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游园
柏易康这一生其实过得并不顺遂,他是侯府庶子,生母又早亡,能平安长大全凭自己的努力和府里嬷嬷偶尔的照拂。
但他再怎么努力也只是个庶子,这一点没办法改变,以至于他总要事事居于嫡兄柏易堂之后。
他曾想过,若是这一生能平安度过,便不求其它。
但十岁那年那个人,让他起了妄念。
在皇宫暂住的那些时日,一个只比他大不到一岁的小女孩,总是央着他叫“姐姐”。
他起初以为是宫中贵女闲暇时的捉弄,后来发现并不是。
那女孩是宫女口中尊贵的太安公主,是皇上太后的掌上明珠。
多么金枝玉叶的一个人,居然肯偷偷给他送她宫里的糕点,会给他读兵书,会在冬夜里提灯为他递上手炉……
于是她成了他的年少绮梦,他想要的不只是平安,还有她,阿遂。
现在这人就好好地站在他面前,对他说:“柏易康,以后你来保护我吧,好不好?”
好,当然好。
柏易康重重地在自己胳膊上掐了一下,真疼,不是梦,真好。
他呆呆地点了点头,阮遂笑了笑,踏着稳重的步子上了面前的高阶,回了宴席。
宴席已进入尾声,阮遂回去时,太后已经回宫休息了,留了个嬷嬷嘱咐阮遂明日去向皇后请安,下午去带侯府二位公子逛御花园。
阮遂的生母便是当今皇后,只是这位皇后恬静娴雅,专心礼佛,平日里只爱侍弄花草,不参与宫中派系斗争,这两日身子欠安,连妃子们的请安都免了。
皇后一共生育了两子一女,二子为太子,她本人又出身名门望族冷氏,地位尊贵,所以这么多年即使她不争不抢,也没人能撼动她的地位。
但她和皇帝关系并不好,宫中传闻皇后年轻时与青梅竹马早有婚约,后来家族为了巩固地位,毁了婚约,拆散了那对有情人,将冷氏贵女送入皇宫成了皇后。
上辈子阮遂的心思全在虞秋身上,根本没有细想过这些,但她隐约觉得,即使关系疏远,父皇对母后的情意却并不浅。
夏日闷热,阮遂早早便被知了的叫声吵醒,加之昨日赴宴饮了不少酒,脑袋仍是有些晕,新拨下来的小宫女曼台倒是机灵,看出公主身子不大爽利,立刻吩咐小厨房做了碗醒酒汤。
阮遂喝了醒酒汤,又吃了几颗冰凉酸甜的梅子,这才清醒了不少,任曼台和银荷扶着去梳妆台前打扮。
酷暑难耐,加之要看望的是自己的生母,阮遂便没有穿繁琐的宫装,只穿了一身鹅黄襦裙,挽了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一支金镶玉兰簪子别于发间,额间点了一枚牡丹花钿。
这玉兰簪子一直埋于妆匣最底下,今日阮遂突发奇想要戴这支,银荷神色却有些慌张。
“公主,这簪子款式旧了,您换支别的吧?”
“怎么?本公主想戴什么,还需要你的同意?”阮遂知道银荷的小心思,那频频与虞秋亲近的尚衣局宫女也叫玉兰,银荷以为阮遂还在和虞秋赌气,想替二人说和。
阮遂自然不会让银荷有机可乘,但如今虞秋狐狸尾巴未露,阮遂还是要吊着银荷的心思,借银荷之手打探出虞秋的每一步棋。
上辈子是她太傻,一直在被别人牵着鼻子走,这一次,她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于是她亲自戴好那支玉兰簪子,在银荷紧张的目光里大大方方地走了出去。
银荷走在后面,脑子转了又转,灵光一现——公主这是在吃醋,吃醋也是一种在乎。于是又欢欢喜喜赶着去扶阮遂。
长春宫一向清净,今日不知怎的,宫女太监进进出出,皆端着瓜果鲜花,像是在接待什么客人。
皇后和阮遂是亲母女,母女见面,自然用不着搞这么大阵仗。
曼台机灵,看出主子疑惑,拦住了一个端着葡萄的小太监,问:“皇后娘娘宫里可有贵客?”
