱到底会想些什么?那他们又会想些什么呢?是在想自己身下的女人拥有让全世界男人倾倒的魅力,还是在思考自己今天有没有发挥出全部的实力?他们在和我做爱的时候仅仅是在思考“做爱”这件事本身。除此以外的事都不会考虑。说一个会激怒所有嫖客的比喻,一个在荒郊野外饿了三天的野狗终于找到了自已的猎物,它恐怕只会被进食的本能驱使,难道还会思考猎物被它吃掉前的心路历程吗?它自然无法得知,当然也没必要知道。再说了,这是我的工作。这是我从诞生之初就决定好的生存意义和使命。在工作时会想些什么呢?我想人类在这点上肯定比我更有发言。不过我并不是要抱怨自己的工作,那只会出自人类的口中。我会认真接待每一位客人,在这点上我比大部分人类都要敬业。而且在服务完他们的身体后,心理上的服务也是必不可少的,今天的客人也不例外。
“小初,这是我第几次来找你了?”
留着浓密胡须的男人在我身旁穿起了衣服。
“十一次。”
我只花了零点一秒就得出了他的问题的答案。
“你每次和我做爱时都在想些什么?”
他没有看我,而是低下头去系鞋带。
“我在思考世界的起源、人类的进化历程,以及地球何时会毁灭。”
“小初,你看。原先那个电子广告牌上不一直都是你吗?现在怎么换成另一个仿生人了?那是之前参加了选美大赛的仿生人吧,投票应该还在进行中。”
我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看去,那个熟悉的电子广告牌早就换了好多天了。那是我的主意,为了能让皮克曼放心,我去找老板协商这件事,将所有的纸质宣传海报回收,转而用这种方式进行宣传,虽然宣传的费用变高了,但老板还是愿意为此花钱的,他对皮克曼的信心并不亚于我。后来发生的事也和预期的一样,在这样的宣传攻势下,皮克曼的投票数再次远超帕斯卡。其增长变化如果被画成曲线图,那一定会惊掉所有人的下巴。
“明天就是颁奖典礼了。”
“唉,连仿生人都要搞选美,而且收视率还比人类选美比赛要高。这个世界是怎么了!不过我也能理解,我对此再理解不过了。这一切的背后都是资本在运作,组织者赚到了投资费和广告费,设计者在获得奖励的同时也可施展自己的才华,至于观众们,他们充其量只是浪费了时间去投票。这个世界真的很无聊。我突然厌倦了赚钱的生活。”
“真好奇那些贫民窟的民众听到你的这番话后会做出何种反应。你每次在多米诺大厦挥霍的钱财足够他们养活一家老小一整年。”
“这年头钱越来越难赚了,反抗军的出现导致贸易通道受到了极大的限制,但是如果全部改成空运,成本又会增加。据说他们还在聚集更多的兵力,前段时间不是又停电了吗?”
他穿好衣服,站到了全景式玻璃窗边,似乎很享受俯瞰整座城市的感觉。
“大厦前段时间停过一次电,不过电力恢复得还算快。”
“反抗军不在乎破坏的程度,而在于宣传自己的主张,所以他们追求的是数量,而不是质量。如果他们真要在电厂待上两小时,半个城市都要停电一整天。”
“他们留不了那么久,考虑到撤退所需的时间。他们实施计划的时间非常有限,除非进行的是自杀式袭击,但他们明显是一支纪律严明的部队,而非游勇散兵。”
我说出了自己的看法,这样的对话在男人穿好裤子后十分常见,不是政治话题就是理想与人生,要么就是悲惨的爱情经历。我都听烦了。但毕竟是工作,我也说过,除了服务他们的身体,他们的心理也同样需要服务。
“你和反抗军不一样,或者说,你和人类不一样。反抗军在追求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你从来不曾需要的东西。”
“我什么都不需要。”
“你觉得,那个巨大的广告牌离你远吗?”
“以人类的标准而言,很近,那块广告牌离我们七百六十五米,乘空中巴士的话几秒就能飞到,你的载具就更不用说了。”
“那小初你想过要飞出这栋大厦吗,飞到那块广告牌上,飞到更远的地方?”
