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他真让我生气
口腔科医生去吃饭了,一位急诊医生临时顶上。
他不是省油的灯。
一双眼睛看着很年轻,一把镊子攥在手里对人却是毫不客气,两次戳在人体脆弱的黏膜上。
闵涵最终还是没有战胜人类的本性,再也忍不住,从凳子上大步奔到近旁洗手台,趴在上面干呕起来。
喉管里有淡淡的血腥味泛上来,渐渐弥漫在口腔之中,还有冰凉的金属带来的刺痛。
手下败将不情不愿请的饭真是吃不得。他默默地想。
生理性的眼泪模糊了他的视线,借着台前的镜子,他皱着眉勉强看清了年轻医生在他身后坐着,两只手悬在半空竟然有些无措,那把镊子——好像在微微地颤。
“……没事吧?我们……继续?”一个年轻的温和男声试探性地问。
继续?就这样还继续?
闵涵心说这果然是个年轻医生,没什么经验。不过他最终选择了谅解。
闵涵也没答话,兀自拧开龙头,捧了冰凉的水灌进嘴里,冲刷那股血液的甜腥。
“你没事吧?……闵警官?”
这称呼……这声音……
闵涵猛地就被嘴里的水呛了,又伏在洗手台上一阵剧咳。终于平复,他微微喘息着,还是拧开水龙头抹了把脸。
“咳……没事……”他的声音被呛得半哑,自觉十分狼狈,心里某处还生出几丝心虚的感觉。
为什么图霖会在急诊?按照自己之前的设想,他难道不应该在胸外科风生水起吗?至少……至少也可以是副主任医师了?
闵涵撑在洗手台前沉思,他对医生的职称没有什么概念。
洗手台上方的镜子清清楚楚地映着闵涵的脸,让他眉间的微蹙被图霖一览无余。
闵涵终于转身,看到图霖摘下了口罩,低头的时候眼睫投下一片阴影,显出眼眸里深深藏着的疲累。
“图……医生?”
闵涵犹豫着,还是没有叫图霖的名字。
图霖把食指虚抵在唇前,示意他暂时不要说话,左手握住闵涵的腕骨,又把他拉回了木凳子上,抬起闵涵的头,举着镊子居高临下:“张嘴。”
闵涵依言照办。
图霖的左手温柔地托着闵涵的下颚,幅度不大地来回晃动。脸部的皮肤细薄,也很敏感。闵涵几乎可以感觉到贴着自己的那只手并不细腻,甚至是粗糙的。
一会儿,图霖松开手,镊子在一旁的托盘沿上磕了一下,又看着闵涵促狭地笑了:“基本功生疏了。”
“如果要投诉我的话……这里出门去咨询台,护士会告诉你怎么走。”
闵涵仓促地说:“不会。”
他心里此刻全都是岑莱的那句话。
别人的路,你铺不平。
他本以为就算铺不平,也不会再带来什么坏处。
虽然闵涵现在还没有完全问清楚,但事实几乎已经像天平一边是一只蚂蚁,另一边是五百克的砝码,倒向哪一边不言而喻。
“谢谢,”图霖苦笑道,“再接到几条投诉,我可能就要脱衣服走人了。咽喉处还是有细小的破损,这几天饮食要清淡些,不要吃太烫或是辛辣的——”
“你为什么会在这儿?”闵涵还是没忍住,打断了图霖的嘱咐。
闵涵需要确认,很需要,现在就要。
图霖的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若是在上午或下午的时候,他完全可以用“后面的病人在等以后再聊吧”搪塞过去。
好巧不巧,现在是午休时间,医生不在,病人也知晓规矩不会在这个时候来,整个急诊除非有紧急情况,否则就只会有他一个人值守。
他知道躲不过去 ,只好踌躇地开了口:“……傅恩教授,联合医学的创始人之一,是你的老师吧?”
