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过时传闻
图霖坐在小餐厅靠窗向阳的卡座上,小口小口地吃着面前的一碗热气腾腾的番茄牛腩面,权当是早午饭。
这样的菜色大概将近一百年前就有了,也不知道究竟有什么魅力可以让一碗面经久不衰。图霖闲得有些空虚,居然就这样开始了意识层面的探究。
想了一会儿没什么结果,他又回过神来,觉得用五六分钟去做些无聊的事也无可厚非。
反正明天开始,他就要进入新的生活了,至少八点半要按时到岗,肯定不会像之前那么清闲。有什么能阻挡他支配最后的自由时光呢?
鉴于得到正式工作证之前的那些令人不愉快的经历,图霖并不打算立刻好好对待他的工作证。工作证莫名替闵涵背了黑锅,此刻就被图霖倒扣着放在略有油腻的餐桌上。
闵涵带的那两个辅侧在他要走的时候拉住他,说的那番话似乎是为了消除之前他对闵涵那番主观臆断的评价。
“……闵主侧以前也是随侧,公认的最好的随侧。当年也是差不多的情况,目标是一个半ai,抓捕的时候动了枪,然后差点儿被警员击毙。反正被从现场带回来的时候,人直接就进了手术室。也是因为急需要证词才能进行下一步,闵主侧提出术中唤醒审讯,九院没一个医生敢接。最后还是一个很年轻的医生接了,岑主管又过来帮忙,才完成了这次手术加审讯。手术成功,证词也顺利拿到……”
“闵主侧这个人其实挺独的,做完什么事都会把关系处理干净,让我们一直觉得挺难理解的,脾气也可能有点儿怪,工作上死抠死抠,但是他对我们的言行一直可放纵了,我们没大没小地说惯了,他居然一直听着,实在烦了也只是一句‘闭嘴’……”
图霖本来想跟他们说:行了,知道了,看到你们这个样子我就知道这个上司也不是什么坏人,我只会当他今天脑子抽风了,不会计较的。
脑海里突然闪过了一双眼睛,像被风吹散在草地上的棕色落叶,温柔而又落寞。
也许就像他的下属说的那样,闵涵与人相处的时候把一切都安排得泾渭分明,结束的时候又断得彻底,很少有人能够借着一层交集再跟他谈些有的没的,顺便再深入了解以便窥探一下他的内心。
手机窝在碗边,憋屈地响了一声,图霖才发现屏幕上溅了几滴面汤。自己的筷子还悬在碗上,勾着的几根面条已经凉透了。
他抽了张餐巾纸擦干净手机屏幕,发现是一个未接来电,图敏的。
大概是刚刚走神的时候没听见,图霖点了几下回拨过去。
图敏立刻就接了,声音像撒进餐厅的阳光一样:“喂哥,面试怎么样?顺利吗?”
她正在自己的画室里,穿着宽松的睡衣和棉拖鞋,站在画架前,用肩膀和耳朵夹住手机,两手拿着水粉画笔给画上最后一遍色。她的脸颊被空调里吹出来的热风吹出了微醺般的粉红。
“嗯,还不赖,”图霖本来想吐槽一番,但突然想到了刚刚两位辅侧苦口婆心的样子,忽然就觉得闵涵那个鬼样子也不是不可原谅,于是说道:“不过那个主侧好像脑回路不太正常,从来不按套路出牌……嗐,也没什么了,大概每个行业把工作做到极致的人都会这样吧。”
图敏偷笑了一声:“长得怎么样?”
“敏妹妹,你现在可是订了婚的人了,还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不太好吧?小心你那位生气了哄不好。”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那位是个文化人,不会跟我计较的,”图敏咯咯轻笑,“哥你面试也过了,下午有什么安排吗?”
“嗯,我想着,下午有空去附近看看房子,有合适的就租一套,家里独栋太远了,搬到这边来住我比较方便,你们……也会比较方便。将近晚上的时候,或者是明天,我应该会回去收拾东西,你们不用特意在家等我的——”
“……公认的最好的随侧……”
突如其来的,图霖想知道为什么闵涵会放弃继续做随队侧写师。
————
机检部操作室外,闵涵正来回踱着步,时不时隔着透明的观察窗看看里面的情形。
操作室里的构造类似于法医部里的解剖室,中间有一张解剖台,正上面的天花板上吊着无影灯,只不过工具台上一些地方换成了诸如小型电锯、尖嘴钳、小型液压钳之类的实用工具。
事出紧急,精度要求又高,岑莱主管亲自操刀。闵涵一言难尽地看着她,怎么都想不通岑莱是怎样忙里偷闲给自己送了一杯牛奶的。
岑莱套着连体式防尘服,戴着护目镜和口罩,把自己包裹成亲妈都认不出来的样子。操作室里还有几个人,也穿得如此严实,调试着解剖台旁的一架机器。
穿得太厚交流不便,每个人脖颈上不松不紧项链一般戴着便携式话筒,耳机也正塞在耳朵里。外面的人有要说的话,也只能通过外面的话筒与里面的操作员交流。
“全息透视仪调试完成,开始ai全身扫描,再次进行属类甄别。”一位操作员停下了调试的动作,向玻璃窗的方向比了个大拇指。
观察窗边用于录像记录的摄像头开始运作。
岑莱闻言,干脆道:“开始甄别。”
透视仪开始工作,ai的全身三维图像也随之传送到操作室外的电脑上。岑莱朝着玻璃窗后的闵涵举起手,手腕带动着手掌转了几圈,示意他注意看电脑上的数据。
“被烧毁的主要是头部的线路,”闵涵对着话筒道。电脑上的三维图像是按照从头部往下的顺序输出的,才出来一个额头的图像,他就已经分辨出毁坏的地方了。
岑莱轻叹一声,道:“闵主侧,知道你学识广博,只观察你负责的那一部分好吗?哪哪儿电路烧毁不用您说,我们会看的。”
闵涵勾了勾嘴角:“岑主管,您说就我这水平,以后侧写室混不下去了,机检部肯收留我吗?”
