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回首岁月里(一)
翌日清晨,盛雪前往电视台。
车是她提前一天预约的,准时准点在滑雪场外等候。
她习惯坐在车后座,车内很安静,开着暖气,她不断地翻阅着手上的文档,那些文字早已烂熟于心。
到达电视台后,她马不停蹄地前往配音。
视频时长是两个小时,她的解说词占了一半的时间,视频里的内容全部都是她看过的,其中有一段,是她特别推荐放上去的。
那一段,放在节目尾声的精彩集锦中。
这期节目主科普,大部分内容是死板的介绍,这些介绍从冬季两项的组成,到项目的类别,再到比赛规则,全部都是盛雪在深夜一字一句敲上去的。
个人赛、短距离赛、集体出发、追逐赛、接力及混合接力,这些项目的规则盛雪可以倒背如流。
整期节目的视频,可以算是近八年各个大赛的集锦,随便拿出一个片段,盛雪都能说出它是哪年的哪场比赛,冠亚季军分别是谁。
除了那些珍稀的,她此前不曾了解过的视频。
盛雪坐在麦前,试音结束后对外比了一个“ok”的姿势。
“冬季两项又称雪地上的战争,起源于挪威,于1960年在美国斯阔谷加入冬奥会。该项运动在国内最初是在解放军滑雪队展开,在1980年才被正式为全国滑雪比赛项目。”
“赛前,选手们都有在靶位上用纸靶校枪的机会,时间为45分钟。开始于第一名选手出发前1小时,结束于出发前至少5分钟。在ibu(国际冬季两项联盟)赛事中,集体出发、接力及追逐等比赛的校枪时间会相对短一些,但至少有30分钟,结束于出发前15分钟。”
“在ibu比赛中,个人赛及短距离出发方式为单个出发,间隔时间为30s,超短距离间隔时间为15秒。集体出发和接力赛的出发方式为同时出发,追逐赛没有标准间隔时间,是根据落后于资格赛冠军的时间来定。”
“当一名选手想要超越另一名选手时,会喊‘track’,被超越的选手在听到信号时,需要让出超越选手前方雪道。但此条规则不适用于离终点或交接区最后50m滑段。”
盛雪在配音的时候,不自觉的想到林旭东。
想他在雪中迎风滑雪的背影,想他在靶场射击时的侧脸,想他在月光下无比渴望赢的眼神。
她一边想着,一边看着眼前配音画面播放。
渐渐地,视频里那些意气风发的主角都变成林旭东,她看着他冲破终点线,登上领奖台,身披国旗举起奖杯,那是属于胜利者荣耀,他是王者。
“这就是冬季两项。”
盛雪念下最后一个字,倏然把耳机摘掉,紧抿着双唇,抬头看着天花板,快速眨着眼睛。
房间里传来询问声:“盛雪老师,还好吗?”
盛雪快速调整,转身挤出一个笑容,往外走:“挺好的,就是太久没录这么长的音了。”
确实很长,不间断地说,她中途就没有停下来过,一鼓作气完成,且完成率超高。
录音师对她竖大拇指,夸她很棒。
盛雪从录音棚出来又去补镜头,几个很短的镜头,介绍一下本期内容,中间讲解和最后的总结。
她按照稿子录完,最后加了一段自己的话:“冬季两项是一个非常值得大家关注的滑雪项目,每一个冬季两项运动员,都是藏在角落的宝石,是被乌云遮住的星星,他们一直闪着光,等着乌云褪去,等着人们寻觅。请记住他们,他们值得。”
最后的镜头,逐渐拉远,拍她的全身。
她穿着一身得体的浅白色西装,脚踩细高跟,化了妆,妆感细腻不张扬,不过肩的短发被扎在脑后,相较于平日里的柔和,增添几分干练。
如果此时给她一个近镜头,放大她所有细节,会发现她眼圈微红,垂放在两边的手,紧攥着衣边。
导演宣布今天的录制完成,走到盛雪身边拍了拍她的肩,说,表现得不错。
盛雪微笑着说,应该的。
她完成最后的工作交接,确定没有其他的事情,便启程返回滑雪场。
来的时候天光大亮,阳光透过云层洒在每一片土地上。
返回的时候,窗外是灰蒙蒙的一片,半道下起雨,淅淅沥沥打在窗户上,瞬间模糊了视线。
盛雪想起昨晚,在林间,也下起了雨,夹着雪子,打在脸上、肩上、手臂上,落在一切它可及的地方。
谈话被打断,甚至没有给他们足够的时间反应,雨势就变得越来越大。
林旭东第一时间拉着她往最近的可以躲雨的地方跑,他一手绕过她的身后,虚搭在她的肩上,一手挡在她的额前。他们每跑几步,她就会感觉到肩上似有若无的触碰,她就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林旭东带着盛雪进了打蜡房,这里是运动员在滑雪前给滑雪板打蜡的专用房,和盛雪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专业器具摆放整齐,还有休息的座位。
