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他找到了想要的未来
那是闵涵清醒时对母亲唯一的记忆:陷在病床里,被一圈维持生命的仪器包围。
他看见闵凡像那个接他回家的男人一样半跪下来,与他对视,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阿涵,再叫她一声妈妈,”闵凡断断续续地道,“再最后……最后唤一声。”
如果当时闵涵年纪再大些,他就能看懂,闵凡为了继续照顾好弟弟,已经强压了多少愤怒和悲痛没有表现出来。
但很可惜,他才四岁,看得出闵凡不高兴已属不易,更想不到背后的那许多。
于是闵涵说:“我不想……我不太认识她。”
闵凡像是一瞬间被定住了,他不再哽咽,而鲜红的血丝爬满了眼白。
他推开了闵涵,站起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四岁的孩子,咬牙切齿地低声道:“你再说一遍。”
闵涵抬头看他:“我不认识她。”
一旁的护士看见闵凡握紧了拳头,知道事情不妙,还没来得及拦,闵凡就已经不加控制地挥出手掌,直接扇在了闵涵脸上。
十四岁的男孩子的力气,对于四岁的孩子来说很可怕。
闵涵摔在了地上,护士赶忙去扶起他,发现不断有鲜血从他耳道里涌出,顺着粉嫩的耳垂滴落,触目惊心地掉在白瓷砖上。
闵涵看到护士一脸担忧地看着他,问他什么,但他除了嗡鸣什么都听不见。
值班的医生很快进来了,也问着闵涵听不到的话。最后闵涵只好靠着直觉,说出一声有些变调的“我听不见”。
值班医生立刻跟护士交代,送闵涵去了五官科检查。而就在这个一片混乱的时候,闵凡对医生说:“我们放弃治疗。”
值班医生本来有一通火气要发,这时,也只能定定地看着这个十四岁的男孩子:“你家里……没有大人了吗?”
“没了,”闵凡平静得像一潭死水,“就我和……他,最后两个人。”
就在这前前后后的两个月,闵家夫妇的存款被花掉了大半,而闵凡清楚,医疗费是无底洞,如果一直这样,就算接受了赔偿,他和闵涵也会很快就没办法生活。
而经过刚才的事,闵凡觉得,他亲手夺去了母亲翟森最后生的机会,就为了要养大一个都不肯再唤他一声的儿子。
很幸运地,闵涵的听力并未因此受损,他很快就得以重回校园。
同时,他当然感受得到闵凡对自己态度的变化,一开始他还追在闵凡后面让他不要不理自己,但渐渐的年岁渐长,他就习惯了,不再去求闵凡的原谅。
那位律师自愿每月支付一万元给他们,渐渐变成五千一月,渐渐地又变成了无。闵凡不声不响把钱分好,自己那份攒起来。
像是暗暗较劲,闵涵也不想碰,但无可奈何。
他进入高中的时候闵凡已经在市局供职,他依然只能用家里的钱。
他知道了父母长眠于远在苏原的故乡。清明的时候,他会经历将近半天的车程,就为了去教堂墓地送束花。
而兄弟俩还住在父母留下的房子里。
一天晚上,闵涵下了晚自习回来,闵凡已经到家了。
他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抽烟,远远地看着闵涵在自己的房间里拿书。
闵凡轻笑了一声,问道:“墓碑前的花,你放的?”
闵涵不答。
闵凡再一开口就是极尽嘲讽:“怎么?你那良心死到今天终于开始痛了?晚了点吧闵涵,钱都花出去了,现在装纯良,给谁看呢?”
闵涵没抬头,低声道:“要你看了?”