里面的人都在口罩之下偷笑。
一直以来,侧写部一把手和机检部主管的绯闻已经传遍了南楼北楼,调剂了无数一线干警和技术人员的枯燥生活,成为茶余饭后最令人艳羡的一对,虽然……正主从来就没有官宣过。
最强有力的证据就是某深藏功与名的警员之前看见两人从市局的公共浴室一起出来,发梢上都挂着水珠。
主管对此尬笑着辩解:我们只是同学而已,同学。
而主导侧写师那边对绯闻没有任何表示,因为那段时间见过他的人都看出来闵涵情绪不好,工作都很少,几乎是休假的状态。
众人在脑子里快速地放完电影,再回头来听两人的对话,觉得空气里顿时飘满了粉红色的泡泡。
岑莱“哼”了一声,不客气地说道:“您混不下去了再说,行不?我这儿都火烧眉毛了,还跟我开玩笑呐?”
她又“切”了一声,才想起件要问的事,“诶,还听着么?”
“怎么了?”
岑莱:“啊,也没什么要紧的,就问问你手下有没有多出一个人。”
这就是在问闵涵,最后有没有让图霖通过面试。
那边像是突然掉线了一点儿声音都没有,岑莱却知道这是某位主导侧写师为了面子在装死。许久,那边才极不情愿地从鼻子后面哼出来一个“嗯”。
灵敏的话筒尽职尽责地捕捉到了几声憋笑失败的“扑哧”,再清晰地由耳机传出,落入正主的耳中。
闵涵盯着电脑上慢慢完整的三维图像,两只手撑在椅背上,因为右手缠着绷带还不能着力,重心有些歪在一边。再开口时,他的语调不见了刚刚的轻松:“我看到了,这就是个纯ai,货真价实的。剩下的就拜托你们了,有事叫我。”
“嗯,知道了。阿琛啊,进来替一下闵主侧的位置,数据记录一下,我们马上就要开始动刀了!”岑莱对着话筒声音略高地喊了一句。
“来了,主管。”一个面相严肃的小青年就站在一边等着,工作证上写着他的名字“方汉琛”。他听到之后与闵涵错身而过,立刻在观察室的电脑前落座,指尖在键盘上飞快地敲击一阵,对着玻璃窗朝里面的人竖起拇指。
“可以继续。”
上午十点五十七分,机检部正式开始提取记忆文件,距离凌晨三点闵涵最开始接手李目的审讯开始算起,已经过去了将近八个小时。
距离三十六小时的缓冲期还有二十八个小时。
岑莱在心里默默算了下时间,表面上不动声色,走到工具台边拿起一台微型切割机,双手依旧极其稳当。
就像做手术要先用手术刀分层剖开皮肤,切割机就相当于联合医学中的手术刀。
呼吸之间,手起刀落,岑莱已经剖开了纯ai的电路盖板。旁边的助手配合默契,又递过一把镊子。
是金属相撞的清脆的声音。镊子夹着那片盖板,把它丢进了不锈钢托盘里。
————
在画室里一直待到了下午,图敏停下工作,久违地参观了一次画展。她作为颇有些名气的插画师,以前经常会出没于各种画廊和画展。
而这次她站在展厅的入口,想起上午与哥哥的通话,心里又像被猛地灌了一腔冰水,莫名地涌起一阵怅然若失,泛着酸楚。
她的哥哥,图霖,死于五年前的一场意外,如果那场意外放到今天,她大概还是听不懂那些警察对图霖死因的解释——对她来说太生涩了,也太荒谬了。
自从两年前图霖以ai的身份回来之后,图敏一直把他安置在那座小独栋里。她为了照顾并安抚哥哥,推掉了大半的工作,谈婚论嫁的事也是拖了又拖。
图霖似乎也是意识到了一些问题,比如说妹妹已经订婚了,而自己也有了新的工作,再这样跟她的家庭住在一起,多少肯定会不方便,于是选择搬出去独自生活。
图敏什么都明白,所以在听到图霖的决定时没有提出异议。但可能就是因为懂得太多,才引起额外的惆怅。
她在展厅里漫无目的地踱着步,眼前一副色彩鲜亮的油彩画并没有让她的心情明亮一点儿。
她知道得太多。这些多出来的事情在时时刻刻地提醒她,现在的图霖只是一个ai了,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图霖了。尽管他有思想,有生气,正在试图找工作过正常的生活,正在把自己当亲爱的妹妹,为她设身处地去考虑一些事。
图敏有些迷惘,难道当初她在死亡通知单的反面签下家属姓名,申请提取记忆文件的时候,她希望未来的日子与图霖这样相处吗?
