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脑回路之外的他
·鹿角仪:通过诱导增加ai脑部的活动降低其理性程度,其中“引导”属于加强模式。鹿角仪开启可引起人脑反射活动紊乱致脑损伤甚至致死。
·便携式鹿角仪:随队侧写师专用,主要用于冻结ai控制芯片的信息传输达到“定身”控制的目的,可致人类脑损伤甚至致死。作用范围:以持有者为中心,半径三米及以内。
——《联合犯罪心理(必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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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侧写室的路上,闵涵拿下了自己的眼镜,一边走一边掐着眉心,也许是因为半夜就被叫过来太疲惫了,也许是被两位辅助侧写师闹腾的。
没办法,他手上的伤还是被两位发现了。刘若和叶淼一动起嘴皮子,图霖就发觉之前闵涵的处理方式实在是太正确了。
“老大,要不要先去医务室处理一下?”
“去什么医务室啊,我看烧伤似乎有点重,还是直接去医院吧,老大。”
“哦哦,说的也是,老大要我帮你请假吗?中午想吃什么我去帮你买,你这个样子去吃食堂好像也不太方便……”
“唉老大你也真是的,也不小心一点,都是主导侧写师了还这么亲力亲为,一点都没有老大的样子。”
……
图霖不禁暗暗笑了一声,同时腹诽:这楼究竟是什么时候歪的?
两个人看起来年纪尚轻,动起嘴来嘚啵嘚比唐僧都厉害。
大概是吵得人耳朵里像闯入了一窝蜜蜂,闵涵进门的时候脚下一晃,差点儿撞在侧写室的玻璃门上。
太阳穴附近一跳一跳地疼,让他更加烦躁:“你俩有完没完?”
两个憨憨总算察觉到自己有点烦,悻悻地闭了嘴。
但闵涵没发火,还是敛了语气:“两个人,把要处理的侧写结果和画像处理一下,保持安静,其余的少操心。”
刘若和叶淼应了声是,默默地滚到大方桌边抱出自己的电脑开始干活。
侧写室的药箱不常用,也快要忘记究竟在哪里。当图霖终于慢吞吞地走到侧写室的时候,闵涵才刚刚翻出了药箱。
大概是翻箱倒柜的时候碰到了伤处,闵涵正觉得手上的痛感正在愈演愈烈。
这个ai起火的时候,闵涵在第一时间判断出来这根本就是纯ai。他打了个手势,配合默契的驯鹿师迅速关闭了鹿角仪,并且帮着疏散了控制室和准备区里的人。
外面空了下来,闵涵解开了ai手上的手铐,卷起袖子把他拖到了地上,从角落里搬出一瓶液态二氧化碳灭火器,拔开插销对着ai脑袋上一顿喷。
如果按照纯ai的处理流程,这个时候火灭了,他就可以直接走人,锁上作用区的门,找别人再来处理。但无奈的是,专案组给他的数据上显示,这是一个半ai。
半ai,指的是脑部完全没有机械化,部分或全部身体由机械组成的人。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他们还算是人类,属于生命体。对于生命体,审讯室的章程规定当有意外发生时,工作人员必须尽力保护受审人的安全。
尽管第一眼看到有火苗从ai的脑袋上窜出来的时候闵涵就断定专案组的数据有问题,这明显就是个纯ai,但因为没有做过全身扫描,按照规定,他只能把他当个活人去处理。
大量液态二氧化碳在密闭空间中汽化,对于生命体来说是致命的。闵涵被拖着不能走,呼吸越来越吃力,头脑里一阵阵发晕伴随着闷痛,典型的缺氧症状。
几经波折,他终于找到了控制所有玻璃幕窗的开关。摁下去的一瞬间,外界的冷空气瞬间灌入,让已经头脑混沌的闵涵以为是客机的机舱释压了。
他靠着墙勉强站立,冷风带走了窒息的感觉,手脚却几乎脱力,额角更是不停地跳疼。
缺氧症状会在正常呼吸之间慢慢减轻,但短时间内却没有完全消失,脑袋还是微微眩晕。闵涵心里咒骂着专案组的虚假数据和审讯室的操蛋规定,并不知道因为自己的一系列规范操作,姜文寰就算派人去调监控也找不了他的茬了。
侧写室里,闵涵还在用左手笨拙地抠着药箱上的锁扣,手下猛地一空。他带着些许的惊异转头,居然看见了刚刚隔着玻璃与他短暂相交的那双眼睛。
闵涵语气平淡地询问:“你怎么在这儿?不跟着姜组长走吗?”