“参见公主,骁勇侯家的大公子如今正在娘娘宫里,已经恭候公主多时了。”小太监低着头回道。
“下去吧,好生侍候着。”曼台给小太监塞了块碎银。
“哎,多谢公主,多谢姐姐。”那小太监欢喜跑开了。
阮遂上一世这时候正和太后闹脾气,没有听太后的话来长春宫,自然也没有见柏易堂,如今,却是要费心思应付一下这位纨绔子弟了。
“太安公主驾到——”见阮遂进来,皇后身边的太监大宝赶忙通传到长春宫内殿。
几个小宫女出来迎接,小心扶着阮遂进了东暖阁。
皇后此刻正在东暖阁与柏易堂谈笑,阮遂鲜少见到母亲这么开心的样子,看来这位大公子有点手段,很会哄长辈。
“给母后请安,母后万福。”阮遂低垂着眉眼,福了福身。
“起来吧,阿遂,快见过大公子。”
阮遂也向柏易堂福了福身。
照理说她堂堂嫡出公主是不必向一个侯爵公子行礼的,奈何骁勇侯手握重兵,多年来又为国效力,立下赫赫战功,皇室对他可谓是十分敬重。
可若他有二心,背叛皇室,皇室却难以应对。所以,让她这个尊贵的嫡公主嫁过去就成了掣肘骁勇侯的好法子。
“公主妹妹不必多礼,快坐下快坐下。”那柏易堂放下手中剥了一半的葡萄,随便擦了擦手,起身给阮遂让了身侧的座位。
阮遂却并不领情,娇羞地笑了笑,坐到了皇后身边,握住皇后的手,“阿遂多日不见母后了,想和母后多亲近。”
柏易堂陪笑了两声,尴尬坐下。
“你这孩子,都多大了还赖着母后。”皇后捏了捏阮遂的鼻头,也拿她没办法。
“皇后娘娘,易堂诚心求娶公主,请皇后娘娘成全。”柏易堂突然双膝跪地行了个大礼。
皇后欣慰地笑了笑,转头问阮遂:“阿遂,你意如何?”
阮遂小嘴瘪了瘪:“母后,阿遂还小,不想嫁人,还想在母后身边伺候几年。”
“阿遂,你不小了,迟早要离开父皇母后的,大公子对你情深意切,骁勇侯又卫国有功,大公子作为骁勇侯嫡长子,是附马的不二人选。”皇后拍着阮遂的手,看着她认真地说。
“大公子当真这么喜欢阿遂吗?”阮遂低下头,狭长凤眸紧紧盯着柏易堂。
“是,易堂……易堂对公主情根深种,此生非公主不娶。”柏易堂抬头对上阮遂的目光,一时间竟有些心虚。
“可阿遂怎么听说……大公子早在府外有了美娇娘,还答应人家要将人娶进府中做妾,那若这位先进了府,阿遂岂不是要叫她声姐姐,反过来,那人还要唤阿遂一声妹妹呢。”
阮遂收了目光,像是在和皇后说什么笑话,笑出声来,而皇后和柏易堂的脸色却一个比一个差。
“阿遂啊……”皇后皱着弯眉看着她这个倔强的女儿,似是想到了自己那段往事,端起茶杯喝了口清茶,握着茶杯的指尖却泛了白。
“今日先不议此事了,大宝,准备午膳,请公主和大公子去西暖阁用膳。”皇后放下茶杯,唤了大宝进来。
“母后也和阿遂一起用膳吧。”阮遂见皇后脸色不大好,有些担忧。
“母后身子不大爽利,怕扰了你们小辈的兴致,就不去了,在暖阁里打个盹。”皇后挥了挥手,示意大宝带阮遂二人离开,自己单手支着脑袋闭上了双眼。
阮遂和柏易堂跪了安,由大宝带着去了西暖阁。
“曼台,把二公子也请过来用膳吧。”阮遂落了座,吩咐道。
“是,公主。”曼台小跑着出了长春宫。
“公主这是?”柏易堂跟着落了座,本以为终于能和这位地位尊贵的公主单独相处,不想,她竟又唤人去请他那个庶弟。
“午后不是要一起逛御花园吗?本公主提前请人过来,有何不妥?”阮遂凤眸微挑,语气有些不满。
“没,没什么”,柏易堂干笑两声,掩饰内心的忐忑,“只是他只是个庶子,怕是不配和公主同桌用膳。”