当然不是,这完全与她的希望背道而驰。
ai生来就是为人类服务的,但图敏坚信自己是对的,她会努力把现在的图霖当做一个正常人来看待。那么她现在要做的,就是尊重图霖的决定。
她继续看画,尽力把注意力集中到眼睛而不是刚刚那通电话上。
是一副浅淡的水粉画,用色古朴弥漫着乡间清纯的气息:金黄的阳光下,一对男女相互依偎并肩坐在长椅上,遥望着远处深蓝色的山脉,以及山脉之上正在逐渐逼近的铅灰色云块。
山脉的深色部分,好像用到了普鲁士蓝,丝绒一般的质感,就像深夜的天空。
美好,静谧,尽管将要一起面对风险的未来。
要是有个人能跟自己一起面对这些就好了,图敏想着。
她在这一刻放纵自己的思维,用艺术家感性的头脑在自己的经历里检索一个人,一个可以跟她一起承受的人。
她以为,自己会第一个想到自己的未婚夫,那个将要同她共度余生的人。但出乎她预料的,另一个名字在脑海中闪现,仿佛破开暴风雨的帆船,冲出记忆的洪流要再来见她一面。
魏纨青。
“纨青……”图敏恍惚间听见谁的嗓音沙哑,不由自主轻吟出声。她提起嘴角,自嘲地笑了笑。
真是吃着碗里的惦记着锅里的呢,都到了这个时候了,还惦记着一个已经消失了四年的人。
图敏把略略向前滑了些的黑色长发捋到耳后,想继续往展厅的纵深走走看看。
头发撩起的一瞬间,图敏右侧的余光区域豁然开朗,她无意间看见那副配色淳朴的画的落款。
是一个“纨”字。
那是图敏格外熟悉的笔迹,一画竖撇尤其长,其余部分匀称又秀丽的“纨”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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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霖再回到侧写室的时候,天已经完全暗了下来。
半个小时之前,他拿出手机看了一眼时间,觉得还是明天回独栋去收拾东西比较好。他不希望太晚回去之后撞破什么,然后闹得一家人强颜欢笑。
世上不是所有事情的结尾都适合郑重的宣布,比如说情侣分手,比如说考试交卷——图霖擅自加上了一条——比如说从亲人那里搬出去,自己独居。
还是草率些好。
日用品都不在身边,他也不可能今天说好要租的房子就立刻搬进去。图霖略感一筹莫展,习惯性地去揪正装胸前的衬衫扣子,却摸到了塑料触感的硬卡。
他一低头,发现工作证一直被他反着挂在脖子上,向茫茫黑夜袒露着它荒谬的一小片空白。
虽然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但已经被正式录取的话,是不是可以蹭一下市局的宿舍?
那里平时也会有人住,日用品不缺,也有床,足够他睡上八个小时给自己充个电。
打定主意,图霖就往市局的方向去了。
他先站在楼底望到了大概是机检部的楼层——还灯火通明着,估计是要干通宵。
他上了楼,突然发现自己并不认路,只好循着记忆往侧写室走,希望能找个人问一下。
当图霖走到门前的时候,他发现侧写室已经关了灯,门却没关,一片静悄悄的,并没有人在的样子。
不知道为什么,莫名其妙地还有股极其淡薄的烟味儿。
市局室内有些地方是禁烟的,那么大概是哪个烟鬼领导来过侧写室转了一圈吧?
就在这样的黑暗里,略远处突然出现的一点橙红色的火星十分惹眼,进入了图霖灵敏的机械眼眸。
似乎是某位烟鬼领导正站在侧写室外面的露天小阳台上抽烟。与阳台相通的玻璃门是关上的,但烟气还是锲而不舍地从门缝里钻了进来。
等到图霖再看得清楚一点的时候,一双深棕带灰的眼睛与他的视线交错,然后停驻,一直停驻。
该死。
图霖突然奇怪自己为什么没想起来去酒店过夜。
都怪这张工作证,看来下次还是要不客气地把它丢在桌上,让它去亲吻人间烟火气。
烟鬼领导闵涵已经掐掉了烟,推门进来。
室外倒还有些亮,眼睛适应黑暗之后借着月光和灯光也能看得清人。市局走廊的灯也没全部熄掉,靠近门的东西也能看得见。
偏偏闵涵站在了侧写室里墙的那一边,能看清的只有制式皮鞋再到大概脚踝的位置。
我在明,敌在暗。
敌不动,我不动——
闵涵往门这边走了几步,站在了灯光可以照到的地方,然后上下打量了图霖一番,皱着眉。
“你……丢东西了?”
——我不动,有屁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