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乱心者
鹿角仪还没有开始工作，嫌疑人也没有被押进作用区。
三区里只有闵涵一个人。他戴着无线耳机，双臂伸直撑在椅背上，头部埋下去，左手无名指上夹着监测系统，而探测片隐没在细碎发间。
监测员看着眼前仪器的屏幕上显示出的图像，显得有些焦急。而其余的人则在盯着闵涵的背影。
“闵主侧怎么了？”图霖推门进了控制室，问道。
监测员闻言转过身来，眉间紧紧皱着：“他现在的注意力很难集中，你看，橙色波段出现频繁，说明脑部有些区域的反射太过活跃。这种状态下开鹿角仪太危险了！”
屏幕上是各种颜色混杂的波纹，从深蓝色到绿色再到黄色、红色，这些都说明闵涵现在的思绪很混乱，难以集中注意力。象征稳定的深蓝波纹被其他颜色切成小段，零零碎碎。
监测员道：“十秒内，深蓝色的稳定区至少要占这波纹的百分之四十，但现在连一半还不到。”说着，他指了指旁边的一个时刻跳动的百分值。
百分值一直在“18”和“19”之间徘徊不定。
图霖怔了怔，转头又看看三区，对着收音器道：“闵侧，我来替你。”没等回应，他就当机立断推开了二区的门，准备替下闵涵。
“别动。”
闵涵突然道，声音十分生硬。
外面的响动通过收音器一丝不落地传了进去，闵涵都能听到。
不知道是因为什么原因，他现在有些不快。
图霖脸色微微有些冷，对此置若罔闻，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继续想要去开三区的门。
“你听不懂人话，短路了吗？！”
图霖僵在原地。
不光图霖，所有人都愣住了，因为他们从来没有见过闵主侧如此光火的样子，有时候他发火，也只是把每个字都咬得很重，声音压得极低。可刚刚，那就是……吼出来的。
瞬息之间，图霖温和的眉目冷了下来，脸色变得非常难看。
然而并没有人注意到。
闵涵仰起头，对着天花板上泛着金属光泽的鹿角仪和旁边惨白的灯光，他闭了眼，深深吸气。
片刻之后，数值终于攀上了20，此后缓缓上升着。十分钟后，闵涵道：“押嫌犯，开鹿角仪。”
监测员转身，点头确认可以开始了。刑警押入嫌犯，关好三区的门。
驯鹿师开启鹿角仪。
闵涵背对着观察窗，监测仪器依然夹在他左手无名指上。
图霖盯着他那只手，铂金戒指的银光被隐去了大半，可还是隐约能看见。
他的眼眶几乎是一瞬间就红了，而手掌因为愤怒而紧紧握着。
“图辅侧，”闵涵似乎叹了口气，但轻缓的声音通过耳麦传过来有些不清晰，“你可以回去了。”
图霖是在闵涵话未说完的时候就迈步的。
————
“我回来之后，阿敏跟我说过你的事。一开始一连两个星期都没看见你，那时你又刚刚辞了职，怕你出什么事，天天都纠结着要不要报警。”
“后来，那天她就快要崩溃了，刚要拨通110，你的电话就来了。”
魏纨青一言不发，双眼失神地盯着桌面。他眼眶凹陷下去，细碎的头发挡在眼前竟然泛出灰扑扑的色泽，人也很瘦，再不是那个神采奕奕的刑警副支队长。
也许是因为身体，也许，是因为生计。
“你知道阿敏当时怎么跟我形容你这通电话的吗？……学艺术的就是措辞生动、感情真挚……”
图霖听见自己摇头嗤笑一声。
“她说，你那个电话，就像是一个快要溺死的人，吐出了最后一串气泡。”
“整整一夜，她就坐着。阿敏知道你大概很长时间都不会回来了，甚至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但你告诉她自己没事，她就信了你，没报警，还拖着自己陪你一起耽搁。”
“我都不知道，你这是在作什么死。”
图霖鲜少用这样情绪强烈的词汇，这会儿算是有些口不择言了。
突然，眼前魏纨青憔悴的样子变得模糊起来。渐渐地，他什么都看不见了。
一股浓重的血腥味儿包围了他，他感觉到自己背上是一片湿凉的黏腻，他的脖颈里也是。
黏腻的液体浸透了他背后的衣物，顺着他腰背的皮肤往下淌，凉意让他忍不住颤抖。更多的液体则是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淌，滴在他的脚边。
“没关系的……”他听到自己说，“我可以继续陪着你的……活着就是用灵与肉，死了还可以留下记忆……”
“……都没关系的，我一定可以陪着你……”
“……开枪吧。”
