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独一无二的少女(五)
我出神地望着水箱里的水母,它们充满柔韧性的身躯总能让我陷入思考。距离选美大赛已经了五天,再过两天,水族馆里的水也将被放空。等到下一个庆典来临,这里才会重新热闹起来。可惜已经没有下一次了吧。到了年末,这里的一切都将化作废墟。
据说水母的寿命是无限的,它们的生命会一直延续下去。可这水箱里没有真的水母,整个水族馆也没有真正的鱼类了。如果有人在海洋的某一处打捞到鱼类,通常会被当作濒危物种保护起来,或者制成标本放到无人问津的博物馆里展览。
我看厌了随处浮动的水母后,将视线转到了金鱼上。皮克曼曾跟我说过:“金鱼的记忆只有七秒。”我无缘由地开始羡慕起它们。不过比起金鱼,我还是更羡慕人类,他们可以筛选自己想要接收的信息,而不是像我一样,每天接收到的新闻都会原封不动地存入我的数据库。最近的新闻内容恐怕会让许多人感到不安,可更加令人不安的事接下来才要发生。
“由于突发停电事故,多米诺大厦的备用电量将持续供电十分钟,十分钟后停止供电。请各位顾客保管好自己的财产,注意安全。”
同一时间,我的虚拟面板上出现了一条实时新闻——东城电站疑似遭到一伙武装分子的破坏,现场火势越来越大,警察和消防队员正火速赶往现场,本次事件可能造成局部地区停电,还请各位居民注意用电安全。
播报员简短地概述了本次事件,我甚至可以想象现场黑烟冲天的景象。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查看现场状况视频的必要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得在彻底断电前找到皮克曼,他现在应该在画室吧。
我走出水族馆,看到大厦的出口排上了长长的队伍。这在多米诺大厦营业时段的高峰期实属少见。安全起见,电梯已经停止了运作。他们应该是走楼梯下来的,幸好皮克曼的画室也在一楼,不然我就得穿过满是汗臭味的拥挤人群了。
我来到皮克曼的画室后,已经听不到原来常有的机械声了,所有的画作都停止了运动。如果站在三楼的观光区域,一定能看到许多画作有序地排成一条直线。如果这时有人来参观,他们一定会被眼前的第一幅画挡住视线,从而看不到后面的画作。由于这是我第一次看到静止的画室,不由得多看了一会儿。
“你在看什么呢?小初,你是觉得画室里的时间停止了吗?是我把它们停下的。待会儿不是要断电了吗?还好我已经把大致的构图完成了。我完全无法忍受画到一半停下,仿佛有人在制止我的创作,话说你怎么想到来这里的?”
皮克曼打开通往画室内部的门,好奇地看着我。
“来和你探究一个让我感到困惑的问题。”
“还有能让小初感到困惑的问题吗?那还真是挺让人困惑的。待会儿整个多米诺大厦就要陷入一片黑暗了,就像一张干净无瑕的白纸即将被黑色的颜料涂满。你想来找我探究什么?人类和仿生人在黑暗环境中的反应对比?通过这项实验得知老板整日待在伸手不见五指的办公室的心路历程?”
“省去那些毫无意义的比喻和修辞吧,皮克曼。更准确地说,这件事和你关系更密切,而且你应该也听说了,说不定知道的信息远比我更详细,我们仿生人有报道管制,你也清楚这点。”
我双手抱胸,走进画室内部,准备在断电前找个位置坐下。
“我原以为你是害怕断电后的寂寞与黑暗,想找我来闲聊一番,看来是我想错了。”
“我没有寂寞的情绪,皮克曼,也不明白何为寂寞。我通常把它理解为人类的软弱。”
下一秒,我听到了电源关闭的巨大声响,画室陷入了无边的黑暗,整个多米诺大厦也被黑暗笼罩。
“这是我入职这么长以来第一次遇到断电事故,你应该知道的,小初。原先的多米诺大厦经常会被人叫作不夜的王国。”
“再强大的王国都有陨落的一天,只是早或晚的问题。”
我试着在黑暗中找到他,却被他先一步拉住了我的白色连衣裙裙摆。
“我在这儿,小初。”
“你的方向感很好,皮克曼。我正准备去找你。”
“你确定能找我吗?”
我能感受到皮克曼在微笑,他似乎很享受待在黑暗中,也可能是喜欢和我待在一起。当然,后者的可能性更大。
“在我出厂时就有gps定位了,只要选取一个物品作为参照物,我就能知道自己脚下的这块地板和他之间的距离以及高度差。只要你刚刚站着不动,我就一定能顺藤摸瓜找到你。你刚刚离我直线距离五点六米,高度差为零。”
“真不知道为什么不给你们增加夜视功能,这对那些仿生人制造商而言应该是小菜一碟吧。”
皮克曼一边感慨,一边拉我走向错误的地方。他所走的方向没有休息用的沙发。
“或许是为了更像人类吧。”
我也学他一样感慨道,并且不打算纠正他的错误,我倒挺想看看他四处碰壁的丑态。
“小初你到底找我……啊!”
