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未来的计划
国王结束与艾莉西亚的对话时已经深更半夜,他在凯美利亚的谒见大厅听见开门声。
进来的是张绪清,他是勇者李舒文的朋友,是艾莉西亚口中那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魔法师。
乍看下平凡无奇的少年在门前行一鞠躬,接着他缓缓走向这边。
尽管浑身包覆他的氛围与初次造访谒见大厅时没什么两样,但是他却身穿与先前造访此处时不同的服装,那是套清一色漆黑、给人有相当干练感的逸品。
张绪清或许还不习惯这种场合,他以略显僵硬的姿势下跪。
「听闻使者传令后,前来觐见陛下。」
「夜半时分召你前来实在抱歉,尽管先让你行礼再讲这种话也很奇怪,不过今天就只有你我二人而已。希望你别这么拘束,放轻松一点。」
「…………」
「张绪清阁下,你意下如何?」
「……是。」
当国王如此询问后隔一阵子,张绪清简短表示答应而抬起头。
他的表情仍旧略显僵硬。
国王面对这样的他并没有立刻切入正题,而是询问他的装扮。
「你这身打扮很陌生,这是怎么回事?」
「是的,这是我从原本世界带来的服装,由于原本就放在手提书包内,才成为我带到这里来的极少数私人物品之一。」
「这套与勇者阁下同款式的服装有不同格调呢。」
「这套是我们在原本世界被视为正装之一的服饰,是为这类场合量身打造的服装。」
国王听过张绪清的解释后,再次看向他的服饰。漆黑服装上没有一丝皱褶,系于衣襟上那片模仿剑的布条与穿在里面的白衬衫和外头的黑衣相映成趣,营造一股言语难以形容的风情。
「嗯,相当适合你呢。」
「感谢陛下的夸赞。」
张绪清如此语毕后,他维持跪姿灵巧地翻正衣襟并调整好袖子的间隔,藉此端正仪容。他那一连串动作,仿佛至今为止的生硬都消失般,不过这也仅发生于顷刻间,他顿时像想起什么似的唐突垂首。
「虽然有些迟了,但前些日子让陛下见识到难堪处,真是万分抱歉。」
张绪清毕恭毕敬表示歉意。
——没错,这正是张绪清为他在英杰召唤那天的举动道歉。那天张绪清从自己嘴里听到无法回去后,变得仓皇失措,然而这大概是再正常不过的反应了吧。
他听到无法回去的瞬间就站起身来大吼开什么玩笑、怎么可能、没办法让人回去还召唤这类台词,他宣泄的是自己最感痛心的言词。尽管周遭人都对他那傲慢的态度群情激昂,但事实就是事实。虽然自己想办法调解,把场面控制下来,但实在万万没想到竟然会在事后听到他赔罪。
「……这样啊,不对,嗯,无妨,你的情绪是再合情合理不过了。毕竟我单方面召唤你们过来,还说无法回去。你没有任何需要道歉的理由,请抬起头来。」
「那么……」
当国王坦率表示张绪清没有罪过后,他再次抬头。从他的表情看来,与那场骚动究竟谁对谁错无关,在他心底就是很介意那件事,他的脸上浮现不干不脆的表情。
然后,先前的事就此告终后,由张绪清先点出正题。
「听说您有事想和我单独谈……」
「嗯,我有些必须询问张绪清阁下的疑惑。」
「……这样吗。」
国王听到张绪清伤脑筋般的声音,他那眉头深锁的困惑神情,究竟是真是假呢。「关于艾莉西亚的事,我有些事想请教张绪清阁下。」
