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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门卫室旁的塑料窝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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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零一九年的春天,阿舟携带两个行李箱来到了省城。提前打好招呼的阿舟率先入住了亲戚家的空房子。这位亲戚给了阿舟怀揣不到一千块钱就只身来到省城的勇气。

    亲戚家在火车站不远的一个老旧小区里。

    阿舟找了很久才找到小区的入口。斑驳的铁栅栏将一栋栋土黄色的小楼团团围困在车水马龙之外。阿舟顺着小区七歪八扭的小道走进深处,抬着脑袋眯缝着眼睛扫视着外墙上的楼栋号。

    当她远远地看见了要找的楼栋时,面前大铁门边,坐在塑料布搭成的窝棚里摘菜的老太太早已经将她的相貌扫描了一遍。

    “找哪家?”

    阿舟表明了自己入住的来意。

    这位精瘦的短发老太太在知晓阿舟来意之后,并转过头去摘手里的菜了。“我们这里早上七点开门,晚上十二点关门。”

    起先阿舟还不知道这个是什么意思。

    直到有一天半夜阿舟肠胃炎拉肚子折腾起来吃了药也不见好之后,起床去医院才明白,这句话的意思是除了这个点之外,其他点要出门得扒在对面值班室的窗口找老太太开门,并且奉上五块钱。

    有值班室的老太太为什么要在旁边搭个塑料窝棚呢?

    阿舟起先不知道。后来安置好的阿舟下楼去小卖店买东西,才发现原本刚刚只有老太太的窝棚里,已经挤满的三四个大人和两个小孩在齐齐整整的吃饭。

    见此情景,阿舟心里不免升腾起优越感来,“幸好自己是有屋子可以住的。”

    此后半夜再央求老太太开门时,阿舟对于要交五块钱的这件事并不再介意了。

    对于阿舟出生的村子来说,能去省城工作落脚的人已经算是有能力的了,就算是在省城的城中村里支起了一个小烧烤摊,回家过年的时候收拾打扮一下,也能被周围的人高看两眼。

    阿舟借住房子的这位亲戚,算是村里早一批出门上学工作的人,在省城买了房子安了家,安安稳稳的工作到五十几岁,退休还能拿养老金,由此也成了村里人眼中在外大有作为的人。

    阿舟心里想,在门卫室旁边的塑料窝棚里吃饭的一家人,会不会也是村里人眼里在外有所成的一家?

    应该是的吧。

    在这个小区住着的时候,阿舟有种亲切。

    这里也不讲究什么绿化、花园的,门卫的老太太和小区里的人一起在废弃的绿化带里种起了蔬菜,在楼栋背后的废弃自行车棚里养起了鸡,一墙之隔外的车水马龙,掩盖了鸡们大部分的鸣叫。

    奇怪,当鸡被拿到城市养起来之后,连咯咯哒的叫声都变得怯懦了。在空闲时间,阿舟总会坐在楼下仅存的一棵大树下晒太阳。

    看着这一切,仿佛又回到了熟悉的农村。

    你看,贫苦的人,仿佛是长在洼地里,就算到了城市里也会自然地聚集到一起,沉淀在城市里很难被别人看见的角落里。

    “我还没有来昆明的时候,家里……”

    老太太又开始和新加入她们小群体的老太太讲起自己那些落了灰的故事。

    来自村子里的老人,记录事情很少清楚的用年份的数字作为开头,他们总是用一件件发生在自己身上的故事,串联起一个个过往的春秋。

    比如那年老太太的二哥还活着,比如那一年自己的老伴还活着。

    “说起苦命,没有人比我二哥还苦了。八十年代的大学生,你们都认不得有多值钱。可惜人没有这个命,好好的在学校读着书,突然有一天,人就疯了。见人就嘻嘻的笑着。”

    老太太一手拿着菜,一手比划着。

    “你们都不知道,我二哥年轻时候,多俊的一个人,村里的老人都说这是个成事的人,是能成事的命。你们是不知道,人又爱干净,衣裳再烂再旧都收拾的干干净净的。”

    “看过,怎么没有人找人看过。起先刚刚接回家的时候,去了几趟医院也不见说出什么名堂。一开始还瞒着村里人,后来渐渐地也瞒不住了,左邻右舍,远亲近邻的都帮着找先生,但先生说这个是命,破不了。也有说人是在学校时候遇到鬼给吓疯的。反正都是命。”

    “能怎么办,还能怎么办?再宝贝的人看着疯疯傻傻的也就不宝贝了,以前是跟着爹妈的,后来爹妈走了就跟我们住的,前些年我们来城里了,也就跟他大哥家去了。来城里没几年,我老头也走了,唉,这些姑娘儿子也不成器。”

    “不是,不是我二哥,是我老头的二哥。他二哥现在和叫花子没有什么区别。头上还戴着一顶破布缝的帽子,除非是在寒冬腊月,不然每天就只穿着一条长裤,上半身晒得和酱油一个颜色,脚上登着一双都快化成渣的解放鞋。啧啧,现在年纪大了,眉毛和胡子长长的就像只山羊,一半黑杂着一半白的,你不仔细看都看不见他的眼珠子,远远的望见人还是弯着眼睛笑眯眯的。自从回家的第二年,他二哥每天一大早就拿着一根木头棒子出门了,一趟一趟地往家里挑着草。也不知道他怎么捆的,用一根木头棒子一天就能这么挑回来几趟子草。”