“我没有兴趣,也没有必要。”
“是因为被条约束缚着吗?所有的仿生人都出不了这栋大厦,哪怕是你也不例外。”
“我比你更清楚自己的身份和处境。在人类看来,我只不过是任人欺凌的妓女,身份卑微,没有自由,但是人类的通病在于喜欢把自己的观点强加在别人身上。我对我自己的生活没有任何的不满,工作既不会让我感到反感,也不会让我丢失尊严,不过仿生人到底有没有尊严我也不清楚。在闲暇的时候就去酒吧坐坐,感到无聊就去泡澡,看看天花板上早就能把台词背下来的古早电影。想找人说话就去画室找皮克曼,每周给老板汇报他早就了如指掌的情况。但即使这样,我也未曾想要逃避大厦的生活。”
“我没有那方面的意思,小初。事实上你深受大家的喜爱,也被许多仿生人同伴崇拜着,不是吗?不过关于自由方面的观点的确是我自说自话了。从这一点上看,我们人类还是过于的软弱了,无法接受长时间处于封闭空间的生活。我会再来找你的,小初,毕竟今年过后就再也见不到了。”
他略带歉意地说出这番话,朝我挥了挥手后就离开了。
我在说出那番话后就感到后悔了,不该在客人面前表达自己真正想法的,这会影响他们的心情,下次再遇到这种情况还是糊弄过去吧,被无法言说的情绪困扰的我准备去浴池泡澡,可等我到浴池时却发现已经有许多仿生人泡在水中了。只要在这观察一会儿,就能看出每个仿生人的性格。喜欢扎堆在一块嬉戏的一定是活泼外向型的,喜欢在角落里一个人静静待着的多半是内向的。其中关系要好的会两人一组,她们通常在一起帮对方清洗身体,仿佛这样就能清理沉淀在体内的污秽。没错,在人类眼中,妓女是污秽的,但让女人变得“污秽”的怡怡是他们自己。如果他们的说法成立,那他们本身就是瘟疫的传染源。这么看,老板的那句话并没有错。
“男人都是脏得不行的生物。”
我在浴池里喃喃自语,开始想象现如今人类泡澡时的情景,或者说,人类的“澡堂文化”。我在许多老电影中看到这方面的影像,澡堂里还有搓背、按摩等服务,甚至还有一些“特殊服务”。那是人类隐晦的说法,也是嫖娼还违法的年代里的特定产物。但是现如今关于这方面的记载少之又少。也许是考虑到私密性,已经没有人愿意在浴池里洗澡了。
“小初,终于让我找到你了!好久都没在酒吧看到你了。最近客人很多吗?”
s-3型仿生人被水浸湿的头发遮住了左眼,但我还是一下就认出了她。
“你是14号?”
“呀!你还记得我。之前的13号返厂维修了,结果一直没有回来。我已经全接替她的工作了。”
说着,她亮出满是水滴的手背,我调整了视距,看到了散发着淡蓝色光芒的数字——14。
当她向我再次表明自己的身份时,我的数据库内却不由得冒出一个无比阴暗的想法:现在在我面前的14号的机体和13号所用的是同一个,13号只不过是芯片损坏了,被重新替换了一个芯片而已。
“你见过s-3型13号吗?”
为了进一步佐证我的想法,我抛出了一个问题。
“没有呢,我只是听其他仿生人这么说的,有一天,13号正在调酒,突然杯子掉到了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就那样突然停止了工作,接下来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被派来接替她。”
我不敢将自己真实的想法告诉她,就算真相就如同我想的那样。这并不是一件坏事,按照人类的标准而言,她最多只是失忆了。在仿生人的视角里,她只是丢失了过去记忆相关的数据。如果哪一天,我们真的忘掉了自己的身份,是不是就能和人类一样了呢?我可能永远也无法知道了。
“幸好产生故障的是一位调酒师,要是换成我们,客人被吓成阳痿也一点不奇怪呢。”
14号撩起遮住左眼的发丝,冲我笑了笑说:“小初,我能想象那些男人遇到这种场景的滑稽模样,但是你说的那种情况最多造成他们生殖器上的损害。要是换成在酒吧表演杂耍的杂技演员,她们一边在天花板上倒立行走,还能一边表演杂耍,就和在平地上走完全一样。要是她们突然掉下来的话,后果简直不敢想象。”
“她们不会掉下来,她们之所以能在天花板上倒立行走,是因为这里大部分的天花板都是玻璃材质的。她们的脚部,只要一和玻璃接触,其牢固性比你想象中要可靠得多。所以哪怕发生故障,她们也不会摔下来,而是会悬挂在天花板上,就像挂饰一样。事实上不光她们,我也可以做到这些,你也可以。只不过我们在出厂时就已经决定好自身的工作了,这一点和人类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是一样的。”
“小初净说些深奥的话,像学者一样。”
她挽住我的手,贴了上来。这个动作让我想到了35号,b-2型35号。她也对我说过类似的话。虽然她的灵魂被困在了那张小小的卡片内,但相比身处多米诺大厦的我们,此刻的她一定无比自由,无比逍遥吧。
“说起来,我们之所以来洗澡,是因为要保障顾客的健康。在人类的历史上,妓女给男人带来了许多的欢乐,以及数不胜数的传染病、梅毒、淋病、艾滋等。所以我们必须保证自身的清洁。那你呢14号?你们这些服务型仿生人又是出于何种目的进入浴池的呢?难道只是单纯地想感受浴池的氛围吗?”