「艾莉西亚……小姐是吗?我确实听说她是教导李舒文和萧筱魔法的那位小姐,请问她怎么了吗?」
「没事,是她以前曾说过看见你从房里出来在宫里游荡。」
国王对厚脸皮声称与艾莉西亚交集薄弱的张绪清,搬出先前听过的事。
于是张绪清犹如被人看见尴尬处境时那般,露出为难的苦笑。
「啊、啊哈哈……因为我听您说过可以在宫内随处自由参观,为了转换心情才会出来散步,请问有哪里不妥吗?」
「嗯。关于这部分毫无问题,毕竟我原本就如此下令,我当然不是要为这件事惩罚你。」
「请问,那究竟是?」
「这个嘛。」
「……?」
张绪清脸上浮现迟疑神情,但实际上这表情根本不是出自他的真心。毕竟国王都说出艾莉西亚的名字,尽管如此他却只字未提,想必是即使他早已明白自己询问此事的用意,却仍旧故意装傻。
仔细思索就会发觉找他过来时也是。从找他过来时,他就应该会有所顾虑了,假如自己是张绪清想必就会做好相当的准备。具体来说,就是诉诸武力胁迫,而且自己并不具备能制伏打倒艾莉西亚此等魔法师的手段,对他而言应该再容易不过。
然而时至此刻他却没这么做,这恐怕是他在暗示自己只要装作一无所知就能息事宁人。
意思是只要乖乖闭嘴,他就什么都不会做,要自己别触及此事,正是如此。
自己很清楚风险,但即便如此,仍非踏出这步不可。
「……你究竟对艾莉西亚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我不太清楚您这问题的意思。」
「张绪清阁下,你不可能不晓得我的意思吧?请坦白说——」
就在阿玛狄沃斯话说到一半时,背后突然因战栗而生起鸡皮疙瘩。
张绪清那被发丝遮住而看不清的脸孔究竟正流露怎样的表情?他从右侧刘海间隙若隐若现闪灿的真红光辉,让人心生一股莫名恐惧。
接着。
「——陛下,恕我失礼,请问您继续说下去真的好吗?」
也难怪阿玛狄沃斯会哑口无言,毕竟张绪清像是要盖过自己的声音般,用简直和先前截然不同的尖锐音调对自己陈述谏言。
那是询问自己是否有所觉悟的警告,让国王顿时无言以对只能吞下一口气,但是——
「——张绪清阁下,我想问清楚。」
尽管如此,国王仍旧这么说。只见张绪清不再保持跪姿,他缓缓站起身。
接着,当他振臂向后一挥的同时,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大衣发出啪沙声后翩然飞舞。
虽然阿玛狄沃斯完全不明白他做了什么,但根据自己的想法,这恐怕是张绪清的魔法。想必那是他所操控的,这个世界的魔法师无法理解的魔法。
张绪清的表情就像这样,丝毫没残留刚才那种毕恭毕敬的态度。
原本温和的眼神顿时变得锐利,宛如满溢黑暗的深红,他的目光渗透出自己至今为止见识过无数次的那种魔法师特有的高傲。
若此刻是平时的谒见大厅,必定会有人斥责他态度傲慢,不过目前这里不存在半个会说出这种话的人。
当阿玛狄沃斯被初次目睹到的他那魔法师姿态吸引时,张绪清以叹息般的口吻说道。
「——真受不了,那女人明明没有透露我的形迹,却被你摸清楚这么多。」
「果然你是……」
「是的,正是如此。从我刚开始被召唤到这里时,好像就被那女的发现是魔术师,原本我不断伺机寻找能堵她嘴的机会,而结果就是这么回事——不过,既然那女人目前不能说,为何国王陛下会晓得我做了什么?」
