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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英 雄 末 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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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人生的悲剧道路,有时短促如闪电一击,忽而火花爆发,忽而暗如幽冥,有时却又是漫长而曲折,甚至也曾煊赫富贵,繁花如锦,其实却一步步沿着坎坷悲酸的道路,慢慢地向下沉,沉……

    这一场决定大宋朝存亡命运的抗金战争,以采石之战为转机,扭转了败局,虞允文成了名扬中外的民族英雄。而刘锜,皂角林之战后,咯血不止,病势危殆,被肩舆抬送回镇江养病,赛如天空中一颗为万众瞩望的朗朗灿星,忽焉间,暗淡下去,暗淡下去,几乎被世人所遗忘。丧师失土,一败涂地,对于刘锜是痛苦的,对于那些崇拜他的人,也同样是痛苦的。何况跟着来的还有一个严重的打击,他的胞侄,中军统制刘汜,当殿帅杨存中抵达镇江的第三日,就被骗去辕门,以临阵脱逃罪逮捕,连夜押送临安去了。

    羞愧、愤慨和畏惧的思绪,一个月来始终笼罩在刘锜的脑海中。他不甘心承认自己的战败是指挥不当。束缚了手脚的战争,安得不败!他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中挑起了两淮统帅的重任,而又是怎样走向了失败,这能责怪他吗他不能相信一向勇于冲锋陷阵的侄儿刘汜,会在瓜洲大战中临阵先退,参谋官陈端和董嘉问都怀疑是杨存中在捣鬼陷害,建议刘锜派人查实。因为他虽然交卸了镇江驻军都统制的军职,制置使的名义还在,但是刘锜拒绝了。杨存中以奉旨查办的钦差身份逮拿刘汜,刘锜是决不能表示异议的,军人的天职是服从皇帝,这颗羞辱的苦果,他只能默默地吞咽下去。因此他又时时担心朝廷会给他严厉的处分,不但因为丧失了整个淮北,将大江南岸暴露在金军之前,使举国震动,而且受他保举的胞侄刘汜被下狱问罪,他不会因而受到牵连吗

    他形销骨立,神情恍惚,今天清早只啜了半碗银耳羹,就觉得胸中闷塞,再不想吃什么东西。于是头戴玄色乌绒貂皮遮风小帽,紫袍上罩了一件黑缎面灰鼠披肩,由幼子刘澄扶掖着,缓缓地策杖步至后院练武场上。刘澄酷似父亲年轻时的模样,身材修长,风姿俊秀,今年二十一岁,官授秘书郎,随父在任,并未到官。今天是十二月初一日,正是金军遣使议和的第二天,镇江全城欢腾,人人喜气洋洋,庆幸灾难的日子终于过去了。但是帅衙中依然一片凄凉景象,门前冷落,车马稀少。虽然战争尚未结束,还要出兵渡江收复失地,刘锜却已经不再是这场战争的指挥官了,辞去制置使的奏本早晚将被批准,帅衙中已经有人在悄悄议论,太尉刘锜什么时候搬出帅府,让位给新主人成闵了。他是在采石大捷后,奉旨移师镇江,接替刘锜担任镇江府驻军都统制的。

    冬日暗淡,寒风肃杀,一匹高大雄伟的黄骠马,银镫锦鞍,昂首微嘶,早由帅府亲兵牵着站在那里等待。看到战马,就像在战场上听到进军的号角,忽然之间,刘锜浑身来了一股劲,神采焕发,两眼炯炯,一撒手丢了藤杖,解去披肩,快步走到马前,从首至尾,轻轻抚摸着缎子一般油亮的鬃毛。忽地里,他眯细了眼,眼中湿润了,因为这不是他素日的座骑白骏马,它已在皂角林战场上牺牲了,和刘锜英武的气概一块儿消逝了。他不再是当年以少胜多大破金兀术数十万人马叱咤风云的刘锜了。二十一年过去,他如今已是六十岁出头的人,正在和衰病作斗争。他退后了两步,忽然奋身跨步上前,踏镫,上鞍,接过亲兵递过来的缰绳和马鞭,揽辔执鞭,只不过在一瞬间,他终于上马了。兴奋的心情使他忘却了喘息,两股夹马,挥手扬鞭。那匹特意挑选的温驯的黄骠马便一溜小跑了起来。虽然跑得那么稳当,若在平时,刘锜也许早觉不耐烦了,可是体力虚弱的他,竟经不住马背上的颠顿,一阵眩晕,不由得身子摇晃起来。紧跟在身旁的刘澄吓坏了,慌忙喊道:

    “大人,收紧缰绳,快下马吧。”

    这一喊,却叫黄骠马吃了一惊,益发跑得快了。刘锜又是一阵头晕目眩,支撑不住,忽然倒栽葱从马背上跌将下来。幸亏刘澄和亲兵们一路奔跑着跟在马旁,急忙扶住。刘澄撅了嘴埋怨道:

    “大人,看你!妈说不让你骑马,你偏要骑。赶快歇了吧,等身体复元了再骑。不然,我要去请妈来了。&34;

    刘琦定了定神,央告道:

    “别喊,别喊,你要明白,为父的不能再等了,我要和大军一块儿渡江去追击金兵。孩子,让我再试一试吧,就试这一次!”