他还没说完,就传出了一声闷响,如我所料,他不幸地撞到了墙壁上。
“找你的事待会儿再说,你跟我来。”
我拉着他的手在黑暗中前行了好一会儿,终于找到了沙发。皮克曼像是在沙漠里找到水的旅行者,如同顽皮的孩子般一屁股坐了上。
“真柔软啊,可惜小初你感觉不到。”
“是啊,无论是寒冷、炎热、潮湿、闷热,还是疼痛、柔软等,我无一例外都感觉不到,我不明白你们说的那是什么感觉。不过正因为我只拥有人类意义上的视觉和听觉,我在某些方面才比你们更完美,就比如现在这样……”
我用高跟鞋的鞋跟轻轻踩了一下皮克曼的脚背,这算是一个小小的警告吧。
“疼!好疼啊,小初。”
皮克曼迅速地抽出他的左脚,一边喊疼,一边摆出一副极其夸张的姿势,仿佛他的脚刚刚被从天而降的三百斤重物压到了一般。
“你不去当演员真是可惜了,皮克曼。”
“你今天怎么穿起了高跟鞋?平常你都是光着脚的啊。”
“这双高跟鞋可是你送给我的,上次让我给你当模特时穿上的。说起来,踩上去真的有那么痛吗?”
“真的很疼啊,小初。对你而言可能只是轻轻的一脚,但每个人对疼痛和冷热的感受都是完全不同的。我在艺术学校上学的时候就曾经亲眼见过宿舍的室友因为室内的冷气供应问题而大打出手。更别说小初你根本无法感受到温度的变化和力的反馈,所以到底用了多大的力气去踩你根本无从得知。”
“温度的变化?我不需要感受到那种事。我的数据库正每时每秒地处理,计算着我的机身温度和环境温度,无论是明天的温度还是后天的温度,抑或是下星期的温度,我都能在一瞬间查询到。不过这些都不重要。我还是想向你道歉,即使我清楚地计算出了我给你左脚施加的重量最多只有一磅,但我还是忽略了人类的多样性。对不起,作为补偿,我可以满足你任意一个要求,如果我能做到的话,其中也包括和我上床。哦,我差点儿忘了,你那副瘦弱不堪的身躯可能经不起我折腾。毕竟只是被轻轻踩了一脚就哭天喊地的。”
“上床!上床什么的就免了吧,当我的模特就好了,等仿生人选美大赛彻底落幕,我想再给你画张肖像。”
“啊?这样啊。原来我们的画家先生意外的纯情呢。好了,不开玩笑了,我来找你就是因为选美大赛的事。”
刚刚愉快轻松的氛围突然变得严肃起来。皮克曼沉默了,用作支撑画作运行的透明柱子在黑暗中会让人联想到森林的参天大树。大树也沉默了,我也沉默着,等待皮克曼先开口。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极力劝自己不要多想,但还是会忍不住……”
我能感觉到他的身体在颤抖,我也是第一次看到他这副模样。
“别担心,我是为了帮助你才来找你的,相信我。”
我在黑暗中抱住了他,只希望自己冰冷的身躯不会起到相反的效果。
“一开始,我的票数远远超过了帕斯卡。许多支持我的投票者觉得我夺冠已成既定事实,向我提出了许多改进方案,希望最后售卖的商品和现在的样品有较大的差别。这在之前的设计者眼里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但是我不行,我不能允许普通人来对我的作品指手画脚,于是我在网上公开表明自己不会对现有的设计进行一丝一毫的更改。结果我收到了许多人的恶意留言,有对我表示失望的,也有辱骂我的,甚至还有人扬言要杀了我。这些信息铺天盖地地袭来。我现在不敢再看网上的任何信息了。这些倒还好,后来发生的事情更加可怕。”
“发生了什么?”
即使知道事情的经过,我还是希望他自己说出来。
“为了宣传仿生人选美大赛的活动,官方制作的海报遍布大街小巷。海报上是a和b的全身照,也就是我和帕斯卡设计的仿生人。一开始风平浪静,这个话题迅速在全城的各个角落蔓延开来。可后来,发生了第一起让人感到恐惧的事情。在一家贫民窟的破旧酒吧的木质公告牌上,贴着一张宣传海报,但和其他海报不一样的是,我设计的仿生人a的面部,被一个匕首深深地刺了进去。”
“木质公告牌?倒是挺复古的。找到匕首的来源了吗?”
