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躺进黄土,化作大山
在表姐背起行囊第一次走出大山的那个时候,阿舟脑海里就预演了表姐的一生。
阿舟知道,表姐再也回不到她的故乡了。
在阿舟的脑海里,刚刚进城的她会抬着好奇的眼睛四处张望,这一切都是长在大山深处十几年的自己没有见过的新奇。
不过她会很快适应这里,每天早晚用一辆半新不旧的自行车驮着小表弟来回学校和家,同学老师看着她的穿着打扮可能会觉得她是个尽职尽责的小保姆。
她身上现在或许还没有钱,她会对着街边的水果摊和点心铺发呆,但是当舅舅舅妈问她的时候,她又会摇摇头说不想吃。
渐渐的,表姐也开始在自己舅舅家帮上忙了,她会提着用过好多次的布袋子出门买菜,做饭,懂事得在十几岁就变成一个大人了,也慢慢学会了这座城市的方言。
在她十七八岁的时候,舅舅舅妈会给她问一个工作,说是工作其实就是在餐厅里做服务员。
在这里有很多和她一样大的男男女女,他们不用回家,这里包吃包住,每天从早上忙到晚上的干活,对于他们来说是一种快乐。
此时,一部分和他们一样大的孩子正在读高中,如果偶尔能和这些同学联系上,他们也能大方的掏出钱来请一顿街边小店的饭。
阿舟的表姐的确是这样过来的。
在阿舟读初中的时候,这位身处大城市的表姐是她的向往,她期待与她见面,如果能见到她,她还会高兴的跳起来。
她会给阿舟讲很多城里的事情,告诉她城里人的生活方式,不过最后总会归结到劝解阿舟好好读书上来。
到了高中和大学的时候,阿舟和表姐的联系慢慢少了 ,表姐的身影在她印象中渐渐低矮了。
她明白是自己长大了,表姐自始至终都只是那样高。我们和童年和少年和故乡,也不过是这样一个过程罢了。
但是阿舟清楚,多年之后的某一天,表姐会回到另外一座大山,在那里成为一个母亲,一个妻子,然后吃饭、睡觉、干活、生病、死去,最后也被埋在黄土里。
阿舟初中的时候,外婆去世了。
阿舟以为那会是和电视剧里面一样撕心裂肺的生死离别,其实只是一场所谓亲戚间渐行渐远的旅程。
外婆躺在堂屋正中的棺材里,棺材边上点着蜡烛和香。
外面亲戚们说聊着最近的生活,嘻嘻哈哈的全然没有悲伤的神色,就连母亲脸上也没有见到悲伤。
只是偶尔间话题谈尽的时候,阿舟妈妈就会呆愣愣的望着对面的山发呆,小时候的她也一定是用这个眼神盼着在山上干活的妈妈回家的。
成年人的难过和崩溃往往都是无声的。
第二天下葬的时候,阿舟妈妈滚落大滴大滴的眼泪,哭嚎着瘫坐在地上,像是一只小牛哞哞的呼唤妈妈,头天晚上坐在一起聊天的亲戚扶着阿舟妈妈。
妈妈没有妈妈了,妈妈的妈妈躺在黄土里。
后来,阿舟的外公也生病了,他忘记了所有人,只记得自己要每天牵着牛去后山,偶尔会对着空气骂阿舟的外婆,然后一个人坐在小板凳上落泪。
这个像山一样的长在大山里的老人,最后也会像是他妻子一样埋在这大山里,真正变成大山。
现在阿舟已经不去外婆家了,表姐一直在外打工,辗转在各个城中村居住,骑着一台旧电动车上下班。
在葬礼上见过的那些亲戚,阿舟后面再没有见过,我们在一起送走一个人,也各自将情谊后退半步,所谓的亲戚和亲人大概也就是这么一回事。
阿舟时常会想,像外婆外公这样一辈子背着背篓爬在大山上的人,会不会有一天向往城市的车水马龙,他们是不是想来看一看外面的世界?
但是阿舟始终无法想象,外公外婆穿着粗布衣服佝偻着身子站在城市的情景,那是多么滑稽的一幕啊?
有一天阿舟在看新闻,讲的是我们国家的网民已经突破了十亿,阿舟在脑海里幻想着外婆外公带着泥土气息的皲裂的手指笨重的抓着一部智能手机,给阿舟打电话的画面,不觉“噗嗤”的笑出声来。
阿舟想起山林深处两座低矮的坟包,阿舟的外公外婆始终不在这十亿人里,清明节烧给他们的用纸叠成的别墅、跑车、手机也好也只能是烧成灰烬而已。
阿舟叹了口气,她听说,外婆外公生前的土坯房已经被拆了,国家资助盖上了新砖房。
妈妈的故乡彻底死去了,阿舟的故乡正在凋零。
化作黄土的阿舟妈妈,最大的梦想就是女儿不用走过她曾经走过的每一步。
可是阿舟现在连个工作都没有,焦虑像藤蔓疯长在她的骨头缝里。
阿舟盯着黑乎乎的天花板,有时候外面的灯光会透过窗帘闯进来,忽明忽暗的空气中,阿舟正在回忆着妈妈干枯的前半生,她很害怕,自己的妈妈被埋进黄土,变成大山的那一天。
身为凡人的阿舟以为,人是要相信自己的命。就像她坚信,世间最牢靠的纽带是父母之于子女的爱。
可是,后来元棠的母亲变成了一座巨大的山,叫元棠怎么也背不动,抬不动。
元棠以一生的惨痛,终不过换来母亲的一句戏谑。
“你就这点出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