「因为是我问她的,既然不能说出,那只要保持沉默就好。」
情况一旦经过简洁说明后,张绪清似乎因为理解对方的意思而悄声说道这样啊。
「原来如此,我实在没考虑这点。我要求那女人同意的誓约确实就只有别说出来而已。」
当张绪清犹如想起什么般以平稳的语气开口时,他顿时朝阿玛狄沃斯投掷锐利视线。
「但是为什么您要召见我到这里?我可是掌握那女人小命的男人。既然您很清楚这点,像这样不带一名护卫的危险性,想必您应该立刻就能理解吧?」
没错,阿玛狄沃斯很清楚,召见他究竟有多危险。
即使明知危险,阿玛狄沃斯仍旧不制定任何对策而召见他。他的疑问也是理所当然,不过自己却有无法制定对策的理由。
「——我确实担心过。但是张绪清阁下也和勇者阁下一样,都是我找来此地的客人。这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改变的事实,是我的罪过,是我将居住的世界与对世界真理解读都不同的人,将自己的道理强行灌输到对方身上的罪过。」
没错,因此自己不能露出獠牙,一旦露出獠牙的瞬间,自己将沦落成一头披着温柔外皮的野兽,这样未免太过恣意妄为。
张绪清犹如仔细玩味这番话般缄默不语。
「……」
「张绪清阁下,我先是召唤你到这种陌生环境,不仅纵容部下的不检点,甚至还想向你提出要求这点实在厚颜无耻,不过我依然希望你能对我坦言。」
「为什么您话要问到这个份上呢?即使不问清楚,对陛下应该也无关痛痒吧?」
「或许确实如此。但是,假如我对她不检点的行为视而不见,进而导致她因此丧命就后悔莫及了。」
「——即使是那种傲慢女也一样?」
「没错,她是我的臣下,因此我必须保护她。」
于是张绪清先叹了口气后才答道。
「这件事只要她闭嘴就不会有性命方面的疑虑,这点我绝对保证,毕竟我也不想没事去玩弄他人性命,这话题能到此为止了吧?」
「不,还没完。」
「我认为已经没其他部分好谈了吧?」
张绪清露出诧异的神色问道。不过并没有这回事。即使事务性交涉结束,确实还留有非问不可的疑惑。
「张绪清阁下,我对你实在一无所知,做为召唤你们之人应负的责任,我想找你问清楚。我想了解你究竟是什么人,还有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这些我都希望你能开诚布公。可以的话,我甚至希望能跟你推心置腹。」
没错,这是番彻底发自真心,毫无虚饰的话。
这件事只要艾莉西亚和自己闭口不谈就确实到此为止。晓得张绪清是魔术师的就只有自己和她,如此一来就能回归前些时候那种日子。自己不过是从异世界召唤勇者过来,再送勇者去讨伐魔王的人罢了。
不过要是自己这么做,不就连召唤者应负的责任都舍弃了吗?自己不仅召唤对方过来又径自告诉对方处境如何困难,为求自保将一切都弃之不理。即使被卷进来的本人具备克服逆境的能力,这么做仍旧过分任性妄为。因此在知晓他一切打算的情况下而尽可能协助他,想必这才符合道义。
不过——
「……我当然不打算逼问你,然而逼问张绪清阁下不想讲的事,那也是我的专断独行。如果没造成你任何不方便的话就好,就是这么回事,还请你明言。」
