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或曾有过的家
闵涵整个人僵住了，从肢体到目光，都一动不动。
就这么，要知道了吗？
他停顿了很久，艰难开口，问：“……为什么这么说？”
“因为面试那天，我跟着你从审讯室走到侧写室，如果不认识图霖，你看到我的第一句话应该是‘你是谁，跟过来干什么？’，但实际上你说的却是‘你怎么在这儿？不跟着姜组长走吗？’我以前并不在市局工作，不会是看着面熟却不知道名字的情况，除非你对于我是谁早已有了预判。”
闵涵颤抖地叹息，还是闭上了眼睛。
原来从说第一句话开始，就引起了怀疑。
总有一天图霖会全部都知道，甚至全部都记起来的。
他一直以为，这一天会晚点儿来，但同时他也清醒地意识到了心里那点隐秘的期待。
期待着回到从前那样，下班时间临近有了回家的渴望，期待着两个人罕见的调休假期撞到一起，去看夜场的电影。
然而，如果面前的这个只是已去之人的影子，那这又算什么呢？
每到这时，无数个出现了无数次的词语闪现过闵涵的脑海：背叛，沉沦，混沌，浑浑噩噩……
他有时候觉得，拥有格外清晰的大脑并不是一件好事，如果他的脑海并不清明，承担的责任再少几分，他就可以混沌而快乐地活着，根本把眼前的当作已故之人。
闵涵睁开眼睛，却没去看图霖，兀自克制着对自己的怒火。
图霖接着道：“准确来说，你认识的图霖是一位胸外科医生，也就是我现在代替的这位。”
“五年前，图霖医生应该与你的关系不一般。你的白瓷马克杯极有可能是他送给你的，我还可以大胆猜猜——”
“别说了。”闵涵的力气似乎都被抽干了，无力地叹了一句，却丝毫没有效果。
“——你手上的戒指，内圈刻有‘tl’的字样，而另一枚内圈刻着‘mh’的戒指，现在就挂在你的胸前。是不是？”
闵涵颤抖地呼出一口气，没有勇气再去答一个“是”。
他双手攥着，戒指上水纹抵在指节间，却因为线条的温柔而没有泛出疼痛，只是轻轻硌着。
忽然，一声压抑的哽咽落入闵涵的耳中。他几乎是立刻就看向图霖的方向，但因为光线昏暗，他看不真切。
图霖还是以轻松的语调开口：“过去发生了什么，可以讲给我听吗？我记不起来了。”
闵涵愣住了，随即他立刻拒绝：“不可以。”
图霖的声音变冷：“……那是我的记忆，为什么别人能记得而我不能？”
“是不是因为，你从来就觉得那段日子不属于我，不属于一堆机器？”
“不是的！”闵涵立刻从办公桌后走到图霖面前，下意识伸出手又往回缩，但最终弯腰捧住图霖脸。
“不是……不是这样的……”
“那又是怎样的？！”
闵涵终于看清了图霖的神情，冰冷的，带着恨意。
图霖也从自己的座位上站了起来，就这么看着闵涵：“没有那么想，却一次又一次提醒我‘你就是一堆机器’，你想表达什么？嗯？”
闵涵看到他额角有青筋暴起，陷入无限的迷乱，以致片刻失语。
这明明就是那么真实的一个人，会笑，会生气，会有想吃的东西。
可是自己又在纠结些什么？
闵涵低哑道：“抱歉，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只是……”
我只是想提醒自己，不能把眼前人和忆中人完全混淆，但现在看来这其实毫无意义。
闵涵发现，自己不可以忍受看到已故人难过，也不可以忍受让眼前的图霖难过。
他没能继续说下去，而图霖像是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打开闵涵的手。
“你只是什么？你有什么好只是的？原来的图霖有你，有全部，你有关于他的记忆，他就算彻底从这个世上消失，也会一直得到爱意与缅怀。”
“可我呢？”
“我不能选择是否来到这里，我因为这段记忆而存在，而我还不配知晓它，那我又是什么？”
“如果不能把他原来拥有的都给我，哪怕一分爱意和尊重也不能，那你们为什么要把我拽回来？那都是我的东西！我的东西啊——”