“没有,酒吧里鱼龙混杂,更别说还是贫民窟了。根本找不到这匕首是谁买的。完成这件事异常简单,只需要从贫民窟的黑市上购买匕首,在大家都跟随着迷乱的灯光舞动时,就可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匕首插到海报上。他甚至不需要思考怎么离开现场,只需要混入人群一起蹦迪就行了。等到哪位客人突然发出尖叫,这也许会引起不小的骚乱,但是过不了多久,狂乱的氛围便会再次成为酒吧的主旋律,大家在酒精与音响的刺激下也就把这事忘了。”
“但仅仅是这一起事件也不会让你这么担惊受怕吧,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后来的事件那就干奇百怪了,有的用钉子,有的用刀片,甚到最后还有在海报上发现弹孔的。这些无一例外攻击的都是a的面部。当我得知这些事后,我经常会在夜里做噩梦,梦到有人拿刀片划伤我的脸颊,梦见有人拿枪对着我的脑袋,恶狠狠地扣下扳机。”
“这样的事件总共发生了多少起?”
“在新闻上播报的就有二十多起,可事实上远比这更多,全城总共也就两百多张宣传海报。我甚至害怕有一天所有的宣传海报都会面目全非。”
“只有你设计的a遇到这种情况吗?帕斯卡设计的仿生人b呢?”
“没错,就如你所说的。他们的手段虽然各有不同,但是攻击目标非常统一,小初对这件事怎么看?”
“我的看法不重要,皮克曼你的心里应该有答案了。”
“我认为这是之前的投票者对我的报复。他们想要用这种方法对我施压,达到警告的目的,以此来改变我的想法,服从于大众的意志,对自己的设计进行更改。”
“这的确是个合理的动机,但是你忘记了这多起事件导向的结果。”
“什么结果?”
皮克曼原本颤抖的身体在我的安抚下渐渐恢复了平静,他没有再抱着我,而是和我并排坐在沙发上。
&34;你的票数虽然依旧比帕斯卡高,但比起之前的遥遥领先,现在只是略胜一筹罢了。你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吗?”
“唉,你可别提这事了。我就应该管好自己的嘴巴,只要不说那些话也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子。有句话是什么来着?守口如瓶是最大的财富。”
“你认为之前支持你的投票者都倒戈了?我可不是这个意思,皮克曼。”
“那到底是什么?”
“投票是实名制的,一人一票。他们所能做的最多是帮助对手去拉票。但即使是这样,帕斯卡的投票数涨得还是太快了。这其中一定有其他的原因,如果要让你明白这件事,首先你得把自己想象成一个贫民窟的普通民众,而不是一个艺术家,也不是创造者。把自己想象成一个从来没见过a和b的人。这样说你能理解吗?”
“小初你继续说吧,我现在就是贫民窟吃不饱饭的穷鬼,然后呢?”
“你是个穷鬼,某一天在某个角落里看到了这张海报,明明是选美比赛,但是其中一个人的面部却看不清了。当你得知投票后可以参与抽奖,买了无数次彩票都没有中的你总爱试试自己不被上帝眷顾运气。于是你打开了老式的手机,毕竟你用不起更加轻便的系统。此时你会为谁投票呢?没错,毫无疑问是b。因为你无法得知a的长相,自然会选择b。”
“两人的照片应该可以在官网找到吧,你说的这种情况……”
“他们不想去找,他们只是想要参加抽奖,人类不会对和自己利益无关的事情那么上心,至于选a还是选b对他们而言都不重要,这些并不能改善他们的生活,养活自己的家人。所以只要通过手机里的ar系统对准海报中的b,轻轻按下投票键就行了。而b的投票数上涨,又关系到谁的利益呢?我想你应该再明白不过了。”
“小初,我明白你说的每一句话。所以说,你认为是帕斯卡在背后主导这一切?”
比起投票者报复的结论,或许这个说法能让他安心不少。
“只是无法排除这种可能,当然,最坏的情况是两者都有。毕章每次的作案工具都完全不同,当然这可能跟宣传海报的张贴位置有直接关系。”
“我倒是希望这一切是帕斯卡搞的鬼,至少他不想要我的命,不像那些极端的支持者,仿佛我成了他们的杀父仇人般。要是他们真的喜欢我设计的仿生人,那怎么着我也是他们的岳父啊!”
皮克曼叹了口气,换了个姿势在沙发上躺了下来,为了给他腾出地方,我向右挪了不少位置。
“流浪生活都没能夺去你的性命,更何况是来自暗处的唾沫与怒火呢。别想太多了,我会帮你想办法的。”
“什么办法?”
皮克曼激动地坐起身子,握住了我的手。
“这当然会是个好方法,哪怕是在最漆黑的夜里,大家都能看到它。它不会再受到一丝一毫的破坏,所有人都会目不转睛地欣赏你的作品,在清晨,在午夜,在全城最热闹的地方。”
我不知道皮克曼有没有听懂,但上帝应该是听懂了我的请求。在我说完这句话后,房间里再次有了光。成群的画作再次沿着有序的轨迹运作起来。皮克曼似乎在笑,只是那样的笑容很快就要看不到了,那个时候的我全然没有意识到这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