尽管阿玛狄沃斯仍端坐于王座,他却垂首。这本是一国之君不该有的行为,但是他为了不失去自身骄傲,而如此表示诚意。
阿玛狄沃斯隔一阵子抬头后看见张绪清惊愕的神情,他仿佛在问为何要做出这种举动,为何要做到这种地步,并为此感到吃惊。
最后张绪清像是放弃什么似的叹气。
「这确实是您真心诚意的想法没错吧?」
「是的,这毫无疑问是我坦率的想法。」
当自己如此直截了当说清楚后,张绪清忽然做出毕恭毕敬的举动,紧接着——
「我才是,我才想为先前出言不逊和无礼处向您道歉。请问,陛下的疑问如果是在结社中敬陪末座的我能够答复的范围内,我必当予以答复。」
——张绪清没有跪拜的举动,想必任谁都会斥责他无礼。但是尽管如此,他刚才的高傲氛围已经化为泡影,连语气都有些许不同,这恐怕才是真实的他。
与平时跟勇者李舒文他们在一起的他不同,也和刚才对敌人时贯彻桀骜不驯的他不同,是身为一名魔法师的张绪清。
这大概是他所能展现出的最大敬意。
阿玛狄沃斯询问表示同意推心置腹交谈的他。
「你是什么人?」
「在原本世界我被称为魔术师,类似探究以神秘为命题的学者,粗略来说,我认为称呼为魔法师并无不妥。」
「魔术师……」
阿玛狄沃斯不自觉地喃喃起耳闻到的词汇。
至今为止受到英杰召唤影响的缘故,一直仅能听成魔法师的字词,不知为何却能听成崭新的词汇。
这或许是因为自己从张绪清嘴里听到他正确描述类似词汇根源的内容之故,与魔法师相异的词汇,如今正确地传达进自己耳内。
阿玛狄沃斯追问道。
「为什么你要隐瞒自己的身份?对象是我们就罢,为何连勇者阁下和萧筱阁下都得隐瞒?」
「原本的世界跟这边不同,是名为科学的技术高度发展的环境,这点或许您已经从李舒文他们那边听过。然而那边却是个魔术被驱逐至世界幕后的世界,魔术师是群被各方势力淘汰的对象。因此表面上没有魔术师存在,毕竟如果在舞台前露脸,就会被视为不顺应时代潮流而遭他方势力击溃,没人公开自称魔术师的理由也源自于此。」
语毕后的张绪清再附加一句,「在这里隐瞒身份也是出自这项理由,是基于谨慎的缘故。」
「因此勇者阁下和萧筱阁下还不知情,就连在艾莉西亚面前暴露身份时也才会坚持隐瞒。」
「是的。当时我还无法确信已经被那女人彻底察觉,我还在猜她是否知情,如果知情的话该如何封口,当时我还在列举这些问题。因此身为调查详情的一方,我才会谋求对策,藉此埋下能引诱她现身的种子,毕竟她都是会设置那种危险自动人偶(auto mata)的人了——所以我才想说看来对方并不打算好好谈一下呢。」
这段论述,有个令他在意的词汇。
「你说自动人偶?」
「是的。是拥有重骑兵外型,做工相当精良的一尊,我因为受到袭击才连同术式都一并破坏。」
「魔导师斯拉玛士的魔像吗……」
阿玛狄沃斯自然对袭击张绪清的魔像有头绪,毕竟宫内现存的魔像就只剩斯拉玛士制作的而已,因此论及会自动运作的人偶,当然非他的作品莫属。
斯拉玛士制作的魔像精良而强悍,既然都搬出那种东西,足以窥见被张绪清打倒前的艾莉西亚态度多么强硬。
然而。
「只是,这话我也跟艾莉西亚提过,你是否有点太急于诉诸武力了呢?」
情况竟会演变成争斗实在欠缺理性,应该还有交涉的余地才对。