就在那一刻，闵涵把浑身颤抖的图霖搂进了怀里，好像不顾一切。
图霖却在拼命推他，想要挣脱出去。
他的双臂微微施力，更紧地抱着对方，手抚在图霖的脊背和后脑，让他把头靠在自己肩上。
因为愤怒而急促起来的呼吸慢慢平复，随之而来的是温热的泪水，泅浸了他的衬衫。
他不知道这对不对，但都不重要了。
闵涵把脸埋进图霖的颈间，吻着他的颈侧，伏在他耳边说对不起。
对不起，我现在还没有说出来的勇气，但我会告诉你的。
“对不起，图霖……”
亲爱的，图霖。
五年前，年轻的医生一身白大褂，正在回头看着他笑，温和的眉目徐徐漾开。
面前，图霖抬起头，双手从闵涵的领口松开，然后轻轻摘下了闵涵的眼镜。
就像刻在身体里的记号，他熟练地踮起脚，在闵涵的左眸落下一吻。
很短暂，仿佛蜻蜓点水，留下些许微咸的湿意停驻于唇瓣。
他可以清楚地感受到，闵涵紧贴着眼尾的地方，还有一颗黑色的小痣，唇瓣印在上面，有些细微的凹凸感。
“我喜欢你的眼睛，闵涵，”图霖梦呓一般道，“虽然它很普通，但我很喜欢，从面试那天看到就很喜欢。”
“它让我想起，我小时候躺过的那片……那片落满了银杏叶的草地。”
泪水滚烫，滴落在图霖的唇上，又因为两人随后的唇齿贴合而晕开，弥漫、融合、最终淡去。
吻很深入，舌尖在图霖的口腔各处舔过，激起麻痒，很快又会被抚平，仅剩下紧密接触的愉悦。
熟悉又陌生，令他动弹不得却极为留恋，即便透不过气也不想结束。
图霖开始低低喘息。
不知过了多久，两人才分开。
寒夜里，一轮霜月已经升到了中天。
“我们回家。”闵涵说。
二十分钟后，一个管理良好的老小区出现在眼前。
开盘大概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但环境还是很好。
最特别的是，刚走进大门，耳边就安静下来了，只能听见风吹草木的声音。
昏黄的路灯会令人产生轻微的迷乱感，就好像二十分钟前发生过的都不是真实的。
接着就到了闵涵的家，一间一百平米的房子，在三楼。
从闵涵开的车的价位来看，图霖知道他并不是买不起更大的。
放眼望去，家具和陈设都是木质，灯光是微黄的白。
很温暖舒适的氛围。
这一切对图霖来说很陌生，又有一种莫名的熟悉感，就像也曾经参与过对这个不大不小的空间的设计，对它的每一处细节都烂熟于心，闭着眼都能摸清楚。
“客厅，”图霖闭上眼睛，就依照直觉慢慢在原地打着圈，用手轻轻点过某几个方向，“主卧，厨房，阳台，小花园……”
“对吗？”他睁开眼问。
透过冷冷的玻璃镜片，他看到闵涵的眼里漫上一层薄红，又被他垂下眸子压了下去。
“对。”闵涵说。
他很难过，但又很高兴。
图霖脑子里盘旋着这个念头，当几个小时后闵涵看着他往客卧走，他又这么想着。
区区几厘米的门板把图霖和闵涵与房间外的一切隔离开，图霖走到墙边，熄灭了米色的柔和灯光。
他摸黑慢慢走到床边，在床沿上坐下，双手陷进了蓬松的被子里。
这时，图霖才发现刚刚自己一直不自觉地憋着些气，此刻完全安静下来，他有些微微的喘息。
胸腔里有一种陌生的感觉，没有鲜活心脏的狂跳感，但快速心跳所带来的极度雀跃感却愈演愈烈。
太不真实了。
如果闵涵真的认识图霖，并且跟他关系不一般，那么侧写室里那样的深吻毫不为过。
但自己又为什么要去主动吻闵涵的眼睛？
这到底是自己在随着记忆跟闵涵逢场作戏，只想让他有再续前缘的错觉，还是自己真的对眼前这个人有不一般的感觉？
图霖觉得，他怎么都剖析不清。
他与图霖之间的联系太过紧密了，他的整个人格都是基于图霖的记忆文件重新生成的，可以说，他就是图霖的复制品。
于是这么想来，刚刚在侧写室里，是图霖当年的心动被他完美复刻。
而他自己的情感……却无处安放？
图霖不知道应该怎么想。
他让自己向后倒去，扎进了柔软的床铺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