闵涵沉默片刻,不甚流利地辩解道:“……他只当了我一年的老师——”
图霖笑了笑,柔和而不容置喙地打断道:“这样一位人物,亲自到医院来找我……可想而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后果。在不正确的年纪,评到了与年纪不符的职称,科室里所有人的注意力自然而然都会转移过来……”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
如何防止一个潜力十足的青年医生未来与自己平起平坐?
当然是在他年富力强的时候就把他贬去急诊科,呆上个几年脱不开身,如果不是回校重修,就再也拿不起手术刀。
“我知道你信什么,闵涵。”图霖道,“我也想信,所以我试了试。现在这个结果,在我预料之中。”
闵涵盯着图霖垂在身侧的手。
生该拿着手术刀的手,如今空落落的,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复成本该有的样子。
闵涵的眸子垂下了,道:“抱歉。”
图霖却是笑了:“跟你没关系啦,要算起来也是我本来不守规矩。”
“那规矩不该守的……”
“闵涵啊,”图霖轻轻摇着头,又一次叫了他的名字,“我本来得守啊。”
“这些东西你不需要知道的。你也不需要自责,帮着向傅恩教授举荐我已经是很大的助力了,剩下的那是我自己应该接受的。”图霖继续解释道,“人在哪里都可以救,即使我不再在胸外科,甚至已经不在医院供职,只要有一双手和记住的东西。你明白吗,闵涵?”
图霖向前走了一步:“看着我,闵涵。”
闵涵咬起了牙,低着头就是不看图霖,只是盯着图霖垂在身侧的手。
“你要记得,闵涵,帮人铺路不是你的本职,你已经尽了全力了。”
那只手修长,但不漂亮,棕毛刷和医用酒精共同造就了这样一双手。这双手应该属于手术台,属于无影灯,属于各种精密的仪器或是锋利的手术刀,但绝不属于简陋的急诊处置室。
也许,自己不应该插手年轻医生的生活,自以为为他铺过的路,并不安全宽广,不远处就是隐秘在地平线下的悬崖,根本容不得信步而行,走不了多远就又跌入谷底。
如果当初,图霖也许现在还在胸外科,有机会参加手术,紧急时还可以展现自己的麻醉技术。
闵涵低着头说:“对不起。”
他一直觉得自己活得干净利落,现在却发现自己还有很多不明白。
亏欠的感觉怎么都散不去,反而越积越多,就好像一生都要还不完了。
闵涵没有再等到图霖讲话。
他近乎仓皇地逃出急诊处置室,差点儿迎面撞上午休时间来聊天的秦贺湘。
这时候,刚刚一直在说对不起的闵涵却是忘了道歉,惶急地就跑了。
秦贺湘惊魂未定,看着人不见的方向道:“哟……那谁啊?跑那么急。”
“一个病人,挑鱼刺来的,”图霖顿了顿,又补充道,“也算是朋友吧。”
“朋友?”秦贺湘看着图霖不紧不慢地收拾东西,从鼻子后面哼出来一声,“我看啊,就是被我们霖霖戳怕了……他没投诉吧?”
图霖突然觉得,一直讲道理的感觉真是让人生气。
“他?投诉?”他突如其来有些不耐烦,把托盘扔在桌上发出哐啷一声,让秦贺湘看出他正在生气,“他什么都不懂,还投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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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星脉的驾驶室门被拉开,又被重重地关上。好像刚刚上车的人是九死一生逃出来的。
闵涵坐在驾驶座上,极其罕见地有些心神不宁,手掌在方向盘上握了又松,松了又握。
就算他是随侧,市局最好的随侧,他也不知道做些什么又怎么去做才能让他心里好受一点。
要怎么才能帮到一个心甘情愿被他害了的人?闵涵不知道。
突然,大衣口袋里的手机振动起来,是乔依捷的电话。
闵涵:“喂?”
乔依捷:“闵侧!明天的抓捕行动被提前了!嫌疑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刚刚从黄牛那儿买了车票,像是准备跑路了!连队长正在到处找您!”
闵涵略一沉吟,方才还有些无措烦躁的目光此刻已是凛然无比。
“我马上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