尽管是艾莉西亚先动手,自己仍旧忍不住提出劝告。
对此,张绪清用极为认真的表情答复。
「我无法否定自己确实有点得意忘形,不过我也是往魔导之道迈进的人。魔术师有魔术师的作风,面对那群单纯像天狗——不,是面对那群趾高气昂的人,我有时会很想折断对方鼻梁以做为凶恶行径的报复。另外也是当作纾解我莫名其妙被召唤到这里后,满满堆积在内心的郁闷才会迁怒她。」
张绪清最后露出符合他年龄的笑容,阿玛狄沃斯对他叹息。
「……你是个坏小鬼呢。」
「魔术师之流尽是这种爱占便宜的人吧,是利己主义而且是种对自己目标以外事物都不感兴趣的生物,不考虑周遭状况对魔术师而言才算正常。而且,刚才说过自己纵容艾莉西亚的陛下大概也没立场抱怨吧。」
「确实如此。」
没错,自己确实有姑息艾莉西亚的企图进而纵容她的责任,自当没有能对张绪清说重话的立场。从结果来看,张绪清的应对方式甚至足以称为理性。
若缺乏自制力地使用魔法,能做的坏事不计其数,假如他打算满足自身私欲,应该能更肆意妄为才对。
尽管如此,他却老实窝在房间里没给任何人添麻烦。进行损害调查时,保管于宝物库、办公室、金库等地方的贵重物品都没有任何变动。
再来是关于艾莉西亚的暴行,他的应对手段甚至足以称为仁慈。尽管自己不清楚他居住的世界情况如何,但是在这个世界一旦动用那种魔像的话,即使被杀也不能有半句怨言。
于是张绪清缓缓转向身旁的柱子,阿玛狄沃斯心想「难道说……」,接着——
「……就是这么回事。那件事算是我迁怒下的延伸,所以你尽管安心,我已经不打算再对你提别的要求了。」
张绪清简直像对自己以外的某人说话,不对,无需含糊其词,张绪清陈述内容的对象正是艾莉西亚。然后她确实位于那根柱子的阴影处。
「……」
艾莉西亚的脸蛋流露惊愕,同时她从柱子阴影处走出来。
张绪清对此仅像看到无趣事物般,轻瞥她一眼后便再度转头。
她询问张绪清。
「……你什么时候注意到的呢?」
「我才想请教,为什么你们认为我不会察觉?」
「……」
确实没错,毕竟张绪清是凌驾于艾莉西亚之上的魔法师。与其以他不会察觉为前提,倒不如该以他会察觉为前提来运筹帷幄才对。
只是。
「张绪清阁下,关于这件事——」
「请不必解释也无妨。刚才当您告诉我只有二人时,我确实感到可疑,不过考虑到她是您重要的臣子,还有您如此替她着想的话,这种举动倒也并非无法理解。」
「抱歉。」
阿玛狄沃斯老实赔罪。然而让艾莉西亚在旁等候并非为求自卫,只是单纯替她着想。
毕竟艾莉西亚在场的话,有些话张绪清可能就不会说出来,然而若无法共同列席,或许直至此事告终,艾莉西亚都会一无所知,因此自己才会叫她躲起来。
结果却是张绪清即使看穿一切,仍旧愿意坦言。
艾莉西亚脸色泛青地喊张绪清的名字。
「张、张绪清阁下……」
「我说过什么都不会做,你少铁青着一张脸,还是其实你真的是个软脚虾吗?既然你也算魔术师,至少临死前都该表现得庄重点,你不是这个国家荣誉的宫廷魔导师吗?」
「啊呜……」
艾莉西亚对头也不回的张绪清这段辛辣言词泛起泪光并缄默不语,因为这些话确实再实际不过,她丝毫没有回嘴余地。
阿玛狄沃斯重新询问等待质问获得答复的张绪清。
「你去调查召唤阵,果然是因为……」
想回去的意志没有改变吗?