“才不是呢,小初。其实是因为……”
她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这不得不让我感慨这一代仿生人的情绪变得更加生动多样了。
“我明白了,我是来洗去污秽的,而你,是来摆脱酒精的。虽然你并没有嗅觉,但是你害怕身上的气味会被顾客讨厌。可事实上,那些去酒吧的酒鬼正是在酒精雷达的指引下,才会找到你那儿去的。”
“小初虽然有想象力,但是并不正确。人类的那个词叫什么来着?对,凑热闹!我就是抱着这样的心情来浴池的。明天不是还有仿生人选美的颁奖典礼吗?不出意外的话皮克曼应该能捧起奖杯吧。小初你会去吗?”
“没兴趣,我看看直播就好了。我不习惯那样的气氛,而且结果毫无悬念。皮克曼到时一定会提到我的名字,向我表示感谢。我可不想在那种情况下走上舞台。简直像极了人类拍摄的各种选秀节目。”
“他为什么要感谢你?”
“啊?你不知道吗?他的绘画技巧可是我教的。”
在结束了浴池的洗礼后,我接受了14号的邀请去酒吧里坐一坐,白天里的酒吧像往常一样宁静,我挑选了靠近吧台的位置坐下。就在我思考要不要破例喝一杯时,入口处出现了一个怪异的男人,无论出现在何种场合,他一定会吸引在场所有人的目光。
“看来我来得不凑巧啊。大白天的到酒吧还能遇到想要买醉的仿生人,这可真是见鬼了。”
男人没有摘掉头套的意思,坐到了我旁边的高脚凳上。
“亲爱的帕斯卡先生,你今天来的目的是提前体验失败的痛楚吗?你那脏兮兮的机器人头套下是不是又多了几道骇人的疤痕呢?”
“我今天来不是为了吵架的,大厦会在明天举行颁奖典礼。我可不想跟随海量的人潮涌入大厦,今天来这里过夜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吗?我本来还想好好夸夸你的,因为你的确挺合适去吓唬不愿睡觉的小孩。”
帕斯卡这次没有对我的攻击做出回应,他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golden crush。”
之前察觉到我们之间剑拔弩张气氛的14号在听到客人的要求后终于开口了,她对我眨了眨眼,说:“小初可不能喝哦,你还未成年。”
“是啊,我既不会变得年轻也不会衰老,人类总希望自己永葆青春,希望自己的爱人永葆青春。他们把自己无法实现的梦想强加在我们身上,这是他们的一贯做法,毕竟他们对待自己的孩子也是如此。所以被赋予了人类意义上永恒生命的我也被称作永恒的少女,有些多事的客人则会叫我永恒的多米诺少女。”
“那是因为你的知名度太高了,多米诺大厦的老板几乎买下了全城的电子广告牌来帮你宣传,只是最近……”
帕斯卡的话还没说完,那杯“golden crush”就端到了他的面前。为了喝酒,这下帕斯卡你总得摘掉头套了吧,我暗自心想。只是接下来的发展让我始料未及,他对着14号说:“帮我拿根吸管,谢谢。”
如果这里有真正的酒鬼、狂热的酒精爱好者,一定无法容忍他堪比亵渎的行为,甚至在酒精的驱使下和他大打出手。那根吸管通过皮套的嘴部,架起了通往那杯酒的桥梁。
“你们艺术家多多少少都有点不正常,这么看的话,我反倒觉得皮克曼的行为模式还算是有迹可循。”
“是嘛,谢谢夸奖。”
泛着金色光泽的鸡尾酒不断冒出气泡,提醒着该把对话引入正题了。
“虽说你是个怪人,可你的人格魅力可真不小啊,帕斯卡。”
“哦?按小初的说法,似乎这并不是对我的赞美。你的描述符合任何一位独裁者。我可没有统治者那么霸道。”