    不顾儿子和亲兵的劝阻,刘锜喘着气,把紫袍掖在腰间,退后两步,再急步上前,攀住马背,一足踏镫,便想飞身上马。然而只觉胯骨酸疼,体力不支,一足悬在半空,再也上不了马鞍。他叹了口气,退下镫来,想再奋力一试,然而气喘吁吁,连抬足踏镫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悲哀地俯首伏在马背上,轻轻地抚摩着壮健的马肚,大半辈子的戎马生涯就此完结了吗他舍不得离开战马,离开将上,离开战场啊!衰病把他拉到了妻儿的身旁,他连战马也无力驱驰了。完了,他将永远怀着羞辱度过余生了。

    刘锜垂首悲怆,默默不语。刘澄也伤心流泪了。英雄的父亲在他心目中从来就是一尊庄严的天神,高不可攀,可是他现在衰老了,而又还不服老。可怜的爸爸!他抚摸父亲瘦骨嶙峋的胳膊,安慰道:

    “大人,不要紧。再休养一阵,身子会复元的。将来孩儿再陪大人骑马吧。”

    刘锜注视了一下心爱的幼子,叹了口气,他知道自已不行了。亲兵过来,依然替他系上披肩,又把藤杖递给了他。刘锜神情颓唐,扶杖叹息,又回复到衰迈暮年的凄凉境界了。这当儿,猛听得城北江岸边鼓声震天,鼓点频促,一阵急于一阵,隆隆然,似乎屋瓦都撼动了。刘琦从哀思中惊醒过来,矍然叫道:

    “快拿枪来,金兵渡江了!”

    “大人,金兵早退去了。”刘澄禀道:“听说虞舍人和成太尉下令今天在江上操练水师,庆贺官兵大捷,我们去临江阁上看看吧。”

    “虞允文”刘琦喃喃地低语道:“不错,前些日子,他敬重我,来探望过我的病,我说:‘何必还问什么病,国家养兵三十年,而大功乃出于书生之手,真教吾辈羞愧死了。’他现在是国家的功臣了。如果今天是我下令庆贺,那该多好啊!”一阵悲凉的感觉涌上心头。他的将士全归成闵统帅了,除了随身五十名亲兵之外,他只剩下了一个尚未罢去的淮南、江南、浙西路制置使的空衔,但是谁也不来向他请命,听他指挥了。

    他几乎是由儿子和亲兵架着,登上了后园一角濒池的临江阁的。刘锜的府衙处在镇江北城,滨临江岸。登上小阁,推窗北望,江景尽收眼前。果见宋军战舰数十艘,有庞大的车船,有灵巧的海鹘船,在南岸一片鼓噪欢呼声中,擂鼓扬帆,向北岸疾驶而去。然后又迅速折回,在江心中列阵操练。那舰首遍插了一面面大宋军旗,就中一艘八橹旗舰上,插了一杆锦绣帅旗,大书一个“成”字。

    “大人,我军的士气多昂扬啊,和过去大不相同了!”刘澄带着喜悦的神情说道。

    刘锜没有则声,他那枯涩的眼神呆呆地凝视着江中战舰上的帅旗,仿佛那幅黄缎上用红绒线绣着的,不是“成”字,却是个斗大的“刘”字。时光挪回到了今年八月十五日,他奉旨率军渡江,北上御敌。为了重整军容军礼,特地建立了大将旗鼓。数十面五色旗帜开路,然后是白缎上绣着黑字的十二垂旒长幅官衔锦旗,右边一幅是:

    太尉、威武军节度使,镇江府驻扎御前诸军都统制

    左边那幅是:

    淮南、江南、浙西路制置使,兼京东、河北路招讨使

    再后边是御赐的节度使旌节,旌节之后,是四辆双马战车,每辆车上有特大战鼓一具,除驾车的驭手外,另有四个魁梧长大的鼓手,鼓槌柄上系着红飘带,左右上下飞舞着鼓槌,通通地猛击着战鼓前进。再后是中军统制,他的胞侄刘汜,穿戴着崭新耀眼的银盔铜铠,昂然一马当先,率领所部一千五百人,执枪荷刀,簇拥着一杆硕大的黄缎帅旗,旗上绣着一个斗大的红艳艳的“刘”字。这就是曾经使金军丧魂落魄胆战心惊的“顺昌旗帜”。帅旗下面,一匹高大雄健、神采奕奕的白骏马上,端坐着威风凛凛然而满怀壮烈情绪的他。镇江百姓倾城而出,摆着香案,欢送官军出征……他的眼睛模糊了。他辜负了江南父老的瞩望。若不是采石之捷,金人恐怕早已侵入镇江了。他猛然张眼,大宋战舰已经逐渐远去,驶向北岸瓜洲渡口,看不清楚了,而南岸的鼓声还在不断地响着。

    刘锜悲哀地默默站立起来,柱着藤杖,两腿软绵绵地,脑中空空荡荡。自从出任制置使以来,他承受的刺激太大了,最后一根灯草会压垮了庞大的骆驼,而他现在还在顽强地集中最后一点精力,不让自己的精神崩溃,不让那最后一刻的到来,无论如何要支撑着活下去。他还要向皇帝上书,乘此百年难逢的良机,打过淮河去,恢复旧山河。他不能骑马和将士并肩作战了,但是担任一名坐镇后方的统帅,不是也可以吗只是自己是个败军之将,皇帝恐怕不会再用他了。他凄然下了临江阁,这时候,门上亲兵忽然急奔进来报告:

    “禀太尉,圣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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