「我应该说过我想回去才对,毕竟我在原本世界有必须达成的目标。而且——」
「而且?」
「……我必须为李舒文他们提出想回去时,创造出他们能够回家的路,因此我才明知朋友有危险却不能同行。身为魔术师,至少这点事我非做不可。」
阿玛狄沃斯不禁为他透露出的想法发出「这样啊」的感叹。
这么做的目的当然还是为他自己,毕竟他说过想回去。不过他却考虑到他们,并为他们准备回家的机会。
然而,更令人震惊的是——
「你能够解析那个召唤阵吗?」
「如果花上一定程度的时间的话,也并非不可能吧。」
「所、所言属实吗……!」
据称任何人都无法解迷的英杰召唤魔法阵(over technology),他却自称可以解析。
那面连从哪个时代传承下来都不清楚的召唤阵,只要分毫不差地描绘出来并输通魔力,同时咏唱传承下来的咒文(spell)即可发动,不过由于编纂其中的术式实在过于费解,因此迄今为止尚未有人能够理解召唤阵的术理。
声称能解析召唤阵的这位少年,他以连他自己都没料到的口吻说道。
「我对过去学过的降灵术和降神术这件事感激不尽,没想到竟然会在这种地方派上用场,世事实在难料。」
不过,情况既然如此侥幸的话。
「但是既然你这么为李舒文阁下他们的事情担心,为何却不对他们开诚布公?就算他们知道,勇者阁下的话……」
「陛下,如果他们晓得我的真实身份,等回到原本世界时,就有可能会危害到他们。」
张绪清间不容发答道。他坦言不能告诉他们自己真面目的理由,毕竟除张绪清自身会遭遇危险外,还有其他值得忧心的事。
「这件事只要他们埋藏在内心深处不就好了吗?」
「陛下,虽然我不知道这边的世界是什么样子,不过我们那边的世界可是魔窟。」
「魔窟?」
「是的。在我们那边的世界,即使那个人的口风再紧,光晓得就可能会遭遇危险的情况层出不穷。调查或夺走对方记忆的术式自古就有,还有能让自己在无意识下说出记忆的术式,只要跟魔术扯上关系,方法不胜枚举。在那种地方粗心表明自己的真实身份,谁晓得要为此付出何等惨痛的代价呢。在原本世界有群疯子存在,他们甚至会对只是晓得有魔术师存在的人刀刃相向。」
「在你的世界里,魔导居然如此业障深重吗?」
「是的。」
阿玛狄沃斯看向干脆颔首的张绪清,他思忖。
假使确实深信对方的话,坦言真相理应被视为正道,看来也并非如此。
那边世界的魔导与这个世界的魔导相比,沉浸与引领而来的黑暗正是如此深邃。外敌众多,且经常暴露于危机下,同时却只能迈向并追寻阳光无法照耀到的地方,因此他这份谨慎也不无道理。
「等李舒文他们说想回去的时候,结果还是非得告诉他们真相吧……至今为止隐瞒到底实在让我难以启齿。」
「我想也是。」
正如他所言,让他们见识送还魔法阵时也势必得进行解释,要学会魔法借此回去,也需要他们原本世界的魔法知识。尽管有必要表明身份,然而一旦斟酌他的心情,这件事确实没那么容易说出口。
阿玛狄沃斯延续这番话吐出的是混杂遗憾的语气。
「……这么说来,你果然还是不打算与他们同行吧?」
「恕我之前已经提过了,我不想做有勇无谋的事。」
「如果是能打倒艾莉西亚的你,我认为并不算有勇无谋。况且是张绪清阁下的话,必定能够成为勇者阁下的助力。」
「大概如此,不过再怎么说都没这个必要吧。」
「为何你会这么说?」
「虽然当时我们发生过争执,但李舒文绝对并非一名肤浅的男人。尽管他是个经常做出些出人意料举动的男人,但是必须深思熟虑的事情与关键时刻的判断他都相当谨慎,再加上他身为勇者,被召唤时得到惊人力量。既然如此,那我在这里替他操的心,对他来说大概只像会不会被路上的小石头绊倒程度的烦恼而已。虽然我不敢说讨伐魔王绝对势在必行,但他应该不会平白跑去送死才对。」
「原来如此。」