“你在网上可谓一呼百应,有大量的粉丝愿意为你拉票,甚至做出一些过激行为,某些行为甚至违反了法律。独裁者用强权使人屈服,可你和他们完全不同。”
“小初,我明白你说的是什么事。但我要先申明,我没有组织过任何一件事,无论那些海报遭到怎样的破坏,都绝非我个人的意愿。”
他喝完了那杯酒,义正词严地说出这番话,而我在思考他话语中到底有多少的真实性。
“是啊,你不需要去指示他们,只要让你的粉丝们想想办法,维护上届冠军的荣光,并承诺一些不痛不痒的抽奖活动,他们就会揭竿而起。你无须告诉他们该怎么做,他们也一定明白,甚至比你更楚。你不是独裁者,你是教皇,依靠的是信仰。”
帕斯卡叹了一口气,我无法想象此时皮套内的男人到底会是何种表情。他停顿了好久,最后清了清嗓子,说:“这个世界上的愚者是大多数,弱者也是大多数,所以愚者追随智者,弱者追随强者。你知道智者让愚者追寻的原因吗?是因为他们向愚昧的大众分享自己的学识?才不是呢,恰恰相反,他们正是占有了真正的知识,才会被当作智者。所以啊,那些愚昧的人之所以会做出不可理解的行径,并不是因为智者的误导,而是他们本身就愚不可及啊。”
“真有意思,帕斯卡。没想到你设计的仿生人毫不起眼,为自己开脱罪名倒是挺熟练的。”
“我并没有为自己开脱,而是我本身就无罪。用一句话概括,粉丝的行为与我无关。不管他们因此杀人、放火、抢劫,你不能把它们的犯罪归咎于我的错误。这和一千年前的某个国家把枪支导致的犯罪归咎于电子游戏有何区别?这只是某些人想要逃避责任的借口,不管是家长还是当权者都一样。况且……”
他迟疑了一会儿,晃了晃透明的高脚杯。
“况且什么?”
“况且得到粉丝的支持是需要代价的,他们对你的期待就好像父母对你的期待一样。早些年仿生人偶像团体还没有兴起的时候,粉丝们是不接受自己的偶像和他人恋爱的,仿佛那些粉丝买了几张唱片和写真就占有了她一样。人类的占有欲可真是奇怪,明明是自己得不到的东西,为什么不希望她获得幸福呢。他们为此耗费大量的金钱与时间,可总有一天,这些都会化为泡影。偶像大抵是需要和粉丝妥协的,我们艺术家也不例外。他们总是对设计的仿生人提出各种要求,而我会采纳他们呼声最高的那几项进行修改。我们之间只是单纯的供需关系,如果我不服从,我就会失去他们。你口中的教皇可没有这些义务。”
“连偷换概念也这么熟练,不过算了,投票即将尘埃落定。所有人都知道皮克曼设计的仿生人会获得冠军。”
我故作挑衅地说。
“是啊,所以得恭喜他。我已经拥有太多冠军的荣誉了,哪怕再多一个,也只是给一棵本就成形的参天大树修剪枝叶罢了。没错,对我而言只是锦上添花,事实上我觉得亚军也不错,因为此前我还没拿过亚军。”
“如果你真的这么乐观,那我对你的看法可就要改变了。”
我本以为吧台上的唇枪舌剑还会持续一会儿,可就在下一秒,突如其来的立体广播声打破了大厦原本的寂静。
“由于突发停电事故,多米诺大厦的备用电量将持续供电十分钟,十分钟后停止供电。请各位顾客保管好自己的财产,注意安全。”
帕斯卡从吧台上站起身,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略带慌张地问:“这是第几次了?”
“最近的话,这是第二次了。怎么,现在是白天,你就害怕地想逃出大厦了?”
“我还有些事要做,再见,希望明天能在颁奖典礼上看到你。”
破旧的机器人歪着脑袋朝我挥了挥手,大摇大摆地走出酒吧。而我在吧台上沉思着,直到再次对上14号的视线。酒吧里昏暗的灯光不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