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被我遗忘的戒指
闵涵的眉眼渐渐平顺下去。图霖撤了手，却又在半途被闵涵凭直觉捉住，握在手掌中。
他依旧闭眼，靠着靠枕，脸庞微微上仰。他就这般仿佛熄灯夜谈的样子，说：“这不是一件案子，而是一系列的案件。”
“最开始，苏原市严打地下毒品交易，抓了一批拆家。从他们往上层层溯源，找到了毒枭，代号昆度。他行踪诡秘，在各国都做交易，更敢于向兰察集团，也就是缅甸最大的贩毒集团对抗。”
“那是七年前，昆度第一次出现。此后，以他为核心的联合行动、跨国行动全面展开，却是始终没落网。”
“又过了不到半年，连丞带队查一起拐卖人口的案件，一层一层往上查，最后溯源穷流，基本确定，核心人物代号昆度。”
“后面过了多久我记不清了，大概还是不到半年，闵凡带队调查一桩经济案件，查到几大座地下钱庄进行洗钱活动，范围跨国，与别国警察互补卷宗后发现，大老板代号——昆度。除此以外，互补的资料还显示，昆度在国外有一张完善的军火走私网络。”
图霖听完，微微睁大眼，问：“那和黑曜石芯片有什么关系？”
“昆度手下充当重要枢纽的那些人都是纯ai或是半ai，我们发现这些ai体内的中枢控制区都被安装了玻璃被覆、黑曜石为底板且以石墨为导材的电路板——或者说，是芯片，可实现对ai的远程控制。”
“而这一发现，始于四年前，是第一次黑曜石芯片出现后不到一年。”
图霖看着闵涵原本平顺的眉眼渐渐显出沟壑，有种强烈的近乎是断定的直觉出现在他脑海中。
闵涵，是第一次黑曜石芯片出现时的受害者。
但他没有戳破，因为闵涵没有顺着说下去，表示他不想忆起，那么图霖也不会主动提。
就像闵涵一直不告诉图霖过去的事，虽然像鞋中的一粒沙，时不时就会出来膈应人，但图霖相信闵涵这么做有他的理由，他也愿意再等等。
余下的事，图霖也已经猜出来了，深受其害的闵涵在一年后才得到结果，证实黑曜石芯片属于昆度，但是此后调查一直停滞不前，抓捕也从未成功。
于是就像他说的，“徒劳无益总比袖手旁观要容易”，他想亲自试一试，找到行踪诡秘的昆度。
这一连串下来，侧面向图霖说明，闵涵当年受到的伤害，确实是太深了。
想到这里，图霖不由自主地反握紧了那只布满细小伤痕的手，引得闵涵微微怔愣，倏然又勾起唇角。
图霖又接着问：“你回去了，会面对什么？”
他问这话时已经很努力地在放平声调，但颌骨和鼻梁间还是如同浇了酸水一般，直逼着泪水涌出来。
“回去之后吗？”
答者语调轻松，似乎并不担心。
闵涵依旧舒适地靠在后背的枕上，虽然面带些许的疲惫，脸色也有些苍白，但眉眼舒展，双目轻阖，硬朗的脸廓柔和下来。
他极少见地掩去了落寞，只剩下温柔，尽管表情只是平和，并不带笑。
“大概……暂时停职吧。他们不会开除我的，他们舍不得，把我开了，大宗的活谁来干？”
那语气，简直如少年人在娓娓抒发对未来的憧憬。
“有些事我不会做，了解的人根本不用取证就会相信我，而不了解的人费一番周折，也会发现真相的。”
“没有人比我更想抓住昆度。”
一行泪滑了下来，图霖抹了一下眼尾，却是笑了。
他说：“我信你。”
两只手紧紧地握着彼此，借以传递力量。
就在病房里，一个一丝光也不见的角落，一只死去的西瓜虫蜷着几对脚，“注视”着他们。
数据传输的终点位于苏原市局北楼，局长办公室。
“这个人是谁？”
台式机屏幕上，正显示的就是闵涵那间单人病房的图像。
刘处用手指着一个背影，问道。
前一天闯入审讯室的那几个人正都在局长王历的办公室里，除此以外还有副局长封雷和被叫来的连丞。
“那是差不多两周前刚招进来的辅侧，叫图霖。”连丞说道。
刘处拧起眉，问道：“他和闵涵什么关系？背景都查过吗？”
连丞忍不住嗤笑一声：“您是在怀疑什么？图霖是本市成绩最优的ai辅侧学员，招收方面您不用担心走后门。而且，ai侧写师在入职之前就都已经交出了记忆文件的接管权，只要有必要，我们随时可以查看图霖的记忆文件。即使现在在这台破台式上也可以。”
王历轻咳一声，向连丞递过个眼色。
连丞没搭理，继续盯着刘处一字一顿说道：“您，是在怀疑什么？”
封雷叹息一声，出声道：“连丞，好了。”
“怎么好了？”连丞的礼貌性微笑也被愤怒撕碎，“审讯室运行过程中未经允许严禁进入，现在我们的人伤了，他们在这里想尽办法把事情闹大，我不知道要怎么才算好了。”
“连队长你注意言辞，你私自给闵涵监控权限，虽然已经经过询问，但身上的嫌疑还没有消除！”刘处也顶着一脑门官司，正愁有火没处撒，一言不合就吼了出来。