张绪清在嘴角浮现笑意,并表示自己没替李舒文他们担心,看来他相当信赖李舒文他们。
然后张绪清随口说出「不过我想他们偶尔还是会尝到点苦头」,这句话想必也是在替他们考虑,绝非存心认为他们能遭遇困境就好。
阿玛狄沃斯对这样的张绪清再次确认般询问。
「请恕我唠叨,关于艾莉西亚的事……」
「就像我刚才说的,只要她别说出去就什么事都没有——我想想,应该也够了。」
张绪清露出释怀表情拿出一张纯白的纸,那是张除了像初雪般辉映出美丽洁白外,看不出任何与众不同的纸,但仔细看就会发现上方有类似文字与血印等东西。然后张绪清仿佛要将纸撕碎般,双手捏住那张纸。
「张、张绪清阁下!等、等一下——」
艾莉西亚脸色顿时变得铁青并呼喊以制止张绪清,然而她的声音却没传到他耳里。
那是纸张被毫不留情撕裂的声音。
就在她犹如被某种感情吞没般膝盖着地的同时,数度被撕碎的纸张化为四分五裂的纸片,散落在谒见大厅。
张绪清将手中撕碎的纸屑全部撒到地上。
当他弹响手指,纸片倏地全数被火焰吞噬后消失。
「啊……」
「宫廷魔导师,这下施加在你身上的制约就解除了,还不快拼死感谢今天替你赌命的陛下。」
阿玛狄沃斯不理会在地上愣住的艾莉西亚,他询问发出哼声的张绪清。
「这样好吗?」
「陛下不是希望和我推心置腹吗?那么这玩意儿就是最严重的隔阂,陛下和我之间已经不需要这种东西了。」
张绪清如是说后,再说道。
「但是,我希望您能承诺不要告诉李舒文他们,别让她说出去,也别采取会让他们猜想到的举动,我想您答不答应应该不必多问……」
「我懂了,就这样吧。」
阿玛狄沃斯承诺张绪清的要求。既然张绪清已经让步至此,如今更没有拒绝的理由。
然而他还有一件为今后打算而想询问张绪清的事。
「之后你打算怎么办?在你找到回归的眉目前,你想待在王宫里也无妨……」
毕竟他是他们从异世界硬召唤过来的客人,这份责任是不会消失的事实。合乎情理的做法就是让他继续住在王城内,直到送还魔法阵完成为止都持续照料他也是天经地义。然而这是在张绪清自己希望留在宫里的前提下,若是他另有打算就非得询问他往后的计划。
张绪清对问题摇头。
「不,在李舒文他们从王宫出发后,我也要离开王宫。」
「你出宫想做什么?」
「我考虑要去涅尔斐利亚帝国。帝国是紧邻三国的要冲之地,我认为要掌握各种情报与获得我想要的物资,那里是最合适的地方。」
张绪清的盘算令国王低吟。
涅尔斐利亚帝国确实位处包括特拉斯在内的三国往来的要冲,商品流通也比这里发达。由于涅尔斐利亚与特拉斯也缔结稳固的同盟关系,想入境也比较容易,对于想购买在特拉斯难以得手的商品或者掌握各方资讯,确实可称为最合适的地方。
老实说,他实在不希望张绪清这种程度的魔法师离开这个国家,但即便如此,要限制住他的行动也不可能,自然不能为此强迫他。
「……这样啊。那么如果有什么需要的花费,尽管提出来无妨。我能够做的,对你来说或许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但我会尽可能帮你实现。」
国王为选择今后将离开的他,表达愿意支援的态度,然而张绪清却没点头。
「非常感谢您的关心,不过请您别太在意我。」
「为什么?接下来你要前往的是未知的土地,必定需要某种程度的援助吧?」
张绪清是异世界的人,那么文化风俗理应和这个世界截然不同。此外他也没能仰仗的帮手,那么他肯定会需要某种程度的协助才是。
然而。
「真的没关系,我是对今后得在这座城里的生活感到如坐针毡,基于方便自己的考量才离开。对我这种人想必不需要过分宽大的顾虑。比起我,请陛下重视您个人的声誉。」
「但是……」
「毕竟基于上次我在这里大闹一场,后来又窝在房间里的缘故,我的风评应该变得相当糟糕。如果对这种自私自利的人提供支援,确实会有称赞陛下宽宏大量的人,但是绝大多数的人则会选择提出异议,这对陛下来说应该不是好事。」