闵凡冷笑一声,掐灭了手上的烟。
没过一会儿,闵涵背后传来摔门的声音。
他又走了。闵涵想。大概是心里有数,知道他自己在家也不至于死,于是就越来越频繁地离开。
最后,闵涵心道:反正一个人也可以,有什么呢。
闵凡由他自生自灭,但他不想给闵凡惹麻烦,在学校安分守已,没有兴趣打架也没有兴趣早恋。
他在高三总复习的时候学会了吸烟——没有人挑唆他,纯粹是因为他觉得自己需要。
周末只休一个周日,差不多都是闵涵一个人在家。他经常就站在小阳台上,拿着一本教科书或是笔记本翻看,而手里像夹笔似的夹了一根烟。
2034年5月,高考倒计时一个月,人类ai化合法法案正式颁布两年后,闵涵第一次逃了课,去参加了抗议的游行。
法案颁布两年来,各种争议从来没有断过,这些在闵涵心中也一直会激起些什么,而那一天,他的心情最为跌宕。
他想起了缘悭一面的父母,而设想这样的改造落在他们身上,令他感到面对着无声的巨大的威胁。
因为他知道,回来的再也不会是那对雨夜驱车回家,只为看一眼幼子的夫妇了。
这样模糊的美好,还是适宜自己铭记,尽管要忍受生活的空缺。
闵涵由此定下了他要进入联合医学专业的目标。
回来的时候闵涵被班主任叫走,他就波澜不惊地站在办公室里,看着女教师一遍遍打闵凡的电话,却怎么都是不在服务区。
最后班主任心力交瘁,被他凉如水的眼神盯了一会儿竟然生出几丝胆怯,便放他走了。
高考对闵涵来说并不算什么重大的事件,他早已经习惯淡定地对待很多事。分数出来,他够到了苏原市联合大学的分数线。那是一所中等的大学,但联合医学专业堪比一级学府,他谁也没商量,就填了志愿,被顺利录取。
开学前半个月,闵涵没有和任何一人知会,就独自一人来到了苏原这个城市——闵家夫妇的故乡,而对他来说完全陌生的一个地方——开始了独自一人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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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校一年多,就没怎么碰烟。傅老师不喜欢,于是这变为专业里不成文的规矩。”
闵涵有意用力架着些图霖,但还是在某步迈出的时候听到图霖一声细微的抽气声。
他蹲下来,卷起图霖左边的裤脚,开始帮他按揉脚踝。
图霖看着闵涵的发顶,依然沉浸在他的往事里:“那怎么……后来转去了联合犯罪心理系?”
闵涵沉默片刻,答道:“我一直觉得,人ai化之后回来了,不管有多像,也再不是原来那个人了。”
“对于这样没有灵魂的物什,我想多了解他们,以减少隐藏的威胁。
“后来才发现,真正良善的人怎样都不会变坏。而那一部分穷凶极恶的,并不在联合医学的职责内。
“于是,我转去了联合犯罪心理系。”
依旧是不用和任何人商量,闵涵投身于一个危险到没有人填报的专业。
在那里,他保持沉稳清醒,面对深深扎根于人格的罪与恶,伫立在“三米不留人”的区域里,独自守着人性里的良善。
“当时我担心体检过不了。”闵涵道。
他手掌里的暖意透过一层布料,熨帖着图霖的脚踝。
图霖:“是担心耳部的伤?”
闵涵顿了顿,才“嗯”了一声。
后来的结果显而易见,体检全部合格,经过训练体能要求全部达标,不然他也进不了市局的侧写二部。
而图霖一想到闵凡,就无奈地叹了口气。
闵涵停了手,抬头问他:“感觉好点儿吗?”
“嗯,好多了。”
得到图霖肯定的回答,闵涵站起来,两人继续在街道上慢慢走。
图霖皱了皱眉,还是没忍住要提起闵凡:“你哥哥他……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闵涵说:“他从来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不过,大概我说了他也不会信。”
“偶尔午夜梦回醒过来,会为病房里没完成的告别怅然懊恼。从来没觉得他做错了什么,也没觉得,他身为一个哥哥,在我成年之前有任何做得不到位的地方。但……”
图霖知道他没说完的是什么。
但闵凡不会把这当作内心的剖白,而会把它当作缓和关系的伎俩。
停顿片刻,闵涵低头,无奈地抿了抿唇:“所以,就一直这样了。”
图霖感到心在一丝丝泛痛。只有他知道,闵涵的要求实际放得有多低。
就好像,生活负责给出沉重的打击,而他会接受。至于坚持和还击,他一定会做,但也是接受之后的事了。
他拉了一把闵涵的手臂示意他停下,然后走到闵涵面前,圈住了他的脖子。
“哪边是受过伤的?”图霖随意伸出手,挑了一边耳垂去蹭。
闵涵被他逗笑了:“问这个干嘛?”
“再哄一回小孩,给你表演一个痛痛飞。”
“那不告诉你。”闵涵笑着,搂住图霖的腰,耳语道:“我受过的伤不少,你可不能厚此薄彼。”
图霖轻笑,手掌轻轻拍着闵涵的脊背。
还有些话,闵涵没说完。当多年之后,他拿着自己的工资将当年用掉的钱尽数补上时,他感觉自己离那个出生的地方越来越远了。
一个人的生活已经持续了很久了。
这是闵涵成人后第一次被人安慰。他怔怔地,只觉得像是有个缠得死紧的结被解开,肩膀也跟着觉得轻松了。
有人分担往事,真的可以使人意识到一件事。
他们已经捱过了那些事,伤疤淡了,一切都真的过去了。
而眼前的,是现下实实在在的安心与温暖。
终于,闵涵略略低头靠在图霖肩上,将他抱得更紧了一些,闻到他身上清爽柔和的皂香,脸庞感受到暖融融的阳光。
在那一刻,闵涵发现自己并未失掉去爱的勇气和能力。
他同时确认了一件事:图霖对于他来说,很重要很重要。永远不会离开他,每天都想拥抱他,这些就算重复几十年也不够。
相比之下,他的后半生年华都变得短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