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被困在水里的母亲
阿舟的妈妈家在距离阿舟家村子几十公里外的大山里。
小时候,阿舟很喜欢去外婆家。
去外婆家的早晨,阿舟和妈妈走在田埂的小路上,背着水果和吃食,一直走到隔壁村子里。
那座小村里有个米轨小火车的车站,在这个经济落后的地方,有许多人的出行靠的是这一条慢悠悠的铁轨。
每一天,一大群背着背篓的人将货物堆得尖尖的,从后面看还以为是背篓长了人的脚。他们挤在买火车票的窗口,又挤在上下车的火车门前,这是阿舟童年的记忆。
那时候两三块钱买了一张火车票就可以走到站台去等火车了。
座位没有序号,谁抢到就是谁的了。
这种时候,众人就会推开小火车的窗子,将自己的行李物品和孩子从窗子递过去,小时候阿舟总觉得这个过程很好玩。
小火车走得很慢,一路都在崇山峻岭间爬行,到站点时就会有提着小篮子,端着托盘的人将煮玉米、茶叶蛋和自己家种的水果举到车窗边吆喝贩卖,站边还有支起摊子买吃食的小摊。小摊子红红的大伞映在这山间很是好看。
这个时候就会有些穿着粗布蓝衣裤,戴着黑帽子的老人,端着水烟筒坐在卖手切烟丝的摊子边,咕嘟咕嘟的吸一口烟,眯着眼睛看着缓缓走过的小火车。
山上正在田里干活的人就会抬起头,看一眼小火车判断时间。
小火车慢慢悠悠走了小半天,在小小山凹的火车站停下,走过一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上的小桥,阿舟再爬半小时的山就到外婆家了。
小小的土坯房窝在山林间,像是和这里质朴的人一样从土地里长出来的,身上都带着大山的气息。
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他们像一群乖巧的羊,咩咩的生死在山间。
可是阿舟的外婆,发不出声音。
她在婴儿时就发烧伤了,听不见说不出。
阿舟的外公不是个对她好脾气的人,年轻时候的外婆和小时候的妈妈一起吃了很多苦头。
山了的人经济总是不宽裕的。
儿时,阿舟的大舅在读书,阿舟的妈妈只能跟在他屁股后面跑。
有一次大舅要到河对面的集市去买本子,拉着阿舟妈妈就出门了。
六七月的季节,下了很多雨,四五岁的阿舟妈妈在面对小竹子编的小桥时退缩了。
透过缝隙,阿舟妈妈看见河流奔腾,激起白色的水花,水流下隐隐约约藏着乌黑的大石头被流水冲刷得左摇右晃。
阿舟的大舅跑了过去,阿舟的妈妈愣在原地,小小的她用手指扣着竹桥蹲下来好久也不敢走。
对面的哥哥没有了耐心,催促妹妹快些过来。
阿舟妈妈只得手脚并用的爬在竹桥上挪动。阿舟的妈妈也记不得爬了多远,只记得眼前一黑就掉下河去了。
水流哗哗的流淌,小小的她掉进河里的时候连“扑通”声都没有发出来。
好在沿铁道检修的师傅看见这个小生命无奈的喘息,跳进河里挣扎了好久才在周围田里干活的人帮助下捞起了阿舟的妈妈。
那时候小小的她身上已经没有衣服了,全身尽是伤口。
阿舟妈妈是幸运的,大难不死。
救命恩人看外婆家的情况,说明自己没有孩子的遗憾,希望带走妈妈抚养。
可是外公外婆不答应。几天后,外公从铁路工人那里要来来了一些废弃的铁轨,自己走了很远的山路去隔壁乡里买来了水泥,为这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架起了一座窄窄的水泥小桥。
一直到现在,阿舟都还走过那座小桥。
每次走在上面,阿舟仿佛都能看见有一个人小女孩在桥底的水流下拼命的呼喊。
“如果那时候把我给了人家说不定还好些呢。”
阿舟记得小时候妈妈偶尔会对她说这句话。
所有的幸运在那时候被河水冲刷殆尽了。
往后的日子苦涩得,像是外婆被烧坏的嗓子一样,发不出一点声音。
——
水牢中,元棠的母亲正端坐在其中,她闭着眼睛,眉目间没有因被囚禁而生出的愁苦。
牢中水不深,约摸着只是没过了膝盖,四周是乌青色的玄铁墙壁。
元棠母亲的双手被拴在墙壁上的两根长长的铁链锁住,身上的衣物却整齐,一个硕大的黄金镶嵌着青玉的项圈还垂在胸前。
一位身着玄色衣裙的声音隔着牢门说道:“听闻令嫒已有苏醒迹象。可喜可贺。”
元棠的母亲没有睁眼,冷笑道:“再怎么苏醒也不过还是颗棋子罢了。”
牢门外的声音也笑了,对着牢里的人说道:“想要入棋局,就得先成子。”
牢门外的人摆了摆袖子,元棠母亲胸前的项圈便“咕咚”一声坠入了水中。
元棠的母亲睁开眼睛,将手伸入水中,摸索着抓回了那个项圈。
“希望你是颗好棋子。”元棠的母亲抓着项圈婆娑着,一如千万年前怀中抱着那个婴孩。