李旭东让她坐着,自己转身,往最里层的隔层翻找,没一会儿,他拿出一条崭新的毛巾递给她:“擦一擦,别感冒了。”
盛雪接过毛巾,说了声谢谢。
盛雪擦完头发,又把衣服上的雨水擦了擦,转眼看向林旭东,发现他站在一旁,除了看她,什么也没干。
她也没多想,直接把手里的毛巾递过去,对着他说:“你也擦一下吧。”
盛雪的手被冻得红一块白一块,鼻尖也泛着一小块红,眼睛因为刚刚哭过,这会儿倒是显得水灵灵的。
林旭东想着,自己一大男人,没那么娇气。
可看她这样,又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盛雪见林旭东犹豫,看向自己手中的毛巾,才想起这是她用过的:“你介意的话……”就算了。
话没说完,手里的毛巾就被他拿走了。
盛雪连忙收回她空落落的手,在不被注意的地方,越攥越紧。
林旭东拿着毛巾随意在头发上擦拭两下,外套上沾到的水渍他没管,毛巾被他搭在架子上,他的左手边,垂了半截在空中。
这雨没有减小的趋势,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不会停。
打蜡房的灯光偏暖,不刺眼,若是把地方换一下,倒是蛮适合入眠。
盛雪这么想着,抬眼打量面前的人,他高,也就离光源近,在光的照射下,她能看清他眼底藏匿的疲惫。
柏巧说,她在医院看到林旭东,这是第二次了。
盛雪没忍住,还是开了口。
“你没来的那几天,做什么去了?”她努力让自己语气显得自然,犹如朋友之间正常聊天那般。
可她不知道,她眼里的紧张暴露了她。
林旭东大抵能猜到,应该是有人同她说了什么,他嘴角微微一弯:“做了很多事儿,你想听什么?”
“全部。”
还挺贪心。
林旭东如实相告,像跟领导汇报工作总结一样,几点起床,吃了什么早餐,做了哪班地铁,这种细节也一一讲述。
盛雪很想告诉他,这些生活细节,没有必要对她说得那么详细。可渐渐的,她从他温吞叙述的一字一句中,想象出他的生活,就像她也曾走过一样。
他停下来,笑着问:“是不是很无趣。”
她摇头。
林旭东没想到,他说这些生活里的琐碎事时,她会听得格外认真。不是敷衍着假装应和,而是注视着他,给他眼神回应,让他知道,她真的有在听。
他说自己转了两班地铁,从地铁出来,说到一半,他突然停下。
盛雪在等他的后续,眼中露出疑惑,怎么不说了?
“我去了医院,”他知道这是盛雪真正想听的,“心理科。”
盛雪瞳孔微颤,想了解的东西猝不及防摆在她面前,她一时招架不住,怔怔愣神,问他:“为什么?”
他说:“因为我睡不着。”
睡不着三个字说得轻松,好像对他无关痛痒。
但其实,他每个夜里被反复折磨。
他难以入眠,只能吃药,强行睡去,他又开始做噩梦,再从噩梦中惊醒,以此反复。
“这样的情况维持多久了?”盛雪皱眉,面露担心。
林旭东说:“很久,几年前开始的,去看了医生,有吃药调节,只是近期又开始反复。”
他没有告诉盛雪,是从遇见她开始。
原本他的情况已经好转很多,大多数时候不吃药也可以入睡,只不过睡眠比较浅。但从遇见她以后,他又开始做梦,反复想起多年前那个冬夜,那个在他耳边不断呼救的声音。
她们的声音太像了,像到他可以听着盛雪的声音自然入睡,却也会因为相似的声音从梦中惊醒。
“是因为他们吗?”因为跟旧友重逢,因为那些她不知晓的过去。
盛雪说的原因,也在其中。
重逢,本就在他计划之外,来了,他也没想躲。只是心理比他诚实,控制不住会去想以前,尤其是在他答应范明远的比赛以后,他失眠更加厉害,精神状态也不太行,很矛盾,他需要一个方向。
于是他去了医院,连续两天,在积极解决自己的问题。
最后一次从医院出来的时候,遇到了柏巧。在刚刚,盛雪问起了他,虽然很侧面,但在他意料之中。
神奇的是,他原可以避而不谈。
可是当盛雪在他面前,静静凝视他的时候,他有倾诉欲。
房外雨势渐小,风却更大,卷着雨斜打在玻璃窗上,有破碎感。
房里的两人,一个坐着,一个倚靠在架子上。
相对着。
安静着。
盛雪一直等待,等待林旭东回答。
林旭东终于开口:“要不要听故事?”
盛雪无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