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火的颜色
章依嫣吃过早饭去德华中学找魏亦瑄。
轻车熟路，章依嫣走进校门便直奔西北角那幢绿树掩映下的灰色法式小楼。
那是德华中学的教师楼，国文教研组设在二层。
魏亦瑄的办公室在206号，像所有的教会学校那样，两扇拱形彩色玻璃窗，当中摆着办公桌。
206室的窗户朝东，正对着章亦嫣走来的那条弯曲光滑的青石板小路。
此刻两扇半开的彩色玻璃窗那儿正一阵阵传出歌声，欢笑声。
那些声音让章依嫣血脉膨胀，哼起了歌子，快步奔进小楼，奔进206室房门。
站到206室屋内，章依嫣愣了，魏亦瑄没在，几个穿学生装的男女全瞪着眼瞧她。
三男，两女！章依嫣扫了屋内一眼判断：他们大概是魏亦瑄的学生，刚才在写标语。随即缓了脸，笑道：“我找魏亦瑄。”
“魏老师出去了，说是吃过中饭回来。”脸上长着雀斑的女生扶了扶右脸太阳穴旁的眼镜腿说。
“他说去哪儿了吗？”章依嫣问。
“没有。”那个黑瘦的男生摇摇头，又朝其他的人挤挤眼，咧嘴一笑。
笑，他以为我是他那些花痴女同学！章依嫣不悦，随即撂下一句：“谢了！”转身离去。
章依嫣走出校门，站在拱形门洞前思磨了片刻，转身往西走。
瓦片胡同离这儿不远，往西走，走过碎银桥，第二个胡同便是。瓦片胡同7号？应该在偏南的位置，魏亦瑄不在，她就去找孟汐菡，反正不能让一肚子话憋死。
章依嫣想着脸上溢出笑容，脚步也欢快起来。
章依嫣刚拐进胡同，便望见一个穿浅紫色长裙，肩背画架的女孩，从一扇黑色缠枝大铁门中走出，往北走去，急忙叫道：“孟汐菡！”
孟汐菡闻声站住了，回头观望，见是章依嫣，笑了。心想：果真是她，她真是急性子，说来便来了。
“热死了。”章依嫣赶到孟汐菡身边，掏出丝帕在脸前扇了扇，问：“你这是去画画？”
“嗯，”孟汐菡点头，“我去北山写生。”
“北山？”章依嫣惊讶，“在哪儿？我怎么没听说过。”
“就一个土丘，”孟汐菡笑道，“出胡同往西，约半里多地。不如你跟我一块去看看。”
她不愿章依嫣见家里的绿袖、闻婉婷等人，那些人唯恐天下不乱。
“那好，”章依嫣高兴，“我们边走边聊。”
孟汐菡点头，二人便一同往北走。章依嫣边走边说：“我本来是去找魏亦瑄的，他不在才来找你。”
孟汐菡笑笑。
章依嫣又说：“你知道吗？北平，我们可能回不去了，局势很严重！”
“嗯？”孟汐菡一惊，看向章依嫣。
“我爸妈说的，”章依嫣说，“他们说北平的北、东、南三面全被日军控制了，北平很快就会沦陷，青城也危在旦夕。现在青城政府各部门都在准备撤退，家属也……所以他们要把家和工厂搬到上海去。火车票都买好了，后天的。哎，你说我……”
孟汐菡、章依嫣二人说着走着，走出胡同口，又往西走了半里多地便拐入了路北的那条小路。
路是碎石子路，两旁长着杂草、矮灌木、稀疏的粉红色喇叭花。
章依嫣摘了一朵，闻了闻，一扬手抛了出去，叹道：“唉，我是真不想去上海。可不去，我爸妈不答应。”
说完，看孟汐菡，见孟汐菡不言，且脸色凝重。便不再说话。
二人沉默着走了一会儿来到山顶。
山顶东高西低，高处一片青石，凸凹陡峭；低处几棵松树，一块平地。平地上一块巨石，形似灵芝，层层叠叠，嵌入地面。
章依嫣见状，很是欢喜，大叫道：“好美！”
叫完，朝前跑了几步，往南一望又叫：“哦，能看见城楼！还有城隍庙，钟鼓楼，新百商场！哎，汐菡，你看啊！”
孟汐菡正摆弄画具，摇摇头，笑道：“我早看过，你再看看，能看到整个青城呢。”
说罢，继续摆弄，然后开始绘画。
章依嫣在山顶上转了两圈，才坐到孟汐菡身边看她绘画，看了半晌，问：“汐菡，你画的是箭楼？”
“嗯，”孟汐菡停住笔，直起身子端详着画布说，“这箭楼，我画了无数次，每次画感觉都不一样。”
随后，望了眼山下说：“我现在觉得北平沦陷了，也没什么可怕，早晚我们会夺回来。就像这箭楼，她是我们青城的，中国的。谁也拿不走！”
说着，用笔在调色板上调出一些红色。是那种橙红，火的颜色。
章依嫣愣住了，过了片刻，拽住孟汐菡的胳膊说：“汐菡，你说的真好！”
孟汐菡正要去画布上涂抹，被章依嫣一拽，笔尖戳在画布上，戳出一团红色。
孟汐菡一怔，随后画笔一转，唰唰几下，那团红色便成了一片烈火。
“汐菡，你！”章依嫣呆了。
她没想到看似冷漠的孟汐菡也这般热血。
孟汐菡扔掉画笔，站起身，往前走了几步，望着山下说：“回不了北平，我就留在青城。青城在，我在！”
“青城在，我在！”章依嫣也站了起来，“你说的真好。我不想去上海，就是舍不得你这样的朋友。可我不去，我妈就断我生活费。”
断生活费？孟汐菡嘴角露出一抹嘲讽：这点你就受不住了，那要是像我那样？
随后，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惊恐。
她似乎又看到了那些脸，那些呆滞的，狰狞的，傻笑、恐惧、自说自话、攥住她脖颈要掐死她的人的脸。
不，我不能再想那些。
孟汐菡摇了摇头，脸上的恐惧便隐退了，随后回过头平静地看着章依嫣说：“要不你先去，去了再想办法。”
“也只能这样了。”章依嫣一脸委屈，但转瞬便烟消云散了。
下山的时候，章依嫣拽了孟汐菡一下说：“嗯，我还没跟你说呢。我原本和魏亦瑄说好，带你去他们的读书会。现在我去不了了，你自己去德话中学找他吧，他在那儿当国文老师。”
魏亦瑄？孟汐菡的眼眸闪过一丝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