枪口似乎就放在他耳边，“砰”地打出一颗子弹。
图霖蓦然惊醒。
晚上二十点十七分。
侧写室的灯关了大半，而闵涵端着个普通的白瓷盘子，就站在门口看着他。
“你……怎么了？”闵涵皱眉看着他，刚刚想往前走一步，就见图霖的身体紧绷地靠着椅背，眼神无措地闪来闪去。
“……没事，主侧，我没事……”他越说声音越低，似乎还没从方才脑海里的画面缓过神来。
“你做噩梦了？”闵涵试探性地问道。
他看见图霖的嘴角明显地抽动了一下，似乎是想挤出一个笑容，然而失败了。
刚刚那个，算是……噩梦？图霖满头黑线。但……他是ai啊！ai怎么会做梦呢？
在睡眠时间里，他也在充电，可以有意识地重演某些记忆，比如说一开始有关魏纨青的那段，就是记忆，是他今天的记忆，从审讯室回来之后真实发生过的事。
那么后面那段呢？他不记得自己曾经经历过。
为什么真实记忆的回放会在半途被这么个东西截胡？
但是，一切感受又是那么真实，恐惧、慌张、强自镇定、绝望和释怀，混杂在一起，堵在心里。而那个人说出的那些话，就好像……好像……就是自己会说出来的话。
但那么恳切的、就好像是诀别的话，他又是在跟谁说呢？
图霖不打算再去想了。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把视线转向闵涵，看清了他手里拿着东西：“闵主侧，盘子里是什么？”
闵涵小心地又向前走了几步，见图霖不再躲了，才放下心来，把白瓷盘子轻轻放在了大方桌上。
是一盘很普通的蛋糕，就像菜市场里散称的那些一样，只是比那些大了好几圈，又被很细心地切成了六等分。而蛋糕的最上面挤了一些白花花的，像是奶油，又被人极有耐心用勺子划开，做了个简单但好看的拉花。
“这是……？”图霖话还没说完，鼻尖就已经嗅到一股甜香，有浓郁的牛乳的味道。
原来挤在上面的是炼乳。
这个念头一起，图霖脑海里莫名多了几分想吃的冲动。
闵涵放下盘子之后，就走到自己的办公桌后开了电脑，白色的光映亮了他的脸：“算是夜宵吧，跟完了几个案子天都黑了，以为你们还在这里，没成想就剩一个了。”
言语间，盘子里已经空出一块。
图霖先是小心翼翼地舔了炼乳，细细回味，心满意足地开始吃蛋糕。
甜香之中，图霖尝出些许别的味道，他分辨出这是稻米的味道。
啊？电饭锅做的？闵涵自己做的？
市局食堂里，还没有与时俱进换成家用的智能电饭煲，依然是简简单单的大电饭锅，搅拌机和打蛋器倒都是有……
图霖又看看闵涵，淡蓝色衬衫的袖子还卷在手肘附近，那处似乎还有面粉留下的白痕。
不知是什么地方被触动了，图霖胸腔里生出了温暖的感觉。他把手里剩下的蛋糕塞进嘴里，鼓着腮帮子慢慢嚼。
“俩踩点下班的小兔崽子……”
闵涵喃喃数落了一句，并没有注意到图霖已经上手开始吃了，又对他道：“吃点吧……别熬得没电了。”
图霖鼓着的腮帮子倏然不动了。
也许是因为难过更甚，他并未注意到闵涵语调有些刻意。只觉得胸腔中刚刚的那一点温度像是冬日室外的蜡烛，风一吹便什么都没有了。
在闵涵的眼里，他大概一直就是一台机器，就像审讯室上悬着的鹿角仪，无知无觉没心没肺，与他交流一句都是浪费时间，浪费感情。
从入职开始，闵涵发现他对ai编号极为反感，于是就再没叫过编号。
但除了看简历的时候，也都没叫过他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今天见过魏纨青，心情格外不好，于是处处都掩藏不住厌恶。说他会短路，会没电。
他又想起闵涵的询问。
——“难道你不觉得，人类为了解决ai犯罪发明鹿角仪，又训练ai对抗鹿角仪的干扰，其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吗？”
但那些令他胸腔中生出暖意的瞬间，现在回想起来，还如同嘴里未曾咽下的蛋糕一样，让他可以鲜明的感受到的，又是什么呢？
不愿意相信那些都是假的，都是自己自作多情在曲解。
他不想再这样下去了。
图霖细细把蛋糕嚼完，又喝了口水，犹豫再三，他还是道：
“闵主侧，你的侧写有了一个结果。”
闵涵敲击键盘的手指似乎顿了一下，但并未把目光分给图霖，只是道：“嗯，说。”
“……你认识图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