“那行啊！”连丞腾地站起来就想往外走，“你们继续查我，我报到省厅来查你，看谁最后耗得过谁。不让你受处分，你就不知道一线警察的命有多少分量，更不会把侧写师的命放眼里！”
“王局，我去忙了！”连丞已经走到走廊里了，转身冲里面喊一句，便“砰”地关上了门。
王历叹息一声，顶着刘处怒气冲天的目光关掉了他那台“破台式”。
“连丞还是这么个脾气。”王历幽幽地对刘处和封雷说。
“你手下的人过火了！”刘处没好气地说道。
他们三人算是警校同一届毕业的，此刻没有别人，说话更放得开些。
封雷挑眉道：“你也过火了！本来顺理成章把人带回来审就好了，非得闯审讯室。现在啊，不管查出来有没有大事，你都免不了处分了。”
两人说话间，王历忽地喃喃一句。
“这个人……我好像有点儿印象。”
“谁？”
“那个名字，图霖。”
“我好像在翻阅案卷的时候见到过。”
————
观察期还有一天，闵涵就暂时住院。
他的晕眩症状还不能完全消失，于是医生又给他注射了少量镇静剂，让他通过无梦的昏睡来休息。
图霖的手机开了振动放在口袋里，听见嗡嗡声传来，他轻手轻脚地从床边的椅子上站起，退到了走廊里，顺手把门虚掩了。
“喂，刘若。怎么了？”
“诶图霖！主侧没事吧？昨天我和叶淼从审讯室回来就听说省厅的人闯了三号审讯室，老大进了医院。现在什么情况？为什么老大会有掩护昆度的嫌疑？”
图霖说道：“他没事，明天就应该能回去了。至于后面另外的……他做了一些事，原因不想说，我就不告诉你们了。经过询问嫌疑肯定能洗脱，你们不用担心。”
电话那头突然一阵静默。
“信号不好吗？”图霖皱眉问道。
“不是，我是在想……”刘若踌躇道，“为什么主侧不想说的事，你会知道？”
图霖愣住：“啊？”
“我还听说你在三号审讯室里独当一面，省厅那些人进了控制室就被你挡住，硬是没能再往里进一步，你还连着隔壁经侦支队的闵队长都骂了？图霖你牛掰啊！”叶淼兴冲冲的声音从旁边挤过来，求证着他道听途说来的对自己来说堪称传奇的事迹。
图霖一言不发，不知正咬着嘴唇暗自思索什么。
“所以，图霖，你跟老大，以前是有什么关系吗？”又是刘若犹犹豫豫的问题。
图霖几乎就要脱口而出：朋友，以前认识。
然而就是这么正常的几个字，要它在舌尖上滚一番却好似有千难万难。
他眼神有些慌乱，就近地盯住了医院走廊尽头的一盆盆栽，思绪迷乱。
一阵莫名的心虚涌上来。
他不知道他和闵涵之间到底算什么。
他对闵涵毫无保留的信任、关心全都建立在海市蜃楼般的基座上，好像根本经不起细细品味，就将溃散。
那盆盆栽旁边，岑莱刚刚站过的地方。
纵使闵涵那么肯定地对他说过，他认识图霖，他们一起经历过许多，但他现在都不记得了。对现在的他而言，不记得就是空的，和空头支票一样空。
他拥有的、和闵涵一起经历过的，也许还没有岑莱多。
想到这里，图霖的胸口一阵发虚。手机好像是什么重物，压得他的手臂不足以抬起来维持通话的姿势。
良久，图霖艰难地启唇，尽量把语气放轻松，说：“你……你猜。”
听筒里响起一串滑稽的忙音。
“你好……你是闵涵的家属吗？”
图霖拿着手机失神地转过头，发现一位护士正看着他，手里捏着一个透明的防水袋。
图霖低下头，算是默认，没有正面回答，只是问：“有什么事吗？”
“病人之前做检查身上金属物品都是摘除的，这个你们落下了，是忘了吧？”
护士走过来，把防水袋交给图霖。
袋子里是一条黑色的佩线，缀着一枚铂金戒指，另外有一枚铂金戒指随着袋子的倾斜在里面滚来滚去。外侧的水纹似乎绵延不绝，温柔的线条在白色走廊灯下泛出银光。
图霖看了一会儿，才想起来要向护士道谢。
护士走后，他掠过佩线把其中滚动的那枚戒指拿出来，刚想看一眼内圈，又忽然把它紧紧攥进手掌中。
明明闵涵已经承认过了，图霖却还怕内圈里的名字不是他。
他悄悄地走回闵涵的病房里，看着昏睡过去的闵涵，他觉得自己有勇气看了。
手掌平摊开，他把戒指举到眼前。
病房的窗帘是拉上的，室内有些昏暗，但近在眼前的东西依旧可以看得很清楚。
同理，就算眼眶里已经蓄满了泪，视线模糊；就算这两个字母是花体，牵连缠绕，但图霖依旧可以看懂那两个字符。
“tl”
他原地蹲下来，抱住自己的膝盖，半晌又勾着佩线把另一枚戒指拿了出来。这一枚戒指的内圈也刻着两个花体字符。
“mh”
一时间重心不稳，他无声地跌坐在冰凉的瓷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