关于这件事,正如张绪清所言。
如果他出宫,有鉴于他至今为止对外展现的行为,不论自己说什么,都仅会如他所言,径自流出是他擅自离开的传言,这点首先就不会错。那么如果此时再提出要援助他,必定会引起众人不满。类似国王为何要如此挂虑这什么都不做的人、实在对他忧心过头了,诸如这类恶评也会产生。
「但是,如果我坚持协助你呢?」
「陛下的关心,我万分感谢,但是这样太啰嗦了。」
「姆……」
张绪清顿时讲出的严厉说词让国王一时语塞。张绪清相当顽固,希望别人不要管他,就是坚持要别人不要管他。
尽管这是足以被视为毫无根据的自信驱使下提出的发言,然而此刻他却充满支持这种自信的气魄。
望向这边的黑瞳中究竟在凝视什么?并非是自己,而是更遥远的彼端。是想挑战那些在这之后种种困境的眼神。
他浑身散发的氛围犹如不像这年龄的少年该肩负的巨大压力。接着——
「……只要活在这世上,必然会遭逢阻挡在眼前的障碍。无论那道障碍有多大、多高,无法轻松跨越的人,何以能自称是魔术师呢?我是魔术师,张绪清,是面对存在于这世上名为神秘这项困难的人。所以陛下,我再次重申,您有想帮助我的这份心意就已经足够,我万分感激地心领了。」
严肃诉说的少年没有一丝破绽或缺陷,这是那些一心追寻开辟不可能这条路的人才会拥有的,如岩石般的强悍。
他果然是例外,这名少年是绝对不能被卷入英杰召唤中的那类人。
国王事到如今以紧张的神态看向张绪清,没想到他却冷不防卸下严肃神色,用自嘲的语气说道。
「……虽然特地耍帅一番,不过这根本不像爱惜生命而不愿去战斗的男人该说的台词呢。」
「真要这么说的话,那就不仅限于你,包括那些畏惧魔王带来的恐惧,将责任全推给毫无关系的人们,全都该暴露于这样的谴责下。当然也包括我在内……」
没错,有谁能责备张绪清刚才的豪语言过其实呢?有资格责备他不参加魔王讨伐的人,就只有前去讨伐魔王的人而已。
那并非怜惜性命且光会蜷缩于安全环境的人该说的话,更别提张绪清还是凭一己之力亲身对抗眼前困难,任谁都没资格责备他。
这名追寻不见尽头目标的少年,这些妨碍究竟会让他停滞多久呢?尽管自己无从得知,但想必他曾受过相当沉重的打击吧。当时他在这里咆哮的那些内容,令人心痛。
那么自己之所以能体认这种感受,就表示和他有某种程度上的共鸣吗?彼此的年龄差距甚至远到如同父子,因此实在不明白。
当自己还沉浸在如此不可思议的感触时,张绪清缓缓开口。
「请问您还有什么想要知道的事情吗?」
「那么——」
自己顺着他的好意,随后又问上好几道问题。包括他个人的事、李舒文的事、萧筱的事,不局限魔术师的话题,连和勇者他们那些闲话家常都一并聊到。
国王与张绪清开始交谈过一段时间后,就在谈话暂时告一段落时,张绪清不经意点出话题。
「——也稍微,让我发问好吗?」
「怎么了吗?」
当国王如此问道-张绪清却撇开视线。
「不,我并不是想问陛下。」
「……?是我吗?」
「是啊,没错。当时你确实回答你没打算杀我的意思吧?」
尽管国王不清楚这是何时发生的事,艾莉西亚却一副了然于心的模样。
「是、是的。那番话是真的,我向女神爱尔休娜发誓。」
艾莉西亚如此向女神发誓后,张绪清也没有再次向她确认,而是嗯一声地颔首。
「我很在意你讲的这句话,在那之后就稍微去调查了一下,结果发现某些有趣的事。」
「……有趣的事?」
「是啊,对你来说也并非全然无关——不如说你反倒是受害者。如何?想掺一脚吗?」
张绪清浮现仿佛坏孩子想到阴谋诡计时的笑容,开始逐渐描述他调查到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