只是字面上的意思,但总让旁人听出了几分嘲讽。
大方桌上的两个憨憨不约而同地轻咳一声,在心里使劲儿拍了一下自己的脑门。
他们居然把新人忘在了脑后。现在听闵涵的意思,是把图霖当成姜文寰的人了。
“那个……老大……”
“不是的,闵主侧。我不是姜组长的人,我是你的人。”图霖手脚麻利地拿出灭菌棉棒,蘸着医用酒精擦完一下扔一根,同时用脚把垃圾桶从闵涵的桌子下面勾出来,用完的棉签全都不偏不倚被掉了进去。
此刻图霖的思维完全被清创操作步骤所侵占,注意力全都在手里的脱脂棉花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
闵涵从来都不待见ai,图霖一上来还无意识地满口荤腔,也不知道前路如何——多半不会对他们老大的胃口。
两个憨憨捂住一边脸,让他自求多福。
闵涵微微皱起眉,眸子里却闪出笑意,好像在感叹这荒谬的世界:“我的人……?”
三个字进了图霖的耳朵,他才反应过来,调整了一下心态开始微笑解释:“其实也还不算,主要还得看闵主侧要不要我。”
说完他就觉得越描越黑。
但是闵涵叹了一口气,似乎不打算计较的样子:“我想起来了,你就是今天来面试的那个,33576。”
图霖的脸色突然变得有些难看:“我不知道主侧喜欢叫一长串编号。”
闵涵却完全不理会这些细节:“所以,你现在又是在干什么?”
“简历放在主侧桌上了,我想你会自己看的。现在,我觉得你的手比较需要我。”图霖面无表情地答道,故意在一处破口用了些力,拐了弯传递着“我不好惹”的信息。
他这个时候才发现,闵涵的手上还有很多细小的伤痕,像是陈年的旧疤,野草一般在手指手掌蜿蜒狂舞,在皮肤上割裂出冰裂的纹路。
图霖微微一怔,想不出来一位只要提供嫌犯画像、审讯嫌犯的主导侧写师,到底是从哪里弄来一手的伤。
闵涵对图霖刚刚的微型恶作剧并无表示,仿佛感觉不到疼痛一样。他在自己的位置上坐下来,顺从地把右手交给图霖处理,左手抚上桌上那份简历的封面。
余光里有一个人在外头站定,轻轻敲了敲侧写室的玻璃门。
“闵主侧,您找我?”
“是你……?”闵涵呢喃了一句,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乔依捷看起来比闵涵要年轻几岁,一个帅气的小伙子,从容地在闵涵对面坐下,毫不露怯。
这时候图霖发觉,叶淼说的可真是大实话。
北楼闵涵,市局之美丽者也。乔依捷虽然年龄上占优势,但恰恰输了几分成熟。同时,他也敏锐地感觉到,大方桌上那两个看起来正在认真工作的人儿把耳朵支棱得老高。
所以,这次谈话很有一听的必要?
“简历我会看的,但可能要等一会儿了。”闵涵稍稍偏过头,说道。
图霖这才发现,闵涵这是在对自己说话。他局促地低着头,低低地应了一声“好的”。
于是,工作会话正式开始。
“闵主侧,我就是专案组随侧乔依捷。”
随侧,随队侧写师的简称,跟随警队出入现场、开展行动。
这些侧写师不仅要精通传统的心理画像专业,还要掌握审讯技巧并具备一定的战力,要求很高。一般人觉得这一行几乎是铁人三项专属,就连警察行业内也对随队侧写师极为敬重。
“乔随侧,久违了。”闵涵较为温和地道,“想来专案那边还有事要处理,那我们就直奔主题吧。”
他用左手从桌上拎起一个物证袋,里面装着一颗灰黑色的小球,细看之下才会发现,那是一只死亡状态的仿生西瓜虫:“刚刚送去机检部的那个ai——中文名叫李目,是贩毒集团的重要中间人。对吧?”
乔依捷点头道:“没错。”
“前期,专案组为了抓捕准备了几乎半个月,你负责对李目的ai属类进行甄别,用到了我手上这部全息透视仪,有问题吗?”