从天界一个卑微的仙姬,到天神之妻,再到阶下囚徒,元棠的母亲以一颗棋子的方式,入局这一场棋局。
在元棠出生前,她的父亲,是她的母亲亲手诛灭。
她赌输了元棠之父“满”的性命,从天神之妻成为阶下囚徒。时至今日,她仍然不信命,她不甘心只做罪仙元棠的母亲。
命运曾经眷顾过她。
——
阿舟的妈妈没有元棠母亲的幸运,命运从未眷顾于她。
少女时期的阿舟妈妈饱尝了外公的坏脾气,连痛经都被责骂,阿舟外婆含泪比划着让她找些草药来吃了叫月经不要来了。
再后来,阿舟妈妈有了嫂子,是隔壁村里漂亮的姑娘。
嫂子看不惯大舅做小生意的浪荡做派,也看不上他们不会说话的母亲,更看不上她要管教这个家路上的阿舟妈妈这个绊脚石。
污蔑,成了阿舟妈妈的嫂嫂想到的主意。
阿舟妈妈从田里回来时,一家人已经围坐在堂屋里了,见她推开院门,阿舟舅舅就冲过来冲着她的脸给了一拳。
“还敢偷我的钱,还敢偷我的钱……”阿舟舅舅疯狂的打自己的妹妹,阿舟的外婆咿咿呀呀的扯着自己的儿子。
阿舟的外公蹲在墙角边上一言不发。
外公的儿媳妇坐在堂屋的椅子上,斜着眼睛看着揉做一团的三个人:“我就说了怪事情吧,要拿去进货的五百块钱就不见了,家里门锁都是好好的还会有人翻墙过来偷不成?我就说这老鼠呀,都是出在自己家里边。”
不由阿舟妈妈分辩,她已经成了这个家的罪人。
那一天晚上,阿舟妈妈就服下了农药。
所幸,在那个时候的小山村里,连农药都买不起药效最好的,阿舟妈妈送医及时又捡回一条命来。
阿舟妈妈的二伯四叔对于阿舟舅舅的行为狠狠的教育了他一番,兄妹之情断送了大半。
妈妈选择背起行囊去打工。
她去别人的地里种葡萄,她去过边境摆摊卖水果,用山谷里的绿皮小火车运送大袋大袋的李子桃子去售卖,阿舟妈妈攒了钱,约起和她一样年轻的姑娘去拍照,还烫了头发。
那一定是妈妈一生中最幸福的日子。
阿舟妈妈在二十二岁时就嫁给了阿舟的爸爸。那些自由的一个人的生活也就戛然而止了。
在阿舟出生不久后,阿舟的舅舅就去世了。
舅舅是服毒自杀,因为生意失败欠下了债,年轻气盛的舅舅一个想不开就走了绝路。
阿舟妈妈没有描述外公外婆是怎样的悲伤,对于一对近老年丧子的山里夫妻来说,他们的悲伤应该是无言而又山崩地裂的吧。
从此,年幼的表姐没有了爸爸,佝偻的外公外婆没有了依靠。
年轻的舅妈选择了离开,于是妈妈开始了两边跑的日子。平时住在婆家,农忙时候忙完了婆家的农活又要到娘家去忙活。
倒霉事情就像一只出现在家里的蟑螂,看见一只出现的时候就证明着已经有一群在角角落落等待伏击人。
阿舟三四岁的时候,爷爷得了重病,这对于一个务农的家庭来说是雪上加霜,彼时正种着大片甘蔗的阿舟家,一切得仰仗着糖厂里的生意好坏,一车车的甘蔗拉进去能换来几百块的收入。
在没有医保没有报销的年代里,生一场重病就意味着在每个家庭成员的头上套上一个绳子。
好在阿舟还有在外做工人的大伯二伯,他们用微薄的工资撑起了爷爷挂在病床前大大小小的吊针瓶。
可是外婆外公没有这样可以撑起家的孩子,他们只有一个女儿了。
盘算着种地无望的阿舟妈妈想重拾年轻时候的行当,虽然现在的她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可是嫁到农村的妇女,从被接来的那天开始就成了一个种在家里的树。
想出去做些小生意阿舟妈妈没有获得谁的支持,她像是阿舟家那一棵种在院子里的柿子树,一手抱着阿舟,一手提着猪食和牛粪。
等阿舟七八岁的时候,阿舟妈妈已经是一棵大树了。
她能扛起一袋子的化肥,也能和阿舟的爸爸一起扛着两百多公斤的果子装上别人的车。
再过一些年,当阿舟成为亭亭玉立的大姑娘的时候,阿舟妈妈又从一棵大树变成了一坨黄土。
再过一些年,中年的大舅妈回来了,还带来了新舅舅,生了新弟弟,这是阿舟第一次见舅妈。
舅妈笑眯眯的停下正在大盆里搓衣服的手,招呼着阿舟上前,面对面前这位温柔沧桑的舅妈,阿舟开始怀疑妈妈的故事。
不过,舅舅的表姐也是在那一年辍学上了省城。
佝偻的外公外婆愈加佝偻。
临走前,阿舟拉着自己童年最爱的姐姐,眼里攒着泪。
表姐说她是去自己的舅舅家帮忙,毕竟家里也很困难,自己读书的开销太大了,供不住,再过几年自己就可以出门打工了,一个月可以赚一千块呢。
“到时候……”表姐顿住了。
十几岁的她怎么也想不出到时候又能怎样。
“读书出来也是要去城里打工的。”表姐轻声的说着。她像是说给家里人听,更像是说给她自己听。
阿舟眨巴着眼睛,听见了表姐眼底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