阮遂瞅了他一眼,眼神冰冷,“庶子又如何?若是本公主喜欢,提了他做附马又有什么关系。”
柏易堂脸色臭得不能更臭,又不好直说什么,拿起桌上酒杯一饮而尽。
“公主,二公子到了。”曼台气喘吁吁,长春宫和柏氏兄弟俩暂居的东三所离得不近,她顶着烈日走了个来回,已经非常疲惫。
她身后的清瘦少年也走了进来,“参见公主,大哥。”
他今日换了昨日的劲装,穿了件玄色窄袖长袍,腰间系着银线腰带,勾勒出挺拔纤细的腰身,墨发如瀑高高束起,比起昨日被玉冠束得一丝不苟的发髻,更添了几分风流少年郎的意味。
“快坐下吧,曼台,你先下去吧,这里留银荷伺候就好。”阮遂见曼台大汗淋漓,忙叫她下去休息。
大宝见人齐了,拍了拍手叫宫女们开始布菜。
“西湖醋鱼,快尝尝,记得小时候你最喜欢了。”阮遂眼尖,见西湖醋鱼被端了上来,夹了一筷子送入柏易康碗中。
“阿遂,你竟然还记得……”柏易康十分惊喜,水汪汪的小狗眼盯住眼前娇艳的女子便不放。
“没规矩,公主的名讳也是你能叫的?”柏易堂冷哼一声,斜睨着对面的柏易康。
“他爱叫什么便叫什么,这是本公主给他的权力,大公子可还有异议?”阮遂冷冷地回击,手上却没闲着,又给柏易康夹了一些菜。
柏易堂捏着瓷勺的手青筋暴起,险些打翻面前的汤水。
柏易康眨着小狗眼一口一口吃掉阮遂为他夹的菜,拼命忍住内心的喜悦。
三人便在这样的气氛里用完了午膳,又在西暖阁里休息了一会,就由大宝领着去了御花园。
御花园里的花彼时开得正好,紫色的绣球和金黄的万寿菊尤为亮眼,极显皇家雍容华贵的气度。
阮遂时不时指着什么花和柏易康说笑几句,全然不顾旁边柏易堂铁青的脸色。
突然,几人听见前面拐角处一男一女在小声争吵。
“虞哥哥,公主喜怒无常,她不要你我要你,你与公主身份天差地别,为何就是不肯接受我?”是一女子的声音。
“玉兰姑娘,虞某感谢你的救命之恩,可虞某只是一介低微戏子,配不上姑娘的厚爱。”
阮遂对这人的声音再熟悉不过,是虞秋,那个带着十万大军屠了她家国的男人。
“虞哥哥——”
“大胆!是谁在那儿说话?扰了公主的好兴致。”柏易堂挥了挥手,令身边的小厮把虞秋二人带过来。
……
阮遂坐在凉亭的石凳上,玫色宫装的宫女在一旁小心翼翼地为她扇风,柏易堂也坐在对面的石凳上,饶有兴趣地看着凉亭外跪着的一男一女。
虞秋皱眉低头不语,玉兰倒是一副急于解释的样子。
阮遂并未把目光放在他二人身上,反而在细细端详自己昨天用凤仙花染的蔻丹指甲,还仰着头问站在自己身边的柏易康:“好看吗?”
“好看,阿遂指甲这么漂亮,染什么都好看。”柏易康乖巧回应。
阮遂满意地点了点头。
柏易堂见阮遂根本不在意这对奸夫□□的事,有些心急,他可是早有耳闻,太安公主对一个低贱戏子情有独钟,看她那绿衣侍女的表情,那戏子大概率就是眼前这个,她怎么一点都不生气?
他站起身,走到二人身前打量了一番,讥笑道:“野鸳鸯偷偷幽会也不知道找个僻静的好地方,秽乱宫闱,又扰了公主雅兴?该当何罪?”
两人低着头不敢言语。
“大哥,公主尚未发话,你怎么反倒做起主来了?”柏易康一脸无辜地瞅着柏易堂,仿佛真的对柏易堂的行为不解。
“你……”柏易堂指着柏易康,声音气得颤抖,碍于阮遂和一众宫人在这儿,又不好发作。
“大公子稍安勿躁,只是两个低贱的下人罢了,不值得大动肝火。”阮遂看了底下那三人一眼,端起茶杯抿了一口,声音冰冷得令人心尖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