“对。”
闵涵露出些许微笑,可是图霖隐约觉得这是他在压抑怒火:“你为什么只用了一台仪器?”
身为侧写师的乔依捷应该也察觉到了这位主侧情绪不对,但似乎打算迎难而上。他想在脸上展露出不卑不亢,但年轻的张扬让其变成了挑衅:“只用一台仪器怎么了?不还是可以甄别出ai属类吗?”
“但是你犯错了,乔随侧。”闵涵敛去了微笑,语气依旧平和,“李目完完全全是纯ai,被鹿角仪干扰导致过载起火,现在在机检部抢修,不知道记忆文件还能不能保住。一旦修不好,专案很可能再也查不下去了。”
乔依捷交叠在一起的手指握紧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下来,表情更加令人捉摸不透。
“好吧,这是我的失误。我可以接受处罚,是你来安排吗,闵主侧?”
“比起处罚你,我还是比较想了解一下,你为什么只用一台仪器?”
“为什么?”乔依捷突然哼笑了一声,怪气道:“因为我觉得,一台就够了。我一直坚信,结果的准确性并不会因为仪器数量的增多而提高。而且我当随侧的这六年来,零失误率佐证了这一点。”
闵涵的怒意并没有因为这句话而发作出来,他的语调反而更加低沉下来,眉头紧锁:“乔随侧,当年我就知道,你的工作质量一向很高,但我不得不说,你这样操作,每一次甄别都是在赌博。虽然人都会犯错,但区别在于我们所处的位置,注定我们一旦失误就会酿成大祸。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乔依捷却说道:“闵主侧,我不明白你是站在什么角度跟我说这些。侧写师的工作本质上就有赌博的成分。即使在嫌犯身边每一个角落都装上全息透视仪,也不能百分百保证结果准确。您当年也是随侧,最优秀的随队侧写师,甄别ai的时候用了三台仪器,覆盖一百八十度空间,却还是发生了九院警属分院那场意外。又应该把错误归给什么呢?”
“闭嘴。”
缠了一半绷带的手在图霖眼前突然收紧,他一怔,发现闵涵又开始低且用力地把每一个字都咬出口。因为这次距离很近,图霖还能发觉他气息上的略微粗重。
也许这就是闵主侧宣泄愤怒的方式吧,实在是压抑得很。
不过说到九院警属分院……图霖有些耳熟,似乎就是他当初要工作的地方,但他确定不了。
他对医生这份工作的记忆有四五年的时间,但后来的部分都随着损坏的记忆文件封存在他的一部分机械深处了,就像摆设一样毫无用处。
而警属第九医院好像发生过什么,让闵涵至今都耿耿于怀。
面前两人明显认识,说的又是旧事,图霖本来不打算插嘴的。但看到绷带上又渗出一些血迹,他忍不住开了口。
“闵主侧你松一松,要握拳尽量用左手。”
闵涵略有些讶异地侧头看了一眼图霖,像是惊讶地发现这里还有个人。接着,他颤抖地呼出一口气,微微垂下了头。
深棕带灰的虹膜里,那种温柔的落寞一闪而过。图霖还看见,他的唇角抿着,不易被察觉地走势向下。
典型的痛苦表情,是因为手上的伤吗?还是什么隐痛被乔依捷的凌厉刺开,向外汩汩地流血,别人却不理解?
乔依捷看了一眼手腕上的表,显然是不想再谈下去了,于是他站起身来,居高临下道:“闵主侧,现场勘查的结果我反复确认,无误。如果岑莱主管那边确认是我的问题,我会接受处置。在这之前,我认为您不能指责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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图霖现在坐在闵涵的对面,他承认自己有点紧张。
闵涵已经恢复了平静,右手虚握着搭在桌沿,另一手时不时翻过一页打印纸,正在看图霖的简历。
图霖身后的大方桌空空的。叶淼和刘若正奔走于南楼北楼送他们处理好的文件。
本来线上发过去就能了事,但两人也不知是被闵涵故意支开还是怎么回事,反正只留下没人关的两台笔记本相背黑着脸。
一时间,宽敞的侧写室里仅仅回荡着纸页翻过的沙沙声,莫名生出一阵冷意。
一脸微笑无懈可击,这是图霖现下唯一能做的了。
“图霖?”
闵涵突然叫了一个名字,图霖差点没反应过来这是在叫自己:“……是。”
“之前是……胸外科医生?”