    这个故事阿舟在大树底下听了好多遍,初次听是唏嘘,再听这个故事时就渐渐相信“命”的存在了。村里的老人说他是成大事的命是“命”,疯掉后算命先生说他的疯也是命。这就是他的命。

    拥有这样“命”的人,在阿舟的村里,同样也有。

    原先阿舟只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间拼凑出他不羁的前半生:

    自小居家中老二,是被忽视的存在,却酝酿出他听话懂事的性格。

    那时候这个年轻人话并不多,总是带着一顶草帽,穿着深蓝色的粗布外套,只有在重要的日子才会换上心爱的白衬衫,大多数时候,年轻人高高的身子默默地挑着担子跟在家人后边。

    他很爱孩子,村里四五岁的娃都成了他的朋友,却没有几个同龄的朋友,但机灵能干的阿放算是其中重要的一个。

    年轻人笑起来时眼睛也是弯弯的。

    阿舟听家里的父辈说,八九十年代的爱情大概就是白衬衫和霹雳舞,腼腆的年轻人将不愿言说的心事跳成舞,震撼村里的众人,也吸引了邻村水灵灵的大姑娘。

    年轻人会跳舞,会和阿放一起做小生意,村里的老人也说这个年轻人是能成事的命。

    那一年的夏天,年轻人二十二岁,他说要出去旅行,其实是一场狼狈的流浪。

    他对家人和姑娘说,等他旅行回来,他就开始做能成事的事。他一路走了多远阿舟不知道,他在外吃别人丢掉的饭,扒火车时滚在玉米地里摔伤的小拇指头一直伸不直了。

    等他回到村子时,头发像是野草一样和黝黑的胡子缠绕在一起,只有眼睛弯弯地笑起来时,村里的人才知道是他回来了,而等他回来时,他心爱的姑娘却不知所踪。

    他那时候的好朋友阿放对他说,别着急,他到处走动打听了,也去了隔壁村安抚了姑娘的家人。

    人们已经不记得故事是怎样开始和发展的,故事结束于阿放走上了刑场。

    很多年后,当阿放戴着手铐和脚镣艰难的走向那片稻田时,那时候已经三十几岁的年轻人捂着脸跪倒在村里的泥地里,他没有像电影里那样撕心裂肺的哭喊,沉默得没有一点声音,却用手指拼命的抠着自己脸皮,左手上伸不直的小拇指也扭曲成一团。

    在年轻人家的稻田里,警察找到了年轻人心爱姑娘的骸骨,死因是窒息,凶手是阿放。

    后来年轻人的老父亲说“我就说,每年种田的时候,那片的稻子总是长得格外的好。没想到是埋着冤魂的缘故。”

    从此后,从不抽烟的年轻人开始抽烟,每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村里的田埂上就会坐着一个彻夜不回家的人。

    这一个习惯,在今年夏天不会在有了。

    阿舟的妈妈打来电话,有一搭没一搭的聊起了村里的近况。

    阿舟妈妈说,故事里年轻人在昨天死在了家里,死因是火灾。

    那天晚上有人在放烟花,随后便有人呼喊失火,等到村里的人浇灭了年轻人家的大火,烟雾退却时,他孤零零的身体正蜷缩在屋子的一个角落,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脸,一如多年前。

    只是这一次,他残疾蜷缩的左手小拇指舒展开了,焦黑地垂着。

    这时,他五十六岁,住在弟弟家的小平房里,也被命运的烈火烧焦在了这里。此时年轻人已无父母,此时,年轻人已不再年轻。

    阿舟沉默着,心里堵着一块巨大的石头,一直伸出触角来,压在她的舌头上。舌头很酸,眼睛很酸,但是淌不出一滴眼泪。

    电话那头的阿舟妈妈叹了口气说,“就像老人说的一样,这是他的命”。

    阿舟的灵魂深处突然冒出来一个声音,仿佛是什么人在对她说“这是你的命”。

    但是又有个更远的声音像是一粒种子似的,从心里发芽长出来枝叶,又对着她说道:“这不是你的命”。

    阿舟没有时间纠结什么命运不命运的事情,她急忙着记下了明天要去面试的地址,设好闹钟,默默祈祷命运能眷顾彼时彼刻的自己,能得到这份工作。

    阿舟洗刷完毕,把明天需要的简历收到帆布包里,又在房间里踱了踱步,预演着明天坐在对面的面试官会问她什么问题,设想省城里的面试官和自己来的小城里会有什么不同。

    阿舟认为,省城里面的白领一定会是真正的白领,面试官也会是专业的面试官,正满心期待着以后的生活时,脑海里突然被记忆中的“鱼嘴鞋女士”粗暴的闯了近来,不由得心中一紧,暗自又是一番祈祷。

    阿舟跳到床上,任由套在脚上的拖鞋一前一后的掉落在地上,拉起一旁的被子盖在脸上。

    “唉,这才是我的命。”阿舟自言自语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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