“对。”
这么问的话,按照套路,接下来就要问为什么想做辅助侧写师了吧?
闵涵脸色柔和的点点头,一反套路:“看得出来,你原来医学的专业知识……不说过硬吧,至少是很娴熟。谢谢你的包扎。”说着,低低举起缠着绷带的右手,像是向他致意。
图霖笑了一下,勉强招架:“举手之劳,不用客气。”
也许,后面会比较顺利?
但不幸的是,图霖没想到闵涵的脑回路完全不是照着套路长的。
主导侧写师只有左手还好,这只手也不消停,五个指尖在木质办公桌上轮流点着,轻快地像一只蝴蝶:“图霖先生,你知道我为什么一直拒绝ai做我的辅助侧写师吗?”
“啊?”
图霖蒙在原地。
“难道你不觉得,人类为了解决ai犯罪发明鹿角仪,又训练ai对抗鹿角仪的干扰,其实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吗?”
图霖:“说实话,我倒是没觉得。整体上来看,我觉得人类的科技进步似乎反而得益于此。”
闵涵盯着图霖的脸,没动。
他是鱼脑子吗?图霖腹诽。难道不是闵涵亲自邮件通知他来面试的吗?
现在跟他说荒谬?简直是扯淡。
正当图霖的火气蹭蹭往上冒的时候,侧写室的玻璃门又一次被轻轻敲响。
站在门口的是机检部主管岑莱,手里还端着一只黑色陶瓷杯。
“岑莱,怎么过来了?有什么进展吗?”闵涵暂时移开自己的目光,问岑莱。
岑莱一边脚步匆匆走进来,把杯子放在闵涵手边,一边说道:“没进展,还有很多要做,就来看看你怎么样,没事就好。”
话音刚落,岑莱就已经在侧写室的门边消失了。
所谓来去如风,大概也只能做到这样了。
黑色陶瓷杯里按照惯例应该装咖啡,但大概是猜到闵涵其实受了些伤,杯子里换成了牛奶。
就这么普普通通一杯牛奶,却又引得闵涵的眉间泛起深深的波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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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和叶淼站在侧写室外面不好进去,瞪着眼睛干等也不是办法,只好一人拿了一个一次性纸杯,站在茶水间一杯一杯地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人生。
不知灌到第几杯的时候,图霖才黑着脸从侧写室里出来,临时通行证被他捏在手里,挂带就可怜地飘啊飘。
两位辅助侧写师对望一眼,心说脾气这么好一个人能被气成这样,自家老大也真是个人才。
他们迎上去,很热心地问道:“面试怎么样?啊?”
图霖没头没尾就是一句:“你们老大是不是有病?”
刘若和叶淼:???
刘若:“能否具体?”
图霖简洁明了地概括了闵涵的迷惑行为:“他先是摆出一副歧视ai的样子,怎么轻蔑怎么来,然后我忍不住问他到底愿不愿意收我,不愿意就说一句也好节省大家的时间,结果他”
叶淼:“结果怎么了?”
图霖无奈地捏起自己手里那张证件给两位辅助侧写师看。证件上,“临时通行证”的字样已经变成了大剌剌的“工作证”三个字,下面是具体信息。
『姓名:图霖(33576)
所属部门:苏原市公安局侧写室 辅助侧写师
直属领导:闵涵』
结果就是……自家老大最后还是收了人家。
到底该不该说句“恭喜”呢?
这下子“刀子嘴豆腐心”的人设也搪塞不过去,简直就是反复无常总裁调戏单纯小秘书的标准操作,“小秘书”的那一方还是个男人。
刘若和叶淼后背出了一层细汗,觉得这要是被小女警听见了,闵涵的高大形象可能瞬间整段垮掉。
身为主导侧写师的下属,他们必须在图霖走之前为挽回老大的声誉做出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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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若闯进侧写室,不顾对方身份叫道:“老大你怎么这样啊?有心要收人就不会好好说话吗?瞧瞧您这什么操作啊!”
叶淼弱弱地飘来一句:“您估计都已经被人家挂上‘迷惑行为’榜单了……”
闵涵一脸平和:“滚蛋。”
在办公桌之下,闵涵用左手把一张便签纸揉成了西瓜虫一样大的一颗小球,扔进脚边的纸篓里。
黑色的陶瓷杯朝里的一侧,磨砂毛面上残留着一丝顽固的白色胶痕。
“放过自己吧,闵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